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何一年將陳竹爹的那些小心思看在眼裏, 那點昨晚他們為了維護陳竹而去質問陳雲尚的好感度急轉直下,再次有點不大待見這人。
且不說那些錢是他家似飛出的,單單看這人此前在上河村鬧騰的架勢, 以及昨兒個在小院裏揚言要打斷陳竹腿的樣子,就不是個肯吃虧的。
那五十兩銀子現在都落在了陳雲尚口袋裏,交易結束,肯定要不回來, 何一年更懶得說什麽。不過,要是陳竹爹惦記著這些錢, 去跟那個陳什麽少爺掰扯,他這邊也是樂見其成的。
——陳雲尚黃口小兒欺負他家似飛年紀小,坐地起價,買賣結束後還寫信回村裏, 這不就是在背後捅人一刀麽?
何一年要不是年紀大了,還真能跟人打起來。
說起那五十兩銀子, 何一年聽著其實也尤其心疼。好在, 他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 麵上並沒有像陳竹爹那樣表現出來。
說實在的, 但凡經曆過四年前那場洪水的人,基本上沒有一個人不能體會到生命的珍貴。隻要有這條命在,千金散去還複來嘛!
自家孫子自個兒賺的錢,花了就花了, 何一年自個兒又不是那種喜歡‘大權’在握,要將家中所有錢財都收攏起來的長輩。
對於何似飛這麽唯一一個孫子, 聽到他賺了錢後還沒來得及告訴自己轉手就花出去, 何一年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何一年自個兒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一直以來他最擔心的就是何似飛自己‘立’不起來, 撐不起何家這個擔子。
現在看來,讓何似飛來縣城簡直是自己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決定了,沒有之一。
在場其實沒有一個人不心疼銀子的,何奶奶也是,她沒有老伴兒想的那麽開。但她見陳竹一大早就起來做了一大家子的飯且味道不錯,伺候起自家孫子來手腳麻利,並且兩人之間已經有了點默契。
比如早上似飛剛垂眸準備看書籃,陳竹就說:“昨兒個的書已經裝好了,這是午間的點心。”
說完,他用帕子整齊的把書籃蓋好。
就憑這些,何奶奶現在看陳竹都特別順眼。到時她和老伴兒在村裏,似飛在縣城好歹有個能照顧他的人。
大家各懷心思,聽陳竹細細慢慢的說來。
不過大家各有側重點。
陳竹爹覺得陳竹沒把何似飛雕刻了什麽、賺了多少錢說得清楚明白,可旁邊就是何家爺爺奶奶,他又不敢多問;
陳竹娘則是擔心掛念陳竹此前在陳家受沒受欺負,雖說跟了何似飛能比跟陳雲尚好一些,可到底都是在外麵伺候別人的,又能舒坦到哪裏去,想到這裏,她差點再次落淚。
何爺爺與何奶奶則對他們來到木滄縣這一個月所發生的全部事情都很感興趣——剛從牧高鎮出發的時候,高成安對他們家似飛可不是一口一個‘似飛表弟’的,現在高成安對似飛的態度明顯是平輩交往的態度;
還有,何奶奶之前抱了似飛說他瘦了,其實那是老人家脫口而出的話,何似飛還是比剛離開牧高鎮那會兒胖了點的,身量好像也高了;
最後,似飛那位老師人怎麽樣,會不會經常打學生?似飛跟著他學習,日後是不是還能考科舉,當官老爺?
因此,說了大概一個時辰的時候,還能仔細聽著的隻有何家爺爺奶奶了。
何奶奶甚至還主動給陳竹倒了水,說:“好孩子,喝點水,吃些糕點,慢慢說,不急。”
昨晚回來時天色已經擦黑,老人家得知何似飛今兒個還要念書,不忍心打擾他,讓他先休息了,今兒個懷揣著滿滿的關心,聽陳竹說了足足一早上。
午間,何奶奶與陳竹他娘一起做了飯,陳竹去餘府接何似飛。
何似飛曉得家裏人肯定是要做飯的,一大早就剛到餘府就跟餘枕苗說了此事,讓廚房不用準備他和陳竹的午飯。
待中間休息時,何似飛也跟老師說了家裏人來的事情,詢問了老師何時有空,他爺爺奶奶想來登門拜訪一番。
餘老閉門不見外人久矣,但何似飛是他的關門弟子,何似飛的親爺爺奶奶便不是外人。
“後日辰時三刻,正好你休沐。”
何似飛躬身拱手:“是,學生拜謝老師。”
因著這一層關係,何家爺爺奶奶就在縣城多留了兩日,正好陳竹他娘也舍不得他,大家依然住在小院裏。
期間,高成安倒是趁著一個炎熱的下午,提著一些酥餅和臘肉過來,一路走來,他腦門上的汗從額頭匯聚,差點滴入眼睛裏,何奶奶專程給他打水讓他洗把臉。
何一年見著這樣的高成安,心裏終究還是軟的。不管怎麽說,高成安是他親妹妹的親孫子,大家沾親帶故的。
他請高成安進了屋,打算好好跟這孩子說道說道。
何似飛見高成安來,擱筆淨手,陳竹給他遞了布巾,何似飛擦手後,請高成安落座。
陳竹趁著這個空**為何似飛收起了桌案上剛練完的一張字,趕緊擦了擦桌子,過一會兒又端來一壺適口的茶水。
何奶奶就喜歡勤快的孩子,這兩日來,她對陳竹滿意的不得了,說:“好孩子,你去隔壁歇一歇,睡一會兒,這大熱天,小心中了暑氣。”
陳竹回眸看了何似飛一眼,得到他目光首肯後,回了隔壁屋。
其實往常何似飛完全不需要陳竹如此照顧,一般都是他寫字的時候陳竹做繡工——陳竹針腳縫得好,做的荷包賣的也快,能為他自己賺些壓箱銀。
但最近何家爺爺奶奶來了,他們住在這兒的第一晚,何似飛就悄聲對打地鋪的陳竹說讓他最近多做些活兒,得在自家爺爺奶奶麵前裝個樣子。這樣爺爺奶奶不僅放心何似飛留在縣城,還能對陳竹頗為滿意。
當時何似飛說完,陳竹緊張的大半夜就醒來,早早去準備所有人的早飯。
這不,何奶奶對他越來越喜歡了。
陳竹走後,何爺爺才問了高成安的來意。
高成安不過是一個被家裏寵著長大的十五歲少年,還是家裏老大,平時甚少道歉。這會兒要讓他承認自己近些日子沒能盡做兄長的責任,別說照拂何似飛,甚至還因為自己軟弱,害得何似飛不得不帶著陳竹搬出來……還是有些難以啟齒的。
何一年也不勉強,見高成安說不出話來,他主動道:“成安,我知道你的心意,到縣城這麽久以來的事情似飛和陳竹都跟我說了,你倒也不用苛責自己,畢竟你確實沒主動去做任何錯事。”
頓了頓,何一年又說,“我知道何家現在遠不如高家,但大丫到底是我親妹子,你的親奶奶,成安,我且問你一句,你還要繼續同那兩麵三刀陳雲尚繼續交好嗎?”
古人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道理誰都懂,莊稼漢也不例外。
何一年這麽說,是真真切切在擔心高成安。一直跟著陳雲尚的話,就算高成安依然能保證本心,但他做的事難道就沒有傷害到別人嗎?
且說陳竹那件事,如果當時沒有何似飛阻攔,陳竹真被帶去了青樓,高成安難道真的會一直站在旁邊,不受那些人的蠱惑,上前去做一點什麽嗎?
退一萬步說,他在一旁看著別人受罪,難道就不算作惡了嗎?
高成安呆楞了一瞬,沒想到何一年居然能這麽坦坦****直白的問出來。
不過,他也覺得陳雲尚這個寫信回村告密的事情做得太……不君子了。
兩麵三刀這個詞用得好。
高成安看著何一年爺爺與他奶奶也如出一轍的擔憂目光,雙手緊握成拳,落於大腿上,他幾次張了張嘴,終於啞著嗓子說:“何爺爺,並非我還要繼續同雲……陳兄交好,是、是我現在拜師是沾了他的光,沒有他,我、我不可能留在縣城。”
言外之意,他不能,更不敢同陳雲尚鬧掰。
應該是察覺到何一年有些失望的目光,高成安垂下頭,不再看他與何似飛,小聲說:“還請何爺爺回鄉後不要將此事告訴我奶奶,免得她老人家擔心。我……待我考中秀才,有機會進入縣學,到時再……”
何一年打斷他:“你這個娃娃,怎麽不聽勸!”
高成安錯愕抬頭,對上何一年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心中陡然慌亂起來,逃一般的起身離開了。
早知會進展到這一地步的何似飛收起桌上茶水,重新攤開紙張,對著那京都書局印刷的《大學》一書練起字來。
雖然老師未曾說讓他臨帖這本書的深意,但根據何似飛上輩子的記憶,這個字體應該是後世赫赫有名的‘館閣體’。倒不是說館閣體有多考驗功底,多獨樹一幟。館閣體之所以出名,是因為這種字體規整、精致,洋洋灑灑寫一整篇,看起來便讓上位者賞心悅目。
隻是這種字體一般的普通書生接觸不到,等他們到了京城去參加殿試,才會發現自己可能要吃寫字的虧。
何一年看著何似飛行雲流水的收拾桌案開始磨墨寫字,方才被高成安氣的喘不上來的那口氣卡在氣管子裏,不上不下的。但又不忍心耽誤自家孫子學業,想要起身出門。
何似飛突然開口:“自打來到縣城第一日,表哥就被陳雲尚帶去煙花柳巷,後來陳雲尚偶爾輕薄舉止,表哥雖不喜,卻不曾說一個‘不’字。”
何一年看過來,何似飛卻沒抬頭,他手上寫著字,唇角輕輕勾了微彎的弧度:“我從未見過比表哥更軟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