第18章 正弦曲線

寒商坐在床邊, 想了想,拿起手機發消息。

【補充條例:七、未經許可,向其他人房間內張望,罰款十刀。】

不能讓她發現他挪了床。

隔壁仿佛傳來手機的震動聲。她收到了。

許知意並沒有挪床, 她看了一眼寒商發來的補充條例, 放下手機, 拿起筆繼續畫畫。

什麽都不能耽誤她畫畫。

要畫才能賺錢,才能交學費, 才能讓她既看到天上的月亮, 也能撿起腳邊的六便士,讓她帶著她自己, 在這條崎嶇的道路上,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往前走。

桌上的手機又響了,這次是許知意媽媽發過來的。

【知意啊, 我還是想跟你說說年底長律過來的事。】

然後是語音, 一條接一條,每條都有足足六十秒。

許知意沒有去看。

和一個條件合適的人訂婚,結婚, 去美國,生寶寶,說不定還要找一個既貼合大學的專業,又方便照顧家庭的安穩工作, 在別人定義的幸福裏, 過完一生。

這條路順暢無比, 就像滑沙。

隻要坐在那裏不動, 沙子和重力就會自動把人帶著, 一送到底。

許知意總覺得,在某些平行的時空,她已經一次又一次地從沙丘上滑下去過了。

沙丘下埋著的,都是她自己的累累白骨。

這一次,她想手腳並用,努力爬過沙丘。

夜漸漸深了。

城市寂靜,鳥兒們都睡了,隻有貓和袋貂踮著腳爪,沿著高低錯落的木柵欄和各種尖的平的屋頂,在熄了燈的房屋院落間遊走,安靜無聲。

寒商躺在**,在黑暗中睜著眼睛,過了一會兒,翻了個身,麵向那堵牆,對著牆壁出神。

那天,許知意在廚房打電話時,寒商聽得很清楚。

她信心滿滿,說以她的能力,肯定能在美國找到工作。

他抄住她飛過來的手機時,看見電話已經斷掉了,屏幕上是她和她媽媽的聊天界麵。

應該是在商量去美國的事。

寒商還記得,大概兩年前,裴長律在美國搬新家時,在朋友圈發過視頻。

鏡頭一晃而過,他的衛生間裏擺著女孩子用的化妝品,台麵上的瓶瓶罐罐裏,一隻金蓋的香水瓶特別醒目。

寒商認識。

他對香水沒什麽研究,這差不多是他唯一認識的一種。

清新的糖果味,許知意常用。

寒商一度以為她在美國,和裴長律在一起,現在看來,出現在裴長律衛生間裏的那瓶香水並不是許知意的,屬於其他女孩子。

這次在澳洲重新遇到許知意,發現她並沒有和裴長律在一起,寒商心中隱隱地升起一絲希望。

結果那天親耳聽見,她還是打算以後去美國,去找裴長律。

和大學時一樣,她的想法並沒有變。

其他所有人來來往往,都是過客,隻有裴長律那裏,才是她的終點站。

他們兩個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感情好到無可替代,無論裴長律這些年怎麽花樣作死,許知意都沒有一絲一毫指責他的意思。

而裴長律,又剛好可以給她一個和睦融洽的家庭,給她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安穩無憂的生活。

牆壁另一邊,許知意也伸手熄了燈。

她拉好被子,腦中還塞滿了甲方剛剛發過來的畫稿修改意見。

一切都等明天再說。她盡量清空大腦,翻了個身,麵向旁邊的牆。

寒商就在牆那邊不遠的地方,她想,剛剛洗漱的時候就看見他房間的門縫沒有光,他現在應該睡著了。

許知意累了一天,閉上眼睛。

天花板往上,二樓。

樂燃還醒著。

他隻開著桌上的一盞昏黃的台燈,盤膝端莊地坐在書桌前的轉椅上,老神在在,一圈又一圈地轉著手裏的彩色馬克筆。

轉了幾圈才停下來,樂燃喃喃自語。

“這也……太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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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那年寒假,寒商留在楓市,過年都沒有回家。

想也知道,他爸爸會和寒翎母子一起過年,寒商並不想回去湊那個熱鬧。

許知意這個年也過得暈暈乎乎,連日子都弄不太清楚。

她正在自學動畫。

大一入學時買的筆記本電腦做作業足夠了,做動畫卻不太行,很多東西跑不起來,於是許知意更加拚命地接稿,準備自己額外攢一筆錢,買台配置更好一點的。

假期作息自由,也不用擔心吵到寢室同學,許知意每天畫到淩晨兩三點,倒在**睡五六個小時,再爬起來繼續畫。

已經進了大學,第一學期的各門成績也可以,爸媽盯得沒那麽緊了,不再提畫畫耽誤功課的事,不過還是會時不時來敲門。

“知意,別天天對著電腦,不健康。”

“知意,一會兒要跟你表姑家吃飯啊,你收拾打扮一下。”

“知意,你也應該去長律家走走,長律都來過咱們家了。”

就這麽一天天到了除夕。

手頭有兩個急單,許知意隻把除夕當平時一樣過,隻在包餃子的時候,放下筆出來幫忙。

電視裏聯歡晚會熱熱鬧鬧,一家三口圍坐在茶幾前擀皮拌餡。

媽媽先歎了口氣,“你姐今年不回來,也不知道她那邊有沒有餃子吃。”

爸爸反駁:“澳洲還能連個餃子都沒有?自己不想包,超市裏也有賣的。”

“貴吧?”媽媽說,“我就怕他們省錢不買。”

媽媽憂心忡忡地擀皮,“你姐夫什麽都好,就是家裏條件實在太一般了,你姐主意又大,非要嫁,就是不願意聽我們的。”

許知意插口:“我姐和姐夫感情好不就行了?”

媽媽說:“這是小孩兒說的話。光有感情哪夠?要是一天天的都是糟心事,多好的感情也磨沒了。像你姐這樣,離得這麽遠,兩邊家裏又都幫不上忙,他倆光是攢首付買房子都脫了一層皮,現在還要養小孩。”

“我們還沒退休,想幫也幫不了,讓向衍他爸媽帶,知識層次差太多,你姐也不放心,她自己帶就沒法上班,送托兒所吧,孩子太小,澳洲又太貴……”

媽媽眼圈發紅。

“知意,你可別學你姐。結婚啊,還是要多考慮考慮現實條件。像你姐現在這樣,我看著都心疼。”

過年這種時候特別容易讓人傷感。

許知意故意挖了一大坨肉餡放到餃子皮上,捏了兩下,送到媽媽麵前。

“媽,包不上了,怎麽辦?”

“哎呀,你放這麽多餡幹什麽。”

媽媽接過餃子搶救,把姐姐的事拋在腦後。

包完餃子,許知意回房繼續畫畫。

十二點的時候,手機響了。

是寒商發來的語音。

“許知意,你現在在幹什麽?”

這個人,卡著十二點發消息過來,卻連句“新年快樂”都不說。

他孤零零一個人在楓市,不知道這個年是怎麽過的。

許知意用手機拍下麵前的電腦屏幕,給他發過去。

【在畫畫。你呢?】

寒商也發了張照片過來。

是整麵的玻璃落地窗,落地窗外竟然是一片大湖,沉靜的湖水倒映著滿天星光,遠處遙遙的,山脊的輪廓曲折起伏。

絕對不是楓市。

許知意問:【你在哪?】

寒商回的仍然是語音,好像一點都不想打字:“皇後鎮。”

許知意沒懂。

不過寒商又很快補充:“是新西蘭。楓市太冷了,我想找個暖和點的地方過年。”

他竟然跑了那麽遠。

寒商繼續說:“這附近都是雪山,有很多瀑布,是山上積雪融化的雪水,山頂還有湖,很美。過完年,我打算明天去學滑翔傘。”

許知意忍不住問:【你今天晚上一個人過年嗎?】

寒商的回複很快就來了,聲音帶著懶散的尾音。

“當然不是,怎麽可能。我這邊有一大群人,美女超多,我們正在一起吃飯。”

他這個年過得完全不像許知意想象的那麽寂寞。

長著他那樣的臉,花錢又大方,無論走到哪自然都有一大群人圍著。

許知意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回了個:【哦。】

寒商發來一條三秒的語音。

許知意點了點。

他說:“哦什麽哦。”

他沒再發消息。

就在許知意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的時候,一段視頻過來了。

寒商應該是拿著手機,坐在轉椅上,慢悠悠地原地轉了一整圈,三百六十度。

還是他剛剛拍的那個房間,現在看清了,是間酒店套房,隻開著幾盞小燈。

他麵前的桌上插著瓶花,扔著張卡片,上麵手寫著“Happy Chinese New Year”,還有個白瓷盤,盤子上花瓣狀擺著十幾隻餃子,餃子旁放著的不是筷子,而是一副銀色刀叉,略顯奇怪。

房間裏隻有寒商自己,並沒有他說的“一大群人”。

寒商又發語音過來了:“花和卡片是酒店送的,我想吃餃子,不知道他們從哪弄來的,大概是這邊的華人超市買的。”

他語氣不滿,“煮過頭了,不好吃。而且也沒有醋。算了,擺著看吧。”

估計他現在正蹙著眉頭。

門外傳來電視裏聯歡晚會的聲音,一片熱鬧的歌舞升平,隔著門,都能聞出爸爸在搗蒜泥,辛辣的蒜汁兌上醋,味道也熱熱鬧鬧的。

許知意媽媽喊她:“知意啊,出來吃餃子!不回來的不回來,回來的這個天天在屋裏貓著,唉。”

許知意不知怎麽,同情心一點點泛上來。

她發了個語音:“寒商,新年快樂啊。”

隔了一會兒,手機忽然震起來,是寒商打過來了。

不過並沒有也祝她新年快樂。

他說:“許知意,要不要過來和我一起學滑翔傘?你有護照麽?我幫你訂機票,費用全包。”

許知意:啊?

許知意有點跟不上他的思路:“我有護照,是以前辦的,可是我沒有簽證……學生也能申請到簽證嗎?”

寒商說:“當然可以,我幫你辦一下試試,給你出資證明,其實你自己也有存款和收入流水對不對?已經足夠了,快的話,開學前說不定還來得及。”

許知意有。這學期努力接稿,每個月收入都有大幾千近萬,全都存起來了。

可是,這也太瘋了。

許知意完全能想象得出,爸媽聽到寒商這種瘋狂計劃時,大吃一驚的樣子。

她才十八歲,一直都是好學生,爸媽的乖女兒,大過年的忽然要辦簽證,去遙遠的新西蘭,還是去找一個野到不行的男生。

想都知道,怎麽可能。

她的人生就像一條平緩的正弦曲線,一直在穩定可控的幅度內有規律地緩緩前進,而寒商的曲線卻歡蹦亂跳,一錯眼就不知蹦到哪裏去了。

她和他不一樣,不能一個人說走就走,想去哪就去哪。

許知意攥著手機,暢想了一會兒,才老老實實說:“我覺得應該是不行。”

寒商:“你害怕?不然你把手機給你爸媽,我幫你說。”

許知意嚇了一跳,連話都說不成句了,“不,不,不要!”

寒商似乎笑了一聲,“什麽事就嚇成這樣。”

他說:“我是說真的。如果你改主意了的話,隨時告訴我。”

客廳裏傳來爸爸的聲音:“知意,快出來,餃子要涼了。”

有人在扭門把手。

這回是媽媽,“知意啊,長律卡著點打視頻過來拜年了,你也出來給裴叔羅姨拜個年。”

許知意:“我媽叫我,我得走了。”

寒商也聽見了,“嗯。許知意,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許知意掛斷電話,攥著手機站起來。

手機在掌心還是溫熱的。

也許將來有那麽一天,也許十年後,二十年後,她也能像他那樣,全世界想去哪裏,就去哪裏,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