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翌日, 便是何似飛休沐的時間。
一大早,即便沒有先生考校功課,何似飛依然按照習慣溫習了昨日課業, 隨後自己將其默背一遍。
因著主屋是爺爺奶奶在睡,何似飛做這一切是在陳竹的屋子裏。
他的屋裏也有一個書案,隻是不如何似飛屋裏的寬大,往常陳竹會在這裏做針線活, 現在他將這書案騰出來給何似飛溫習功課,完全是夠用的。
想著要去拜訪何似飛的老師, 何爺爺奶奶昨晚幾乎沒睡好,早上早飯也不用陳竹做,隻說在外麵買著隨便吃點,便要拉著陳竹詢問餘老府裏的規矩情況。
——即便昨兒個何似飛已經明確跟他們說老師家裏人不多, 而且老師人也很好,沒什麽架子。
但老兩口仍在緊張。
他們並不知道餘明函曾經當過多大的官, 也不知道餘明函曾是太子太傅——這些往事何似飛並沒有抖漏出來, 即便是對爺爺奶奶和陳竹。倒不是不想說, 隻是覺得說出來後他們恐怕連餘府都不敢邁入了。
但餘老年輕時連中三元的事情是瞞不住的, 因著餘老最近收徒的緣故,‘連中三元餘明函’這個名頭在縣城隨便找個垂髫少年打聽,他都能說道一二。
終於到了出門的時刻,饒是自詡見過大世麵的何一年都再三檢查自己的衣著, 確認幹幹淨淨,連個大褶子都沒有後, 才認真的邁出一步。
旁側的何奶奶同他一樣, 緊張又鄭重的出了家門。
餘府這邊,餘枕苗知道何似飛爺爺奶奶前來拜訪的事情, 更是一大早候在門口,省了小廝進去通傳的流程,直接邀請兩位老人同何似飛與陳竹進屋。
題匾為‘清風明月’四字的堂屋內,擺了六張雕花椅,餘枕苗請何似飛的爺爺奶奶一一落座,何似飛則進屋去請老師。
他們做這些安排時沒有交流,卻又很是默契流暢。
何爺爺奶奶見著餘枕苗這樣貴氣的先生對何似飛都十分客氣,可見何似飛在餘府地位不低。老兩口心中惶恐震撼之餘,又對自家孫子十分驕傲。
何似飛走到老師臥房門口,輕輕敲門,裏麵傳來老師熟悉的聲音:“進來。”
何似飛進屋,見到老師後,目光一愣——他家老師往常都是十分接地氣的,鬢邊的發絲蜷縮著梳不上去就任由其雜亂生長,要不是他做事不急不慌、沉穩儒雅的氣度,誰都想不到他居然是曾經位極人臣的大人物。
但今兒個,他老師很明顯用了不少時間,把這些‘肆意’的頭發一根根打理整齊,紮在腦後的發冠中。
一種莫名的情緒在何似飛胸腔裏氤氳。
接下來,賓主盡歡。
約莫一個時辰後,何似飛同爺爺奶奶回小院收拾行李——他們同陳竹爹娘來的時候都是靠一雙腿來走,畢竟馬車太貴,四人都不想租。
但何似飛總不能看著自家爺爺奶奶再這麽一步步走回村裏。
但無論他如何勸說,爺爺奶奶都不要租馬車。
“我們倆還沒老呢,體力好,這才多大一點路,走走很快就到了,你回去念書,不準操心這個。”
他們村子在木滄縣的最西邊,一路跋山涉水,快馬加鞭都得一日出頭,坐馬車更是得三日,全程徒步的話,何似飛甚至不願意想這個時間。
但他到底是小輩,且現在隻有十二歲,距離‘加冠’還有八年,不能越過長輩去做決定。
奶奶擔心爺爺說話重,拉著何似飛手說:“別往心裏去,你爺爺就是強脾氣。你是能賣木雕賺銀子,但做買賣哪有順風順水的?你先前能賣出去,一是自己雕刻的好,二肯定還有氣運的成分在。能給自己攢些錢不容易,千萬別大手大腳。最近農活又不多,我們走回去也不耽擱什麽,到時你缺錢了寫信回來便是。”
他們一家人在這邊說話,另一邊即將分別的陳竹他娘也拉著他的手細細小聲哭泣:“阿竹,別怪娘……娘也是無奈,你弟弟還要娶媳婦兒,當時才把你賣給陳少爺。幸好你現在遇到了何少爺,娘在外麵打聽了,餘老先生是有真本事的,何少爺能被他選中成為學生,日後一定有大出息,你跟著何少爺,好好伺候……何少爺現在年紀還小,不懂人倫之事,你……”
陳竹著急忙慌的打斷他娘的話:“娘!您……”他說了兩個字趕緊壓低聲音,“您、您說什麽,少爺不會對我有那種心思……我隻是書童。”
他臉上出現大片紅暈,不是臊的,而是氣的。
少爺是何等人,他、他娘怎麽敢這麽想!陳竹覺得光是這個想法出來,就玷汙了何似飛這個人。
陳竹他爹可能聽到了一嘴半耳,倒是有些失望。
原本以為這個何少爺花五十兩銀子買他家陳竹,不可能單單隻為了做好事,他還想著自家這不爭氣的老大終於要攀上高枝兒了。沒想到兩家人看起來都沒那麽意思。
不過,總歸陳竹現在是何似飛的人,不用再吃他們陳家糧食,每個月還能寄回來幾百文,也不算白養這個兒子。
陳竹與爹娘這邊到底並沒有很多話要說。
或許,從他們覺得陳竹嫁不出去,就經常對他又打又罵,還經常在晚上將他關在院子裏,罰跪、不給飯吃開始,父母親情就漸漸疏離了。
他們這邊安靜下來,倒是隱約能聽到隨風刮來的何似飛那邊的談話聲。
何似飛:“爺爺,我現在在縣城跟著老師啟蒙讀書,日後一定是要考科舉的。”
何一年:“那必須的!似飛你盡管在縣城好好念書,我跟你奶奶在村裏啥都好著,不用你操心,一定要好好念書!”
“是,爺爺,”何似飛又說,“日後若是孫兒有幸高中,還指望您能在列祖列宗前焚香告知呢,您和奶奶一定得保重身體——回村這麽長的路,若是途中遇到暴雨,那可怎麽辦?”
何一年:“……”
何一年說:“也罷,就聽你的。”
至於陳竹的爹娘,則是怎麽來的怎麽回去。
要不是看在陳竹的麵子上,這倆人連何似飛租的小院都進不了。
——更別提,昨兒個他們還從陳竹的私房錢裏扣扣搜搜了八百文後。
何似飛目送著爺爺奶奶的馬車遠走,心下有種沉甸甸的感覺。
這是一個與上輩子截然不同的世界,這裏沒有高樓沒有電力沒有電磁波沒有任何的高科技設備,與親近之人一別後,即使隻是相隔幾十裏路,卻因為道路不通、交通不便等緣故,就是幾個月甚至一年不得見麵。
就在何似飛悵然的時候,他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激動的聲音:“你……這……我們又見麵了!”
何似飛左右各看了一眼,發現周圍沒有別人,轉頭後才發現這人頗為麵熟——原來是此前縣學考校時遇到的蒙童,陸英。
陸英身邊還是跟著那位看起來比他大兩歲的‘勤益兄’。
看來不僅是陸英記得何似飛,這位勤益兄也記得他,一開口就是:“你、你是拜師餘老的那個何似飛嗎?”
何似飛記起,自己當時是沒有給他們說自己的名字。
不過倒是閑聊了幾句說自己是木滄縣西邊的小村戶裏出來求學的。
縣學張榜上寫著的牧高鎮上河村,正是在西邊。
何似飛頷首:“是,見過兩位。”
“當時在學堂裏考校的時候我就覺得你肯定能被錄,你太強了,把自己背過的段落記得完完全全,我當時還覺得自己背誦解釋得不錯,聽完你的,我當時人都傻了——幸好你是要拜餘老為師,要是其他組也有你這樣的,我根本就不可能考進去。”這位‘勤益兄’雖然對自個兒才學有些自傲,但為人說話倒是十分坦誠。
何似飛:“我少背了一段《中庸》,你則考校全程未出疏漏。”
陸英聽他們倆互誇,原本一直強裝嚴肅的臉上忍不住掛上笑容:“兩位哥哥可別在小弟麵前說這些了,我因為沒考上縣學,爹娘在家裏整日監督我念書,現在苦不堪言,還是勤益兄來家裏找我,爹娘才肯放我出來。”
說到這裏,他想到什麽:“對了,咱們還沒正兒八經的介紹過自己吧?我姓陸,叫陸英,家在城西,今年十一。這位是……”
勤益兄明顯是個話多的,打斷了陸英對自己的介紹,說:“我叫沈勤益,今年十三,與陸英家裏隻隔了兩戶。”
“何似飛,十二歲,暫住在城北,就在縣衙後方那條街。”
“也不遠,今日你也休沐嗎?日後咱們可以一同出來遊玩。”沈勤益立刻說,“咱們三個真是緣分,考校時站在一起,居然還能在同一日休沐,最重要的是,這會兒居然又碰見了。對了,陸英並非是與縣學無緣,我進縣學的時候,聽教諭說他排在第二十一位,如果有哪位蒙童考中了秀才,那麽陸英就能順位招錄進來了。”
陸英苦笑:“今年的府試即將開始,新入學的蒙童們因為此前沒考縣試和院試,都不可能參加府試,再下一次就等到後年二月了。”
沈勤益安慰他:“無妨,咱們夫子教的也很好,他學生中出過好些秀才呢,你到底年紀小,好好學,以後機會多了去了。”
陸英點點頭,轉眸看向何似飛,說:“何兄打算何時參加科考?”
“老師讓我壓一年,後年再參加科舉。”
這是何似飛與老師商量過的,其實按照老師的說法,何似飛現在寫字在同齡人中算非常漂亮的,隻要他把四書五經能熟讀,考個縣試並沒問題。難的是考卷上不出分毫差錯,去考那一縣案首之位!
縣試每年一次,考試時間一般都在二月,如果是明年二月參加的話,便多了六個多月的時間來準備。其實也還算充足。
但餘明函顯然不止是讓何似飛去考那一縣案首,還有院試第一,府試第一。
——連中小三元一點也不難,卻一點也不簡單。得做好最充分的準備,才能百戰不殆。
餘明函發現即便何似飛說他隻是在八歲以前學過四書五經,且隻記得一部分,但何似飛記得的那部分,基本上都知道其中基本釋義,且默寫不成大問題。
這無疑是一個很好的基礎。
該誇何似飛的時候,餘明函會誇。在對何似飛有深入了解後,餘明函知道這孩子比較抗壓,偶爾誇完後會給他施加壓力——“做我餘明函的弟子,可不能隻是去考過,考中秀才。自打我被罷官,回到木滄縣後多少雙眼睛盯著我,似飛,等到你正式下場考試,他們就該盯著你了。”
何似飛自從頂上‘餘明函關門弟子’的名聲後,再也沒有了韜光養晦的權利。
有利有弊,有得有失,不過是世間最普遍最簡單的真理罷了。
沈勤益聽到這話,錯愕的瞪大眼睛:“為什麽?你當時在學堂上表現的那麽精彩,除了《中庸》可能因為緊張沒背出來外,其他的一個磕絆都沒打,你這樣的情況還需要等到後年?”
他是打算明年下場考的。並且他們進入縣學的這些蒙童基本上都打算在明年參加縣試,教諭們之前聽過他們的打算,並沒有提出反對意見。
沈勤益下意識把何似飛的實力代入了和他一樣的情況。
然而他不知道何似飛那天考校是真的運氣好,要是最後的《孟子》那一段不是何似飛上輩子很熟悉的名句,他就得有兩段背不上來了。
何似飛懶得解釋這茬。
陸英推了推沈勤益:“小點聲,何兄比你小一歲,比你晚參加一年科舉又怎麽?”
沈勤益像是泄了氣的皮球:“我還想明年縣試與你一較高下呢。”
最近在縣學學得了太多東西,他有種即為膨脹的情緒要抒發。
何似飛:“那你後年考吧,我們比劃比劃。”
他還真不怕。
沈勤益:“……”
沈勤益:“不行,後年考我都十五了,我娘說十五歲開始給我說親,一定得考中一點名頭來,才好找那些家境富裕一點的獨女啊。”
陸英:“……”
何似飛長見識了:“你可真坦誠。”把看貪圖姑娘家底說得這麽直白。
“哎哎哎你敢說你們沒這個想法嗎?”沈勤益像一個仰麵朝天的龜,說的盡是王八蛋話,“那些話本裏寫的榜下捉婿,一般不都是這個路數嘛。還有那陳世美,不都是借了夫人的錢財去參加科舉,聽說去京城一躺就得花二百兩銀子多,要是多考幾次,哪家人承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