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喬影本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 他的身份讓他在很多場合壓根不需要開口,就會有人不斷趕上前來討好奉承。
但這會兒介紹完自己,片刻後不見何似飛搭話, 喬影絞盡腦汁想了個話頭。
“木滄縣,我去過一回。”
說出口後,喬影才想到這不是自個兒揭自個兒的傷疤麽?兩年前他拜師未遂,離開木滄縣時, 暗下過決心說自己再也不要聽到跟木滄縣有關的消息。
沒想到這會兒居然自己主動提了出來。
何似飛對此倒不驚訝。晏知何兄台雖說來自京城,但他有傍身武藝, 這樣的人在話本子裏都是經常走南闖北的。這會兒即便晏知何說他把大厲國各大州府都逛過一遍,何似飛也覺得正常。
看得出喬影是真心想閑聊,何似飛說:“木滄縣縣城臨河而建,每到這個時節, 總有很多肥美的鱖魚。我沒去過其他州府,不曉得旁地如何。不過, 根據書肆裏的遊記來看, 木滄縣最有代表的菜肴便是‘鱖魚羹’。”
喬影原本還擔心何似飛跟他講前兩年餘明函回去收徒的事情, 覺得那真的就是在他心裏插刀。
萬萬沒想到何似飛說起了美食菜肴。
紅塵萬萬人, 真沒多少是不喜歡吃食的。
喬影聽到吃的眼睛就有點放光,“誒,我上回去是芒種後了,當時有事在忙, 倒沒留意這些菜肴。”
何似飛莞爾:“隻是小粥小菜罷了,比不得八大菜係的美味, 而且那羹湯頗有地方特色, 其他地方的人可能吃不慣。”
“還是想嚐嚐,”喬影咕噥一句, “賢弟,你既然是木滄縣之人,為何到這府城來?”
“木滄縣屬行山府,我來考府試。”
喬影愣了愣,在他印象裏,京中學子一般是在十二歲左右就會考完縣試,十六七歲去考鄉試的。
何似飛這個頭,看起來怎麽都不像十二歲。
喬影從沒違心的說過話,誇不出一句‘年少有為’,不過他是真的對何似飛印象很好,說:“現在距離府試還有十五日,我還會在此地暫留些時日。似飛賢弟,我們既然是鄰居,我可以幫你溫書,書冊上你若是有不會的問題,或是想要爭辯的策問論點,我們或許可以討論一番。”
他話說得直白又坦誠,完全是一副前輩提攜照拂後輩的姿態。
如果周蘭甫在此,聽到這話一定會扶額——他作為兩年前就考中秀才的人,數月前在策問方麵已經辯論不過何似飛了,並且有時還會借何似飛寫的策問回去仔細謄抄背誦。
有次他謄抄的一片策論不小心被縣學教諭看到,教諭當即就拿去批改,約莫一炷香功夫後,教諭在一些吹捧的話語上給他提了幾點修改,後麵那真正有思考的討論方麵則一字未改。甚至還給他說:“保持此水準,下場鄉試便可試水參加。”
縣學教諭現在都是舉人出身,他們說‘你可以試水參加鄉試’,那就是認可了自個兒的實力。
周蘭甫苦笑,低聲給教諭解釋一番,說這並非自己所寫。
何似飛當時聽完周蘭甫的話後,倒沒有自高自大,說:“一般情況下,‘試水’隻是重在參與,基本上很難中。”
周蘭甫說:“那好歹也是被教諭認可的足以去參加鄉試的程度。一次不中,就當積累經驗了。”
自從跟周蘭甫討論策問論點屢戰屢勝後,何似飛接下來的‘陪練’對象就變成了自家老師。
這小半年來,周蘭甫也不知道何似飛已經達到了何種程度。
不過,對於晏知何的好意,何似飛欣然答應了。
“多謝晏兄抬愛,小弟卻之不恭。”
此前他都是在閉門造車、紙上談兵。這回出一趟遠門,經曆了那麽一點事情,何似飛就能‘閉關四日’整理思路。
而晏知何可是來自京城的高手,有機會跟他討論,定能開闊眼界。
“不用客氣。”喬影擺擺手。
隨著他的動作,稍薄的春衫袖口往臂彎方向垂落些許,露出他對於男子而言略微有些纖細白淨的手腕,還有一點輕微突出的腕骨。
何似飛下意識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
他最近一年身子抽條往高長,在少年中算體型偏瘦的,但他的手腕……也沒有那麽細。
很快,前麵的書生們都在叫一個名字,何似飛的思緒被打斷,再也銜接不起來。
他回頭朝前看去,隻見一位身穿月白色長袍,身量頎長,但麵相上稍顯稚嫩的少年正繞過繁茂的海棠樹,緩緩走來。
這少年看著約莫十六七歲,卻被一群比他年長些許的書生們簇擁、圍攏,宛若眾星捧月一般。
喬影拉了拉何似飛袖口,見他回神,問:“那個人就是花如錦,你們府城的……神童?”
何似飛:“應該是,不過我前幾日才從木滄縣來,對府城之事不大了解。”
站在他倆前麵的書生終於聽不下去了,回頭道:“兩位兄台,恕我插嘴,那位是我們行山詩社的副社長,花如錦案首。他在三年前就連中小三元,當然是神童了。”
喬影:“?”不,你想說就說,但你別叫‘哥哥’!
他和何似飛看起來可都比這個人小上不少。
“多謝兄台。”何似飛道謝。
喬影:“!”何似飛這人怎麽見誰都叫‘哥哥’!
前麵那人久不見喬影作答,本有些不虞,但看著喬影這張臉,卻完全說不出任何重話。於是他看看喬影,再看看旁邊的何似飛,悶悶的轉頭回去。
——外地人,都這麽好看的麽?
來自京城的那個書生眉眼精致,鼻梁秀挺,別說是男人了,簡直比他見過的所有哥兒都好看。隻是那雙眼尾微微上翹的桃花眼中卻不帶絲毫柔情,剛隨便瞥他一眼,就讓他把所有話噎回了嗓子眼兒。
至於那個來自木滄縣的,那簡直是……是……所有年輕姑娘哥兒都會喜歡的長相。骨相流暢利落,高山根,雙眼皮淺淺一道,在眼尾時能看得更加明顯,整個人不帶表情時有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冷淡。
正好這會兒花如錦也走到最前麵,宣布海棠詩會正式開始。
這個書生看著正在講話的花如錦,心想,此前他一直覺得花案首年輕俊朗,是行山府一等一的青年才俊,這會兒再看過去,好像……也就那樣了。
果然,人不能一下子看那麽多驚豔的相貌。他自個兒該回去多照照鏡子,不然恐怕會飄起來。
喬影氣何似飛見誰都叫哥哥,這會兒完全沒心思聽那花如錦說了什麽,直到大家各自紮堆,討論起海棠詩會的主題來,他還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一言不發。
而他們倆前麵那位書生剛在心裏想不能一下子見這麽多驚豔的麵孔,這會兒就控製不住的轉過身來,邀請兩人:“兩位兄台,我叫錢世義,見兩位都是外鄉人,不若一起作詩討論,如何?”
喬影腹誹,誰要跟你一起。
何似飛伸手不打笑臉人:“好,那錢兄,知何兄,這邊請。”
喬影的所有小脾氣在聽到‘知何兄’的時候一下子就消散了。
‘錢兄,知何兄’,二者相比,孰親孰不親,一眼可辨。
三人一道往海棠林深處走去,途中又有一個落單的書生加入,四人居然組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小組。
大家各自介紹一番,錢世義今年十九歲,早已考過縣試和府試,但院試兩次都沒中,打算明年再考。
最後加入的書生名叫唐悅山,今年十四,與何似飛同歲,戶籍在寧水縣,不過一直居住在府城,父親是府學教諭,同樣準備今年四月考府試。
喬影聽到這個,才發現自己對科舉學生的年紀有些錯誤認知。
京城那是什麽地界——隨便抓一個估計都是個不大不小的官。文風比府城、縣城要強盛許多。所以他們的後代基本上都在十一二歲就考過了縣試、府試、院試,隨後安心準備鄉試。
可行山府呢?
是小小一個從七品州判之子當街強搶良家哥兒都沒人敢阻攔的地方,文風民風都遠遠比不上京城。
這教諭之子都十四歲才考府試,所以似飛賢弟並不算蹉跎了年歲。
這麽一想,喬影又覺得自己方才應該誇他一句‘年少有為’的。
他方才沒誇,似飛賢弟不會覺得他太傲氣了吧?
出神中,喬影聽到何似飛的聲音:“知何兄?”
那教諭之子唐悅山笑著說:“‘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何兄、晏兄,你們兩位以前真不認識麽,這也太有緣分了。”
喬影隻感覺一股熱血從心髒猛地上湧,脖頸有些發紅。
何似飛在方才晏知何說名字的時候就想到了這句詩,不過他覺得有點唐突,就沒念出來。同樣覺得唐突的還有錢世義。唐悅山年紀小,口無遮攔,一下給說破了。
何似飛本以為高手都如話本子裏寫的一樣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灑脫不羈,沒想到晏知何居然被這一句給說羞赧了。
他莞爾後開口解圍:“唐兄此言差矣,詩文如‘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等有許多,難不成我們也是緣分?”
唐悅山是被何似飛這句話給說得不再開玩笑了。
但喬影……喬影現在有點氣,這少年又在想撇清和他的緣分了。
錢世義見氣氛有些凝滯,趕緊開口:“今兒個的主題是海棠,來來來,咱們作詩、作詩。一會兒要是能拔得頭籌,還能跟花案首較量一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