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對於買賣小廝而言, 一般的莊家戶就算有些閑錢,也不大敢買。不是因為舍不得錢,而是因為自己就是泥腿子, 還要買人來伺候,會在村裏惹人非議。

因此,以何似飛現在的身份而言,買賣小廝是會被人說道的。

不過, 這也僅僅是非議罷了。

再說,要是他能正式啟蒙, 這些‘說道’自然會迅速消弭。

陳竹今兒個肯定是睡不著的,他拿著何似飛給自己的賣身契,整個人如在夢裏,不真實的感覺一層一層從心頭向上翻湧。

可這賣身契又是如此的真實。

他不識字, 但他認識自己和陳雲尚少爺的名字,更別說, 幾個月前父母將他送到陳家時, 陳管家就是拿著這張紙讓他按手印的。這上麵還有他的手印, 真的是他的賣身契。

上麵有一層新墨, 劃掉了‘陳雲尚’,改寫了另外三個字。

這是方才陳雲尚自己在氣頭上寫下的。

那三個字陳竹不認識,想來應該是何似飛的名字。

陳竹呆呆地想,似飛將他的身份文書交還給他, 是讓他恢複自由身麽?

對於如何贖身,陳竹以前在陳家伺候陳雲尚的時候, 聽府裏的丫鬟提到過, 好像是拿到自己的賣身契後,要去官府重新辦一張身份文書。

畢竟, 他現在的身份文書上寫了一個‘奴’字,這倒不是打入奴籍,僅僅代表他是別人的家奴。

陳竹眼淚不受控製的滑出眼眶,順著清瘦的麵頰,最後從下頜處一滴滴落下。

他哭了好一會兒,還是帶著這張賣身契敲響了何似飛的房門,少年人青澀的嗓音傳出,“門沒鎖,進來。”

此前陳竹不曾進過何似飛的屋子,即便他把何似飛當弟弟看待,但到底男子和哥兒有別,這一點他一直注意著。

現在,聽到何似飛的聲音,陳竹心裏擂鼓一般劇烈跳動著,緩緩踏入。

何似飛背對著他在收拾行囊。

陳竹呆楞住,一腔話語全被堵在嗓子眼兒,到口邊隻剩下一句:“似、何少爺,你、你這是要出門?”

何似飛轉身,他方才將陳竹一個人留在院子裏,是給他冷靜和沉默的時間。

畢竟,不管是誰,經曆過陳竹這樣的事情,心裏都不會平靜。有人陪著的話估計會更加拘束。

不過,何似飛並沒有給陳竹很多時間,如果等他收拾好行李,陳竹還在外麵哭,他就會讓陳竹先去收拾行囊,等會兒到了客棧再哀傷。

陳竹這個人是非常柔軟,但他的堅韌顯然超過了何似飛的預期。

他在何似飛收拾到一半時,就止住了哭泣。

“少爺,這賣身契……”

即便知曉陳雲尚他們今晚不會回來,但何似飛到底年紀小,這會兒精神已經不濟,沒有悉心一字一頓的引導陳竹,隻是說:“阿竹哥,賣身契就放在你那兒。但我建議你暫時不要去官府給自己更改身份文書,現在時機還不大成熟。我這麽說可能會傷害到你,但我覺得你心裏是明白的。你既是爹娘賣給陳家的,那他們能賣你一次,就能賣第二次。我暫時應該會留在縣城,你如果願意,便跟在我身邊,你現在名義上雖是我的仆從,可我不會真將你視作下人。隻要你身份文書上不是自由之身,你爹娘的手就伸不過來。等到日後你……等你之後想明白,不會輕易被人傷害時,便是時機成熟之時。”

說到後麵,何似飛原本想說“等你自己之後能獨當一麵”,但這句話說出來,可能會引得陳竹恐慌。

畢竟這世道從來不讓女子和哥兒去獨當一麵,所有人都教他們當男人的附庸品。

陳竹聽完他說這麽長一句話,眼淚幾乎又要下來,他原本隻是隨意用袖口一抹,才發現自己眼淚越流越多,隻能繼續擦。

他明白何似飛少爺的意思,何似飛少爺是想要護著他,不被爹娘二次賣給別人。

何似飛少爺怎麽這麽好啊。

可何似飛越好,陳竹就覺得手裏這賣身契越燙,他的手甚至都顫抖起來,他很想將這賣身契交給何似飛,他不要自己拿著,他不要再恢複自由之身……

但陳竹又不敢不遵從何似飛的話。

陳竹這輩子沒有忤逆過誰,唯一一次還是因為陳雲尚要帶他進青樓。

可對於何似飛少爺,他的任何一個要求,自己都不想忤逆,都想順從聽話。

何似飛見陳竹捧著賣身契不說話,整個人微微有些詫異,他盯著陳竹看了一會兒,才明白陳竹的想法。

說到底,還是何似飛的思維和想法與這時代人格格不入。

他自己喜歡自由,便想將賣身契給陳竹,還他自由;可對於陳竹而言,好像不大向往自由。

思想的轉變不可一撮而就,還是得慢慢來。

何似飛上前兩步,將賣身契從陳竹手裏接過,折樂幾折後放進自己的行囊中,再轉過頭時果不其然看到陳竹安心的目光。

“回去收拾行囊吧。”

陳竹立刻答應。

他們倆的東西不大多,當時從牧高鎮來縣城,馬車裏主要裝的還是陳雲尚與高成安的行囊。再說,何似飛將奶奶做得烙餅吃完後,剩下的行囊就更少了。

陳竹則因為最近買了不少針線布料,收拾起來比較麻煩,何似飛將自己的行囊放在腳下,自己靠著牆邊休息,並未催促一句。

等到陳竹收拾好,何似飛已經打了個小盹兒。

陳竹出來,輕聲叫了一下何似飛,見他初睜眼時稍帶迷茫的神色,心頭猛地一跳。

——隻有在這時,才能從何似飛身上看出他青澀的十二歲少年的樣子。

陳竹心理無端泛起點點輕微的歡喜,隻有他見到了這樣的何似飛少爺。

何似飛眼睛睜開後,理智再次回籠,他看了看陳竹的行囊,估摸著自己幫他分擔一部分,兩人一趟正好背完。

於是,即便陳竹說自己可以不睡,過來多搬幾趟,還是被何似飛否決了。雖然這裏是治安好的縣城,但晚上出門還是得多加小心,兩人至少是個伴兒。

夜風帶來一陣涼爽,似乎連心裏的枷鎖都吹得鬆動一些。何似飛和陳竹腳步都輕快起來。

他們倆背著行囊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縣城裏最大的悅來客棧。

其實他們還途經了幾個小客棧,但何似飛覺得自己和陳竹都算‘弱勢人群’,遇到一個成年男人,他們倆都得被‘撂倒’,還是選擇住大店,安心。

正在櫃台前打盹的小二聽到門口有聲音,立刻出來迎接,還好心的幫兩人抬了行囊。

在選擇客房時,何似飛訂了一個套房,即便這一個套房比兩個下等客房的價格還要高。

說實在的,對於這個時代的安全性,何似飛還是抱有偏見,他和陳竹住在大套間裏,互相有個照應。畢竟,據說古代小毛賊很多。

套房是悅來客棧最上等的房間,因為今兒個是端午,價格又高了些,一日是一兩銀子又二百文,到明日便是九百文了。不過,這個價格包括三餐、洗澡還有洗衣。倒也不算特別離譜。

何似飛訂了七日。

一是等待縣學放榜,二就是得專心做木雕。

小二叫掌櫃的前來登記,掌櫃的見何似飛和陳竹這一個少年一個哥兒,原本有些遲疑,但看著陳竹身份文書上的‘奴’,便放下心,想來是哪家的少爺帶著下人出來遊玩了。

隻是這少年的年紀未免太小了些。

不過,訂七日上等客房,那可是六兩銀子又六百文,沒有人會選擇跟錢過不去。

小二點頭哈腰的把兩人連帶行李送到二樓最內側,笑著說:“客官今晚可要熱水?咱們上等房裏有一個專門的浴房嘞。”

何似飛推開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套房的外間,進門處是一個翹頭衣架,再往裏有一排矮櫃,靠牆地方則是一個三尺寬的單人榻,靠窗地方有一張八仙桌,旁側再靠牆處還有一個不大的桌案。

悅來客棧的上等客房布置的非常精心,內間比小院內高成安住的房間還要大,桌案、床榻、文房四寶等應有盡有。拐角處還有小二說的浴房。

小二介紹道:“客官,咱們這裏每日給客人準備兩張宣紙,筆墨紙硯都可以隨便用,但是最後不能帶走就是了。”

何似飛頷首。

他要了熱水後,小二立刻應聲出門,不一會兒,送來熱水的同時,還端來了一些清粥小菜,“客官,吃些東西墊墊肚子再泡澡會舒服一些。”

說完,小二再次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