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何似飛即便是搬出來, 也不可能徹底跟小院那邊斷了聯係。陳雲尚那邊倒是沒什麽,反正已經把人得罪死了,關鍵是高成安。

高成安同陳竹並無交情, 昨兒個他沒替陳竹說話,完全在情理之中。且不說在木滄縣,高成安要處處仰仗著陳雲尚,不敢得罪他;單單隻是在陳雲尚的好友群中, 高成安還是最人微言輕的那個。

再加上高成安還是何似飛的表哥,於情於理, 何似飛都得告知他自己住哪兒。

何似飛在跟悅來客棧掌櫃確認過——如非客人主動相邀,他們是不會放無關人等進來。

那麽,即便陳雲尚反悔,又從高成安那兒套到消息, 暫時也見不到陳竹。

隻是,何似飛沒注意到, 在他問完這個問題轉身離開後, 掌櫃的看著他的背影所流露出的微妙的目光。

——果然如他所想, 這位小少爺是帶著仆從私自離家出走的吧。瞧瞧腳上還穿著草鞋, 哎,年輕人氣性可真大。

不過,也隻有這種小少爺才能狠下心一口氣在上等客房住個七天了。

日暮時分,何似飛獨自帶著自己順路買的儀禮回到小院, 高成安正在抄書,陳雲尚那邊則窗戶緊閉。

高成安壓低了聲音:“陳、陳大哥歇下了。”

一切如何似飛所料, 陳雲尚那個沒了人伺候就無法生活的大少爺今兒個肯定被嚴苛到連女兒嫁妝都不用上等木材打造的陳夫子給責罰了, 這會兒一定剛從學堂回來沒多久,估計累癱在**。

兩人進了高成安的屋子。

一進去, 高成安就迫不及待詢問:“似飛,你、你還帶禮登門,這……哎,你住客棧可習慣?今晨我們才回來,看到了留書,隻可惜一日都在學堂,無從尋起。幸好你過來了。”

何似飛半垂的眼簾微微睜開,卻沒與高成安對上,整個人仿佛在強裝鎮定。他說:“多謝表哥掛心,客棧裏能吃能住,還算方便。對了,我與陳竹暫住的客棧名叫悅來客棧,客房號是‘上一’,如果表哥有事尋我,可差遣夥計上樓通報。”

聽到悅來客棧,高成安已經在心底暗暗咋舌,再聽到‘上一’二字,他眸中的震驚已經完全掩飾不住。

高成安上回來縣城參加府試就住的是悅來客棧,他知道這客棧的價位,更知道那‘上一號房’一天至少得花費接近一兩銀子。

要曉得,他們這一座院落,租住一年不過花費十八兩銀子罷了。

高成安下意識想開口勸說何似飛住個下等客房就行了,陳竹完全可以打地鋪,沒必要花費那麽多銀錢。

但一想到昨兒個陳雲尚張口就是五十兩銀子,而自己作為陳雲尚的好友,此刻便沒了勸說的立足點。

——他要勸何似飛不要浪費銀子的話,應該在昨兒個先去提醒陳雲尚別漫天要價。有這個錢買倆哥兒都足夠了。

等於何似飛白白花出了二十多兩銀子——這可比小戶之家一年辛苦勞作所有的收成還要多。

可是,說到底,高成安到底是不敢得罪陳雲尚的。

高成安換了個話題:“那……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還沒想好,”何似飛沒說自己等縣學放榜的事情,“我想先在客棧暫住幾日,仔細想想,再做打算。”

“也好,陳大哥這邊……今日太忙,我一直沒和他交流過,到時再問問他的想法,如果你還想回來住……”高成安卡了殼,現在陳竹已經是何似飛的人,陳雲尚肯定得物色新的仆從。如果何似飛回來住,那陳竹住哪兒?

何似飛既然花五十兩銀子買下了陳竹,那麽定然不會讓他流落街頭。

那麽,這小院就不夠住了。

高成安想,如果何似飛想要帶著陳竹留在木滄縣啟蒙讀書的話,就得重新租個宅院。一直住在客棧不僅花費大,還不大自在。

可宅院哪是那麽好租的?

他們這宅院還是陳夫子的管家陳積山給租下的。

似飛在縣城無親無故,他哪兒來的路數去租下宅院?再說,主人家一看他十二歲的年紀,也不會租給他啊。

高成安想了想,說:“宅院實在不好租,一直住在客棧那真是花錢如流水。實在不行我去找陳大哥談,保你留在小院。陳竹那邊好安排,如果你確定要留在縣城,可以將陳竹送去上河村,對你爺奶來說也算有個伴兒。再說讀書一事,我今早瞧見了你的字,所有字皆已成形,足以看出你天分很高。隻是……你這字大小不一,筆墨薄厚不均,一看就是沒有先生教的。讀書一途,自己的勤奮很重要,但師者更加重要,若你要在縣城啟蒙念書,首先得找夫子,夫子真的太難找了——”

“多謝表哥提點,”何似飛嘴唇抿成一條線,似乎斟酌了許久,終於下定決心,“找啟蒙夫子一事,暫不勞表哥費心。如表哥所言,我一人留在縣城啟蒙的話,難關重重。我回去客棧好好想幾日,實在不行就回牧高鎮拜師啟蒙,倒也方便不少。”

何似飛話語中隱去了自己報名參加縣學考教的事情和留陳竹在身邊的安排,其他皆是真心打算。

如果不能拜師餘老,他留在縣城意義不大。畢竟單單隻是找啟蒙先生的話,牧高鎮也有幾位秀才招收學生的。即便縣城的秀才因為見多識廣,可能能教的更好一些,可這對於何似飛來說,機會成本太高了。

——他所剩五十多兩銀子,帶著陳竹留在縣城裏活一兩月可以,再久就捉襟見肘了。再說,木雕雖然價高,卻也分時節買賣,這玩意兒完全就是賣一個‘物以稀為貴’,如果大批量生產,即便雕刻的再精美,價格也不會太高。趙麥掌櫃之前也告訴過他,想要賣個好價格就得抓緊時機,不然還要再等一年。可見趙掌櫃也深諳做買賣的精髓,不會讓木滄縣市場上流出太多的鏤空木雕。

但要是能成功拜師餘老,再大的困難何似飛也願意去攻破。

一切,就等四日之後了。

陳雲尚那邊何似飛並未去打招呼,他這個人雖然是利益至上,從不與‘潛在的合作夥伴’撕破臉皮,但說實在的,陳雲尚的喜好與何似飛相差太遠,當不起‘潛在的合作夥伴’這個稱呼。

陳竹在客棧裏宛若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來回轉圈,等何似飛回來。見他完好無損進屋來,陳竹一顆心才放下。

何似飛莞爾:“放心,沒見陳雲尚,隻見著了表哥,跟他說了下情況。”

陳竹自打昨天,已經把道謝、感激的話說了不下百遍,還是何似飛給他下命令讓他最近別再說謝,這會兒才不得不控製住自己。

陳竹拿起自己做的布鞋,說:“剛縫好的,似飛,你……試試大小?”

不得不說,陳竹是真的手很巧,這雙鞋不是何似飛想象中的‘白底黑麵的老北京布鞋’,這雙布鞋的樣式更像是他曾經見過的手工縫製皮鞋,腳趾上一圈做了‘挑高’,再與腳麵布料縫合在一起,針腳整齊,一看就是花了很多心思。

陳竹稍微有些不好意思:“我看書生們都穿這種,喚做‘履’。第一回做,特別慢,沒趕上你去縣學參加考教。”

“無妨,多謝阿竹哥。”何似飛誠懇道。

見何似飛收下,陳竹眼睛發亮,“你喜歡就好。我這兒最近布料不多,再給你縫幾個香囊,初九城南有集市,我再去買些布匹給你裁一身衣裳。”

如同陳竹不曾拒絕何似飛送他的東西,何似飛也不會謝絕陳竹的好意,“嗯”了一聲答應了。

翌日清早,何似飛是給陳竹了二兩銀子,說:“咱們倆的開銷暫從這裏出。”

語調沉靜,讓陳竹下意識不敢搖頭拒絕。

吃早飯時,陳竹提起另一件事:“似飛,你覺得自己考教通過的幾率……大嗎?”

何似飛目光從豆漿上移開,初晨的光穿過院內槐樹枝椏,從打開的窗戶傾瀉而入,碎光落在何似飛臉上,其中一點泛金的亮光不偏不倚點在何似飛眼瞳裏,照得少年人眸光璀璨。

“挺大的吧,對於動機信,我有幾分自信。”

陳竹愣了愣:“動機信?”

何似飛給他解釋:“就是寫自己為什麽想拜師。”

何似飛沒有千篇一律的寫‘拜師、考中科舉、當個好官、造福百姓’——他讀過餘明函的詩集,知曉餘明函早年意氣風發時的狂傲;也從趙麥掌櫃口中得知過餘明函的生平,知道他中年至老年的隱忍;更知道餘明函在大殿上抹了天子顏麵,可見他隱忍的外表下,內心那種‘天教分付與疏狂’的傲氣不曾減少一分。

對朝堂政見不一致、餘明函為何遭到貶斥的部分何似飛不清楚,便沒有發表這方麵的言論。再說,他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如果對朝堂政事誇誇其談,未免太過浮誇。

因此,何似飛在‘動機信’中恰到好處的表現了自己的理想——位極人臣。

不管是肱骨之臣還是恣睢之臣,他總要當一個。

何似飛亮出了自己的鋒芒。

——正好與餘明函對弟子的所求所想完全吻合。

又過了兩日,巳時。

縣衙門口的告示牌兩邊各站一位虎背熊腰的衙役,等著放榜的百姓從衙役麵前排隊到大街上,不管家裏是否有孩童參加此次考教,他們都想看個熱鬧。

站在縣衙門口的衙役敲響銅鑼,“鏘啷”一聲,震得離得近的百姓耳膜震顫,眼前發暈。

就在這一刻,兩邊把守的衙役倏然撤下掛在告示牌傷的紅綢!

隨著紅綢緩緩落地,百姓們一個個激動的眼眶發紅,拚命想去看那能被縣學錄取的二十一位蒙童到底是何來曆!

就在此時,客棧裏,何似飛落下最後一刀,他對著光打量著自己最新的作品,確認沒有絲毫差錯。

隨後,他用帕子輕輕擦拭木屑,將其撣幹淨。

陳竹則沒何似飛這麽能沉得住氣,他們這間房子不臨街,他都能聽到外麵熱鬧的歡呼聲,可以想像縣城的百姓們有多激動。

——那可是縣學有史以來第一次收蒙童!

陳竹甚至聽到他們這家客棧院子裏有人議論:“根本擠不進去,稍後再去看吧,也不知道哪家小娃娃能有這個榮幸,能小小年紀就去縣學念書,那以後考中秀才、再考舉人,不是鐵板釘釘的事情嘛!”

“可不是,隻可惜縣學教諭有限,隻招收二十蒙童,這恐怕比童生考試還難吧?”

“應該了,我當年考童生就沒怎麽費力,隻可惜怎麽都考不過院試,哎,現在隻能看我家兒子能不能入選了。”

陳竹聽到這裏,下意識看向何似飛,何似飛依然在不緊不慢的撣木屑。

少年眉目低斂,全神貫注的看著手中木雕,陽光給他的輪廓鍍上一層淺淺的金邊。

即便知道做木雕是個磨人脾性的精細活兒,太急躁的人做不了這一行。但陳竹還是覺得似飛太能沉得住氣了,他原本在縫荷包,這會兒已經下不下去針了。

正想著,客棧的門突然被敲了幾下,陳竹一愣,趕緊放下手中針線,跑去開門。

站在門外的居然是此店掌櫃。

陳竹最近不怎麽出門,但掌櫃和小二的臉他還是能記住的。

掌櫃的笑容比前些日子都和善,他問到:“何小公子可在內?”

“在。”何似飛的聲音從內間傳出。他這會兒已經將木雕擦拭好,包裹了起來。

掌櫃的見他出來,立刻拱手,語氣尤其客氣:“恭喜何小公子成為連中三元名滿綏州餘明函老先生的關門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