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何似飛是在馬車停下的時候醒來的,他撩開簾子,看到兩個車夫在附近撿柴火,不等他動作,陳竹已經很快從他身邊溜下馬車,去前車迎接自家少爺。

看著他的舉止,何似飛意識到自己也該有所行動。

他一手撐著坐墊,反身跳下馬車,跟上迎上去。

高成安下車,見他臉頰有些發紅,問到:“似飛,聽祖母說你未曾坐過馬車,可是不適?”

“還好,隻是在馬車上睡著了,多謝成安表哥關心。”

高成安還沒說話,他身邊的少年郎開了口:“你真睡著了?這一路上數次顛簸,我光是歇息都不安寧,別提睡覺了。”

“雲尚兄自己對外麵的景色新奇,連跟我對弈都不肯,一直撩著簾子往外看,怎會睡著?”高成安接話,同時吩咐何似飛:“我帶的那個包袱裏有燒雞,你拿出來,一會兒烤熱了吃。”

何似飛應聲,陳雲尚則吩咐陳竹去生火起灶,準備飽餐一頓。

高成安應當是聽了何大丫姑奶奶的吩咐,對何似飛頗為照顧,吃飯時,跟他講了些日常習慣。

“聽祖母說,村子裏的人一般都是早晚兩餐,午時不大吃東西。咱們讀書的不一樣,因為讀書費腦子,吃不飽容易學不進去,所以加了午飯。況且,似飛你現在十二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些飯,才能長高。”

何似飛愣怔了一下,他是真沒想到,在古代居然有一日三餐。

之前在末世,他們能保證一日穩定兩餐就很不錯了。雖說他聽母親說過末世來臨之前,都是一日三餐的,但對於當時的他來說,一日三餐等同於天方夜譚——物資緊缺到每日都有上萬人餓死,他能每天都填飽肚子,已經算是命運之神格外開恩了。

興許是他臉上的表情太詫異,高成安抓了他腦袋上的發髻一把,哈哈大笑起來,給了他一隻雞腿。

吃完午飯,大家收拾好鍋灶,又用湯水將火堆鋪麵,這才繼續出發。

何似飛再次坐上馬車,這回,他依然閉著眼睛,卻沒有睡覺,反而思考起怎麽樣才能在古代安身立命。

此前,他答應去縣城,不過是因為爺爺奶奶的期許、再加上自己心底那一點想見見世麵的心思,他想過打拚,但欲望並沒有那麽強烈。反正他就算不打拚,回去種田,外加給村裏人寫寫信,也餓不死自己。

何似飛自覺自己對物質的要求並不高。

但此刻,這一日三餐、頓頓都能吃飽、還能吃到肉,讓他心中驀然泛起一種拚勁兒。

他想起高成安方才說過的話:“士農工商,當今陛下對商人非常鄙夷,要求過他們不能穿上好的綾羅綢緞,不能頓頓吃肉,甚至每隔一段時間就不許一日三餐。具體律法我還沒了解,但限製頗多。古人言‘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隻有讀了書,才能獲取聲望、地位。”

高成安說的時候,語氣裏頗為自豪。畢竟他小小年紀就考中了童生,隻要再考過院試,就是秀才老爺,見到縣官,可以不用下跪的。

何似飛覺得,高成安這話肯定是‘農工商’這三個階級有所偏見,但這也能反映一個社會現實,那就是讀書人的地位是真的高。比何似飛想象中的還要高很多。

想到這裏,他一再提醒自己,這不是那人人平等,隻靠拳頭說話的末世,這是和平年代,是農耕文明,是有皇帝這玩意兒存在的。對皇帝必須要尊崇,對上官更要尊敬。這才是這時代的生存之道。

既然如此……

何似飛想,那他是不是也能學點墨水進肚子,嚐試考個科舉?到時候他家就可以吃一日三餐,還不會有人置喙。

剛想到這裏,何似飛微微睜開眼睛,一下就看到他爺爺給高成安買的那一刀宣紙。

一刀宣紙二兩銀子。

他們家一年才能攢五兩銀子左右,這還是朝廷格外開恩,免除他們賦稅徭役的時期。等到七年之後,家裏人還得服徭役,交田稅,那時候,估計一年攢個二兩銀子都難。

……怎麽又是二兩銀子,二兩銀子也就夠買一刀宣紙。

何似飛上輩子練過字,他知道練字有多費紙。如果勤學的話,一刀紙,一千張,也就夠寫兩個月。

這還不算筆墨硯的花費。

何似飛感覺有點點窒息。

此刻,他終於深刻的意識到一個問題,他就算是想讀書,也是讀不起的。難怪高成安表哥那麽自豪,確實有自豪的資本——還算富裕的家庭,聰明的腦袋,良好的機遇。

何似飛到沒有嫉妒,甚至連羨慕都沒有,他覺得自己現在的家庭很好,爺爺奶奶都很疼愛自己,即使家裏貧苦一些,桌上得糧食混著野菜一起吃,那也沒把他餓到。更別提,他這輩子還有健全的身體啊。

何似飛單手抓著車廂,單手隔著包袱摸了摸自己的銼刀。去到縣城後,他先賺些錢吧。

第三日,何似飛一行人終於到了縣城。

不同於村子和鎮子,縣城是有圍牆的,分為內城和外城。內城有宵禁,有晨鍾暮鼓,規模雖然跟何似飛上輩子所見過的地下城不能比,但相較於這四年來他的所見所聞,縣城已經算極為繁華的了。

托陳雲尚的福,他們抵達縣城後,不用東奔西跑尋找客棧——陳雲尚是陳秀才的遠房族親,早就托陳家族人在縣城租了一處院子。

院子不大,比不上高成安家裏在鎮上那三進的宅院。縣城的院子隻有一進,除了進門處的影壁之外,是三間正房,左右各有一間廂房。

帶他們入宅的男人笑容和氣,道:“陳少爺,高少爺,這三間正房,中間的作為正廳使用,布有羅漢桌、太師椅,日後如果結交了新的同窗,可以在此小聚。左右兩間房布局皆一致,有床榻、書案、櫃子等。後院隻有窄窄一條道,我讓人搭了幾根竹竿,可以晾衣服。東邊正房旁側還有一條窄道,通往茅廁。”

男人說的麵麵俱到,連何似飛和陳竹都不曾落下。

“至於這兩間廂房,自然是兩位小公子一人一間,不過廂房比較小,隻有一張床塌和一個櫃子。”

陳竹聽了非常高興,他家兄弟姐妹多,在農村的宅院裏都沒有自己單獨的房間,沒想到居然在縣城有了一間。

帶他們來的男人又說:“不過這院子缺點也有,那就是比較小,沒有廚房,但勝在價格便便宜一點。”

陳雲尚忙說:“最近府試剛過,不少童生都想來縣城跟有名望的秀才學習,租房的人定然很多,方叔能找到這樣的宅子,雲尚已萬分感激。”

高成安也連忙道謝。

最後,兩人請這位叫‘方叔’的男人去酒樓吃飯,而陳竹和何似飛則在宅子裏負責收拾大家帶來的行李。

等到所有行李都收拾好,何似飛已經喘著氣。他這個身體健全歸健全,但終究是被四年前那一場洪水給傷到根基,不算完全健康。

縱然何似飛這四年來已經非常注意調理身體,但因為營養跟不上的緣故,還是稍微有點虛弱。

此前在上河村的何似飛沒有那麽緊迫的時間觀念,他一直覺得十二歲還小,等他調理到十八歲,不信調理不好。

但現在,既然他想要多多打拚,那身體健康必須是排在第一位的。

上輩子久病在輪椅上的經曆告訴何似飛,他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營養跟不上,這才導致身子骨虛弱。隻要能賺錢,能一日三餐吃好,再配上鍛煉和良好的作息,一定可以調整過來。

陳竹的體力都比何似飛的好,他收拾完陳雲尚的行李,見何似飛站在一旁喘氣,笑著說:“你快歇息一下,你現在隻差在房間打掃吧,一會兒我去幫你打掃屋子。你年紀還小,別累著了。”

“多謝,”何似飛緩了一會兒,擦了把汗,說,“不用,我自己可以來。”

他說完,拿著苕帚去打掃屋子了。

等到陳雲尚和高成安給他們帶飯回來,兩人已經把四合院打掃的幹幹淨淨,而且頗具人氣,看起來不是最開始那樣冷冰冰的感覺。

“辛苦你了,似飛,趕緊吃完休息,明日咱們在縣城逛一逛,熟悉街道,到時再讓你幫忙帶飯或者買東西,你便不至於找不著路。”高成安說完,打著哈欠進屋。

何似飛躺在完全陌生的床榻上,莫名的沒了睡意,他看著房上的那根木梁,設想著未來的無數種可能。

前幾日,他對於縣城的兩年生活並不抱有太多的想法,就連求學的態度甚至都不怎麽積極。但經過跟高成安的接觸後,他才發現是自己以前眼界不夠。

“隻有見識過繁華,才有資格說退隱。不然,還是會對外界的繁華世界怦然心動啊。”何似飛輕笑一聲,好無芥蒂的承認自己此前四年對這世界的錯誤認知。

不知道想了多久,何似飛閉上眼睛,一夜好夢。

這想法要是被十年後的人知曉,估計會扼腕頓足——連中三元何似飛,堂堂一代權臣,當年居然是為了一天能吃三頓飯,才開始打算念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