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掌櫃略帶恭維的道賀響在耳邊, 縱然是心中已有六成把握能拜師成功的何似飛,這會兒也不免驚喜。

真的,成功了?

何似飛還沒說話, 比他還要高興的陳竹已經順著掌櫃的話脫口而出:“恭喜少爺!”

外人麵前,陳竹還是叫何似飛少爺的。即便是他,因為在陳雲尚身邊呆過一段時間,也知道‘連中三元’的含義——那可是普天之下無數讀書人的終極夢想。

少爺即將被這樣的大人物收為弟子, 陳竹怎麽能不激動。

何似飛請掌櫃的進屋,陳竹給他們倒了熱茶, 站在何似飛身後。

掌櫃的沒有賣關子,直接道:“今兒個縣學放榜,縣城裏人都跑去看,我見客棧暫沒什麽生意, 就差遣了一個夥計去打聽消息,這不, 他剛才回來。”

頓了頓, 他繼續說, “木滄縣牧高鎮上河村何似飛, 蒙童,十二歲,全都對上了!何小公子,日後您就是餘明函老先生的關門弟子了!”

何似飛笑著道謝, 同時還讓陳竹包了點碎銀送給掌櫃。

即便何似飛沒經曆過這等事,但上輩子先生說過, 在古代, 考科舉的學生若是中了,是要給前來送喜報的官差喜錢的。‘金榜題名時’可是跟‘洞房花燭夜’一樣, 並列人生四大喜事,既然成親時要給道賀孩童散喜錢,那麽‘金榜題名’也該給報喜之人銀錢。

掌櫃的接過荷包,隨手捏了捏,心頭愈發歡喜,當即免了何似飛與陳竹以後幾日的房錢,這才笑嗬嗬的出門。

又過了半日,縣衙門口的人群才漸漸散去,何似飛同陳竹在樓下大堂用午飯,周圍吃飯議論的百姓不少,他倆聽了一耳朵。

原來,悅來客棧除了何似飛之外,還住了幾位想拜師入縣學的蒙童及其家長,掌櫃的早知曉此事,一早便讓夥計前去打聽了。回來後自然挨個報喜。

除了何似飛之外,還有兩位被縣學招收的蒙童,掌櫃的免除了他們接下來一半的房錢。

陳竹沒想到其中還有這麽多彎彎繞繞,理解後眼睛亮晶晶的,小聲說:“似飛,掌櫃的免了咱們接下來所有的房錢!”

雖說他們接下來隻剩下兩日會留在客棧,而且喜錢也有多一半房費了,但陳竹就是特別開心——比他前幾日得知自己被似飛少爺救下,並且收了他的賣身契還要開心。

吃完飯,何似飛回屋換上爺奶為自己準備的布衣還有陳竹做的履,即便頭上依然紮著雙髻,看起來仍舊稚嫩年少,卻已經透著一股讀書人的矜貴氣質來。

好像當真是清貴人家培養出來的孩子。

何似飛寫了一封拜帖,認真折好。他趁現在天熱人少,先去縣衙門前確認掌櫃的並未說錯,上麵寫得確實是他本人。

今兒個在旁當值的依然是上回放何似飛進入縣學的那位衙役,他顯然也記得何似飛,見到他就笑了起來:“小子,真好樣的,你爹娘如果泉……會為你開心的。”

“多謝老爺。”何似飛雙手拱與身前,與胸齊平。這是前幾日參加縣學考教時,跟著諸位蒙童一起對教諭行禮時學來的。

那衙役見何似飛行禮,自己居然也抱拳回禮,說:“得以拜師餘老,何小公子前途必不可限量。”

道別後,何似飛因為在榜上未曾看到餘老先生宅院位置,隻能先去縣學送拜帖。

在何似飛記憶中,拜師非常講究,首先是時間,拜師時間必須是在清晨,不然顯得不夠誠心。除此之外,前一日得先寄拜帖,得到回應後才能登門。而且,拜師時還要束脩六禮,以及一筆不少的束脩費。

畢竟是正兒八經的拜師,何似飛決定嚴格遵從禮儀製度來。

可能因為知曉今日會有蒙童前來拜師,縣學大門並沒有如往日一樣緊閉,相反,門口還支了一張桌案,桌案後坐了一位教諭,負責篩選登記大家的信息。

何似飛說明來意後,教諭仔細審閱過他的身份文書,讓陳竹在外等候,說:“你且進去,找一位餘姓先生,他是餘老府中管家,會教你如何行拜師之禮。”

何似飛拱手道謝。

說來好巧不巧,餘枕苗所在的屋舍,正好是五日之前何似飛見到那位京城哥兒走出來的房屋,他這回得以進去,才發現這房屋可能是縣學為外客所準備的。

餘枕苗雖說隻是管家,但因為長期跟在餘老身邊,又偶爾能得到餘老指點,周身氣度完全不輸縣學教諭,甚至更勝一籌。

要知道,現在還能留在縣學當教諭的,可都是舉人出身。

餘枕苗年紀不輕,眉心眼尾處皆有深深的褶子,一眼看去頗為嚴肅。

隻是,何似飛比較善於觀察人,一進去打個照麵,何似飛先抓住了餘枕苗全身上下最有特征的點——眼睛。

這人雖然麵相嚴肅,但眼尾卻是下垂的,目光中沒什麽銳氣與精光,應該是個溫和的脾性。

何似飛介紹了自己,隨後將拜帖從懷中掏出,雙手呈給餘枕苗。

餘枕苗接過後,打眼一掃,先是被這字驚豔一番。

雖說他見多識廣,這些年來跟在自家主人身邊沒少見過字跡出色的,但何似飛年紀實在是太小了,且他的字又著實漂亮——在這個年歲寫這麽一手好字,除了勤學苦練外,天分必不可缺。

光是憑著這一手好字,餘枕苗就再也對何似飛生不起任何其他心思。

以他的資曆,看不出這一手字是否有名師教導,但他能確定,自己寫不出這樣的字來。

餘枕苗將這一點歸為天分。

其實,在看完所有報名的蒙童表現時,餘枕苗原本心中是有些不平之意的。

主人待他極好,偶爾會指點他,再加上他自己也小有天賦,曾經也動過拜師念頭。隻是主人聽完他的請求後,略一搖頭,道:“天賦,時機,皆不對。”

在餘枕苗心中,他家主人隱忍三十年編撰史書,一定是個極為淡泊名利的主,因此,他一直不知道所謂‘時機’是什麽意思。但天賦二字他明白。

他覺得……這木滄縣的蒙童,一個個十二三歲,有些甚至已經十四歲,單單是四書都背得不算多好,並且在最後教諭讓他們闡述自己所背段落意思時,有八成之人都忘了自己背了哪些句子。

這天賦……看起來著實不怎麽樣。

偶有幾個表現好的,不打絆子能背出來的,也都各有各的差錯——餘枕苗記得,第一日第八組中有一個少年不管是從心態還是流利程度方麵都挑不出毛病,但這少年沒背過《中庸》。

十二三歲的少年,《中庸》都不能做到倒背如流,在京城會被學生們嘲笑到抬不起頭來的。

偏偏這樣的學生,在木滄縣城中,居然已經算出挑了。

還有一個學生餘枕苗印象很深,他從背誦到釋義都沒出錯,但他居然一出學堂,就暈了過去——不管是身體素質不好還是心情激動緊張,這都不行。考到鄉試之後,就得九日不能出考場,這學生估計撐不過去。

之後學生們寫的‘動機信’餘枕苗沒有資格看,全都是餘老一個人在仔細審閱。

但餘枕苗私心裏把這些學生來回挑兩遍,都不覺得哪個有資格成為主人的關門弟子。他甚至當真覺得,那位喬初員的少爺喬影,天賦要比這些蒙童們好了數倍不止。那樣的人要是男子之身,才足以當主人的學生。

但餘明函還是挑中了一位——在這些餘枕苗都不大看得過眼的蒙童中。

可此時刻次,餘枕苗看著這墨跡未幹的字,突然明白主人為什麽選何似飛了。

單單這一手字,已經超出京城無數學生了。更別說,何似飛身上沒有局促不安之意,小小年紀身上已有大家氣度。

他家主人這回、或許、真的能收一個正兒八經的關門弟子了。

餘枕苗放下思緒,道:“拜帖我會呈給主人,明日一早,你到城北千戶街餘府便可。”

道別後,何似飛並沒有急著回客棧,而是先去正街仔細挑買了束脩六禮,肉幹、芹菜、龍眼幹、蓮子、紅棗、紅豆,每樣何似飛都挑了最好的去買。

陳竹見何似飛這一下就花出去四兩銀子,暗暗咋舌,這也太貴了。

不過陳竹倒沒有多問,畢竟當時陳雲尚拜師陳夫子,家裏也給他們帶了六禮的。隻不過牧高鎮的物價要便宜很多。

何似飛買完後,將每樣東西的單價都記下來。還在最前麵用稍微大一號的字備注了這是木滄縣上等六禮的價位。

陳竹不識字,即便認得有些數字,也不曉得何似飛寫的是什麽。

何似飛來了興致,把自己前些日子買過的木料、火爐價格等,隻要自己還記得的,一個個往上謄寫。

此前在小院裏,他的屋子裏沒有桌案,隻有一條窄窄的窗棱,一是不好寫字,二就是他當時不想暴露給高成安和陳雲尚自己會寫字的事情。

現在搬了出來,倒不用再藏拙。

何似飛注意著篇幅,沒有把一整張宣紙都寫滿,而是當字鋪展到兩個巴掌大小時,便重啟一個頭,再繼續寫。

等到寫完後,何似飛將宣紙裁剪整齊,除了他寫的三張外,後麵有二十來張空白宣紙,他將這些交給陳竹:“勞煩阿竹哥,為我將這些縫起來,到時便可以像翻書一樣翻閱了。”

陳竹做針線活十分麻利,不到晚飯時間,他就捧著縫好的書冊過來:“似飛,你看……這樣可以嗎?”

何似飛隨手翻了一下。陳竹針腳縫得很整齊,線頭等全都被他用線給遮掩起來,而且方才何似飛裁紙時的毛邊,陳竹也都用剪刀修剪的十分整齊了。打眼一看,就像是在書肆中買來的一樣,除了封麵是普通宣紙的。

“很好,阿竹哥心靈手巧。”對著陳竹稍顯期待的目光,何似飛莞爾。

陳竹不好意思的垂下頭:“能為似飛分憂便好。”

當晚,何似飛早早泡了澡,又睡不大著,起身坐在書案前謄抄餘明函老先生早年的詩集。

陳竹在身後給他絞頭發——經曆過前些日子的磨合,陳竹對何似飛的態度已經差不多定型。他對何似飛的敬畏和惶恐沒有對陳雲尚的多,卻更多了無限的上心和關懷。論起關懷與照顧,雖說陳竹像照顧親兄弟姐妹一樣照顧何似飛,但比起這個,他對何似飛又多了一份死心塌地。

如果要現在要在陳竹心裏對他認識的人進行一個排序,何似飛完全以壓倒性的優勢排在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