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一路行船, 半途遇到村鎮或者酒家,船家都會問何似飛要不要停下來歇息,並且會把下一次停船的時間說明白。總之, 招待的十分到位。

偶爾遇到沿途賣當季新鮮柑橘、荔枝的小攤,何似飛也會買了來分給船家吃。

三月廿十五日午時,船隻便抵達了行山府渡口。

何似飛結下剩餘一半船錢,背上書箱, 告別船夫,朝城門方向走去。

像他這種未滿十五歲前來參加科考的學生, 一般要麽是有書童和爹娘陪同,要麽就是三五結伴,同道而行。

何似飛這回因為來得太早,陸英、張穆寧他們都還沒準備好, 結伴是不行了。但要說臨時買個書童,何似飛此前在為陳竹的婚事操心, 一時半會兒難以找到合適的, 就這麽擱置了。

至於隨便在餘府派一個小廝跟隨保護何似飛……

餘明函確實有過這個想法, 但行山府的知府大人去年為了政績, 請了駐紮在附近的軍隊來剿匪,現在每個縣的縣衙裏還有那些被拐來的小孩呢。

因此,近幾年行山府內可以說是非常安全的。

隻要不把財露出來,就不會出大問題。

入城門時, 守衛仔仔細細檢查了何似飛的身份文書,最後還悄悄看了一眼旁邊的馬車, 這才給何似飛放行。

何似飛自然沒有錯過這守衛的小動作, 但他假裝沒看到,目不斜視的進了城。

方才進程時, 何似飛確實有注意到那輛馬車——畢竟一般人也不敢把馬車在城門口停那麽長時間。

見那守衛有所動作,何似飛心裏想,要麽是今兒個行山府來了大人物,要挨個盤查進城百姓;要麽就是……找人。

不管是逃犯還是哪家逃婚的大小姐,總歸是找人了。

不過,何似飛覺得逃婚大小姐的可能性不大,畢竟這玩意要是天天能看到,就不會被寫進戲文、話本裏,被在戲樓、茶館裏講述了。

想到有可能在盤查逃犯,何似飛覺得得注意自身安全。

於是,他打聽了學道街的位置後,找了家離得近的悅來客棧,登記入住。

不同於縣試的‘大敞棚’考場,府試考場搭建的全是‘小棚子’。何似飛看過自家老師早年的府試手記,說府試號房是一排排連起來的小棚子,每間深度約為二尺半,寬度則是三尺半。

何似飛現在身高約為五尺出頭,想在這樣的號房裏休息,完全不可能抻直了身子。

不過好在府試考三場,前兩場隻考一日,最後一場考兩日,每一場考完都可以回家休息。也就是說,隻有最後一場考試時需要在號房睡一晚。

何似飛覺得,隻睡一晚,倒也不算難熬。

悅來客棧掌櫃的見何似飛要在這裏住一個月零三日,臉上立刻笑出一朵花來,甚至親自接過何似飛的書箱,為他拎上樓。

“小公子您看這間可好?”掌櫃的說,“這間房兩邊都有窗戶,一邊臨街,但不是鬧市,挺清靜的。另一邊就朝著內院,咱們院內的樹上還懸了護花鈴,偶爾有鳥雀落下,叮呤當啷,頗有情調。”

“尚可。”何似飛應下,在掌櫃的準備離開時,他問了一句:“敢問,最近府城內可是出了什麽事?我方才入城時,見到守衛盤查身份文書和路引格外嚴格。”

掌櫃的茫然:“沒有啊,小公子,咱們府城可太平了,尤其最近快府試了嘛,官爺們怎麽可能讓出事的嘛。”

真不愧是比較富饒的府城,掌櫃的說話口音帶著明顯的吳儂腔調。

何似飛見他這反映,估計府城也沒來什麽大人物。如果真來了,堂堂悅來客棧掌櫃不會一點消息都沒有。

畢竟,客棧可是傳遞消息最快的地方之一了。

何似飛放下心來,謝別掌櫃。

門在他麵前寸寸合上,何似飛心想,可能還真遇到逃婚大小姐了。

果然人得多出來走走,漲漲見識,偶爾那戲文、話本中的場景真會被自己碰到。

這個念頭甫一出來,何似飛就聽到有馬蹄聲伴隨著車軲轆急速滾過石板的聲音——何似飛透過那打開了的窗戶看去,隻見遙遙有一輛馬車駛來。

車夫顯然不是等閑之輩,穿著藏藍色短打,以何似飛的視力,能看到他每次駕馭馬兒振臂時遒勁緊繃的肌肉。

這不就是剛才城門口的那輛馬車麽?

等到馬車駛到近前,何似飛甚至還隱約聽到有哥兒求救的尖利聲音。

他麵色陡然一凜。

對了,在木滄縣那樣權貴無幾的縣城呆久了,他都忘了,這世上特權階級還可以強搶民女/哥兒來著。

所以,壓根就不是什麽不滿家裏安排的逃婚大小姐,而是強取豪奪的惡霸與反抗了但還是被抓住的哥兒。

就在那馬車即將駛過何似飛窗口的時候,何似飛突然看到一隻手從隔壁窗戶伸出,指尖反光轉瞬即逝,下一瞬,疾奔的馬匹陡然高抬起前蹄,振力嘶鳴。

街邊有行人嚇得尖叫——發狂的馬兒要比狂奔但卻在人駕馭之內的馬匹更令人產生恐懼感。

再下一瞬,何似飛隔壁那間窗戶口再次伸出來一隻手,這回何似飛看清了他手裏的東西,是一跟細長的銀針。

那人手腕一番,銀針的寒光刺入馬兒腦部,那馬倏然失了力氣,居然倒了下去。

何似飛算是明白了隔壁那高人的想法——第一針讓馬原地發狂,但馬車也應聲而停;第二針則讓馬昏死過去。這時馬車已經停下,不會禍及無辜。

一匹幾人都抬不動的馬倒在路中央。

生活悠閑的百姓們很快嗅到熱鬧的氣息,自發圍成一堆,就差搬個小板凳看那駕車人怎麽解決了。

馬車裏一陣掙紮後,那哥兒從馬車車窗的簾子處伸出一隻手,上麵有青紫的勒痕,還不等百姓們唏噓,他已經再次尖叫出聲:“救命!救命啊!我乃城內淑晗村李木匠家幺兒李茶,捉我之人是方州判家的二公子!求求你們,救救我!救救我啊!”

百姓們聽到前半句,再配上他青紫嶙峋的手臂,一個個都有些義憤填膺。

但再聽後半句……又偃旗息鼓了。

州判啊,那可是知府老爺身邊的官,從七品呢!

所謂民不與官鬥,他們小老百姓,沒人敢當這個出頭鳥。

“嗬。”何似飛隔壁開著窗的房裏傳來一聲哂笑。

不過,就算百姓們各自散開,那馬就是已經倒在地上,容不得惡霸帶人離開。這兒不是主街,路窄,馬車大剌剌的橫亙在路中間,其他車輛根本過不去。

喬裝打扮的喬初員一直在暗地裏注意這他家少爺的行蹤,見自家少爺出手,便知道這事情少爺肯定管到底。

於是他招來一個護衛,低頭吩咐了護衛幾句話。

不消片刻,一個陌生的男人在府衙門口敲響登聞鼓,操著一口京腔,訴說了在悅來客棧門口發生的事情。

知府大人立刻看向身側正在當值的方州判。

方州判年過半百,熬了大半輩子,兢兢業業幹事,好不容易從不入品的驛丞熬到了從七品的州判,唯一為人詬病的就是太寵自家倆兒子——

上個月他家大兒子在青樓與一個外地前來遊玩的世家公子爭風吃醋,方州判見惹不起那小公子,就差跪地給那位公子磕頭。那公子恐怕也沒見過為了兒子能做到這地步的,嫌惡的讓他們父子滾了。

沒想到,這個月方州判二兒子又當街強搶哥兒。

可能是糟心事做多了,拉車的馬半途昏死過去,那哥兒奮力掙紮,已經不斷在高呼救命了。

知府大人談不上多剛正不阿,不過他最近為了政績,為了三年一度的述職評估拿到優等,絕對做不出天怒人怨之事。

更別提,現在來告官的人,說得可是京腔!

這人雖然穿著普通,但那氣場……壓根就不是普通老百姓。

知府年紀也不小了,就等著這回能得一個好點的評估,在告老還鄉之前再升一級!

方通判看著知府的麵色,就知道自己這回真的栽了。

他‘撲通’一下跪倒在地,高呼:“下官教子不嚴,還請大人責罰!”

知府見到方通判這沒出息的樣子就來氣,他一直都覺得方州判可憐,一把年紀給人做牛做馬,才混到州判的位子上。

往常他那倆兒子雖然荒唐,但也不曾觸犯律法。知府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當街強搶哥兒,還被京城來的人發現了——知府咬了咬牙,可盼這件事別牽連到自己身上。

他緊皺著眉:“一麵之詞不可全信,來四個捕快,隨本太守同去學道街。”

何似飛眼看著那哥兒掙紮的手青筋暴起,死死抓著車外,卻又一寸寸被車內人往回拖。

眼看著那哥兒從驚喜到絕望,到嘶聲哽咽。

在場百姓自從聽到‘方州判’三個字後,無一敢上前。

何似飛眯了眯眼,推門下樓。

這一刻,他好像突然明白了書中那句‘為生民立命’的含義。

在場百姓們見到有人出頭,立刻悄悄探了目光過來。

隻見馬車內男人怒斥:“哪兒來的鄉野小子,你也敢管爺的事?”

“強搶良家哥兒,按照大厲律法第三冊 第五十七條,有官職的該革職一級,無官職的該收監查辦。”

律法到底是這些年來積澱形成的,即便這時代對哥兒再不尊重,但隻要他是良家出身,基本的人權還是會有。

“好你個小子,你按照律法來抓我啊!爺今兒就告訴你,爺現在不僅要強搶了這李茶,還要當著所有人的麵操他!”

喬初員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看到自家少爺把手中的銀針換成了……匕首。

他的心都揪起來,這、這……真希望那知府大人快點來啊,不然真要血濺當場了。

學道街是府試考棚的所在地,與府衙距離極近,知府大人來的時候,正好聽那方州判的兒子說了句:“你個鄉野小子,是來府城考府試的吧,我告訴你,我爹是州判,你完了,你這輩子都過不了府試了!”

“你爹別說是州判,就是知府也沒資格幹擾府試成績!”知府大人大聲怒吼。

——如果說方才他還會這伺候了自己多年的方州判有點惻隱之心,那麽現在隻想徹底把這方州判踢了!

強搶良家哥兒好處理,不過是關押幾日,安撫安撫李茶即可。

可這不知死活的少爺居然敢開口幹擾府試成績!

他們大厲自建國以來就十分崇文,全天下讀書人們更是把‘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作為至理名言。

誰要是敢幹擾科舉,那純粹是活膩了!

“來人,把這不知好歹的刁民抓起來,還有,叫那哥兒的家人同來府衙,本太守現在就開堂審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