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少年走得不快不慢, 但縣學內部的廊門不大寬敞,僅僅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帶著身後的中年人消失在何似飛視野裏。

何似飛旁邊的蒙童們竊竊私語——

“那個少年是誰呀, 是縣學的秀才老爺嗎?”

縣城裏的蒙童基本上都知道,縣學招生的門檻是秀才,問得也算合情合理。

“應該是了,能在縣學自由出入的, 要麽是教諭,要麽就是秀才公了, 那少年看起來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的。”

“哇,這麽年輕的秀才公,太厲害了。”

唯有何似飛眉頭微蹙,一言不發, 不僅是少年耳緣上那一粒明顯的紅痣,還有他身後跟著的那個中年男人。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 這人應該就是前幾日他在麥家木雕見到的——被趙麥掌櫃一再恭維, 甚至送出門後還依依不舍的那位……尊貴的京城來客。

而這位‘尊貴的京城來客’, 此刻居然隻是順從的跟在一個比他大一兩歲的少年身後。在這男人側身的時候, 何似飛看到了他臉上的表情——謹小慎微,戰戰兢兢。

那豈不是說,這少年身份更加尊崇?

何似飛能做的推斷並非止步於此,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 何似飛已經想到這少年從京城千裏迢迢趕往木滄縣,又在這個很巧妙的時間點出現在縣學。

那麽這位少年的目的已經昭然若揭了——是為了餘明函老先生。

至於他為什麽背影淒涼的從縣學離開, 估計是因為自己哥兒的身份。

畢竟, 餘明函老先生隻收蒙童。

何似飛重新站直身子,低垂了眉眼, 心中喃喃一聲:“這世道,把人分為三六九等,把性別的對立和歧視也搞得如此光明正大,一點掩飾都不加,居然還沒折騰出大矛盾,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何似飛現在是真想快點長大,考中科舉,步入朝堂,看看朝廷是如何掌控這偌大天下的。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何似飛這一列蒙童皆已被太陽曬得蔫兒了吧唧,一個個像久掛在藤蔓上,沒來得及摘下的老黃瓜。

饒是何似飛這經常下田,做一些不太累的農活的人,此刻也覺得眼前有些發暈。

就在這時,終於有教諭來叫他們這些人進場了。

縣學不大,今日一共進來兩百位蒙童,共分為八組,每組二十五人,何似飛他們這一列共二十六人,跟著身型寬廣的教諭一路穿行,繞過了縣學門口那一簇房屋後,眼前視線豁然開朗,何似飛擦了擦眼皮上的汗,才發現麵前是一塊偌大的空場地。

這塊場地對比起之前彎彎繞繞的小路來說,已經算挺大,但也沒大到離譜,類似於後世一圈四百米的操場。

何似飛多看了幾眼,發現這操場被分為幾個區域,最外側並未長草,旁邊佇立著一些靶子,想來是供學生射箭的;而稍微往裏一點,則掛著一些馬具,文袋,但何似飛在這裏並未看到任何馬兒的蹤跡。

一些蒙童看到這操場,已經有些移不開眼,滿臉都是憧憬。

教諭卻並未多講,隻是帶著他們從走廊匆匆穿過,去往操場另一側的房屋。

何似飛走在路上,發現這操場一側有個後門,不知道連接的哪條巷子。

接下來的行程乏善可陳,何似飛一行人在教諭帶領下進入縣學學堂,每個人再次拿出自己身份文書,在門口一一登記,核對身份信息,然後按照登記的順序,依次進入學堂。

走進去後,何似飛覺得有點不大對勁,這學堂裝飾的古樸又莊嚴,卻又在他們後方掛上了一層深灰色的帷帳——這帷帳出現的太莫名了。

不止是何似飛,有些蒙童也一眼就察覺出帷帳的違和感,想要回頭看個究竟,就被教諭厲聲嗬斥:“安靜,目視前方,不得回頭,不得交頭接耳。”

到底都是小孩子,又能讀得起書,家裏條件自然不算差,何曾經受過這種陣仗。那少年被這一聲嗬斥的腿一軟,差點跪下。

幸好教諭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盯著他,而是環視了在場所有蒙童,不然他怕是真要撲通一聲跪下了。

安靜等待的每一秒都顯得十分漫長,更別提大家隻能安靜的站著,頭、手、甚至連鼻子、耳朵都不敢動一下。

何似飛他們這一行二十六個蒙童,進屋後一排五個,何似飛在最後一排,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站著。興許是靠後麵的帷幔太近,何似飛總感覺後麵好像有人輕手輕腳的拉開了帷幔,目光落在他們這些蒙童身上。

何似飛放輕了呼吸,想要聽到一星半點的動靜,卻什麽都沒聽到。要不是自己還能感知到背後隱約有人,恐怕隻會覺得剛才是一場幻覺。

又等待了約莫一刻鍾,學堂前門走進來一位麵容嚴肅,下頜上蓄著山羊胡須,手裏還拿些一些紙張的男人。不用想,定然是縣學的教諭。

他在最前麵站定,目光在蒙童們臉上逡巡一圈,最後落在何似飛身後。

後麵人似乎給教諭比了個什麽手勢,站定的教諭清了清嗓子,開口:“諸位皆是三縣蒙童,接下來,我叫到名字的蒙童先行出列。”

蒙童們的身體都緊繃起來,再也不見絲毫方才被曬蔫兒了的狀態。

“寧水縣孫佳理,出列,站在我左手邊。”

“清泉縣王羽川,出列,站在孫佳理後麵。”

“寧水縣安……”

一共叫了五位蒙童出列,都是木滄縣之外其他兩縣的蒙童。

等五人站定後,教諭又道:“還有誰想要拜師餘老,皆可出列,在他們五人身後依次站好。站定之時,說出自己名字。”

何似飛並未有絲毫遲疑,右跨一步,出列,站在第六順位。

屬於少年稚嫩的嗓音傳出:“木滄縣何似飛。”

走動過程中,何似飛餘光不免會看到學堂後方的帷幕,卻見此帷幕拉的嚴嚴實實,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何似飛的錯覺。

其他的蒙童們聽到教諭的話,此刻不免目光亂瞟,似乎想要看看其他人的選擇。教諭這會兒倒頗有人情味,道:“前來報名的蒙童,在餘老弟子與縣學考核中隻可擇其一,諸位還請快速做出決定。”

不一會兒,何似飛身後又多了三位蒙童,他們各自報出自己名字,方才在院子裏與何似飛交流的陸英和勤益則都站在原地。

“好,接下來,決定報名縣學的蒙童填補出列之人的空位,隨後按照此前順序,站成一列。”

所有人都站好後,教諭點了何似飛這列最前方的孫佳理,說:“古之欲明……”

孫佳理立刻會意,順著往下背:“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1]

在孫佳理背了三句後,教諭道:“停。”

不等孫佳理麵色蒼白的反應自己是不是哪裏背錯了,教諭便指了方才隻為進縣學的木滄縣蒙童,道,“接著背。”

木滄縣蒙童一卡殼,居然完全忘了孫佳理背到何處。

教諭目光淡淡,點了此蒙童後麵的一位繼續背誦。後麵的蒙童們皆緊張到麵色蒼白,再也不敢走神,專心聽著前麵之人的背誦,生怕點到自己時忘了前麵的人背到哪兒。

雖說這隻是考背誦,而且大部分學生都將此書背得爛熟,但在這種場合下,還是有人會打磕絆,甚至背著背著就背串了。

當所有人都背過幾句後,教諭將方才沒接上來,亦或者背串了的蒙童點出來,讓他們走出學堂,在外麵等候。

這三個蒙童目光呆滯,麵色蒼白,心知自己進入縣學或者拜師無望,整個人仿佛泄氣了一般,腳步都有些虛浮。

教諭考評的這段出自《大學》,何似飛正巧剛背完沒多久,第一步總算是過關了。

可即便過關了,何似飛還是不免緊張,他這三日多來也不過隻將《大學》和《論語》背過一遍,要是教諭讓大家一起背誦其他的,可能下一場被請出去的就是他了。

何似飛倒沒有後悔自己前幾日怎麽沒加班加點的挑燈夜讀,畢竟他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知道此次考教的內容,更不知道考教的時間如此之趕。

這回要是考教不過……

何似飛垂了垂眼簾,他就在三月後高成安表哥回家時,一同帶著銀子回牧高鎮,找個肯收他的夫子跟著學習。等他考中秀才後,再來縣學念書,估計也不過兩三年的功夫。

不論如何,何似飛已經確定自己要走科舉入仕的道路。

他在得知縣學招收蒙童的消息後,已經拚盡全力去學習、背書,但時間還是太短了。不能拜師餘老的話,他也會選擇走另一條大部分書生都會走的路。

果不其然,教諭讓大家背誦的第二個是《中庸》,而且還專程跳過了此書中流傳最廣、學生背誦最多的一些片段。

在場其他學生雖偶有磕絆,但皆可背出,隻有在輪到何似飛時卡了殼。

在場二十三位蒙童背誦完畢,何似飛覺得自己可以走出學堂了。

他是真的沒背過這本,對比起在場的其他蒙童,讓他出列,何似飛心服口服。

就在他腳步微動,準備一步跨出的時候,台上的教諭開了口,卻不是點何似飛的名字,而是起了《論語》的頭,讓大家按照之前的次序,順著往下背。

同之前的評估方法一樣,每個人背誦幾句,但教諭若是不說停,此人便不能停下,因此,後麵的人也不能提前準備自己該背誦的段落。

這個何似飛是背完了的,他沒打一個磕絆的背誦下來。但有兩位蒙童不知是出於緊張還是其他緣故,再次背串了。

同樣的,教諭還是沒有讓他們出列,隻是考教了《孟子》。

這回何似飛運氣好,輪到他背誦的段落正好是上輩子默寫過的,他不出意外的流利背誦下來。

而這次,背誦出現錯誤的蒙童人數更多,足足有五位。算上之前背誦《中庸》《論語》沒讓出列的,一共有八位。

何似飛放輕了呼吸,等待教諭的下一步指令。

果不其然,教諭點了何似飛這一列的最後一個學生,說:“從你開始,將你方才背誦過的四書中的片段重複一遍,並描述其大意。”

四書,便是方才考教過的那四本。

此學生大腦一片空白,隻記得自己最後背誦完的《孟子》的片段,此前三本的片段皆不記得,就連大意也說的磕磕絆絆。

何似飛耳邊似乎響起高成安和陳雲尚此前對縣學招收蒙童風聲的評價——

“招收蒙童,那要如何評判並篩選學生?四書五經,隻要學過的,大家基本上都能背誦了。隻是看學習進度問題,可這說明不了什麽。”

那麽,教諭讓《大學》都沒背過的蒙童出列,而沒讓後麵三本書沒背過的蒙童出列,似乎就有了解釋。

畢竟在場蒙童因為年紀不等,學習進度肯定有區別。

但《大學》是四書中的第一篇,按理說是學生啟蒙後學習聖人經典的第一篇文章,這個不會背誦的話,那就有大問題,因此,才會將那三位蒙童請出去。

而接下來讓每個人複述自己方才背過的片段,還要解釋其大意,這就是考核蒙童們的記憶力與學習進度了。

一時間,何似飛覺得縣學教諭們真不愧能當教諭,居然想出這法子來快速的篩選學生。

很快,就輪到何似飛。何似飛先將自己背過的《大學》片段重背一遍,隨後將其大意解釋出來,並未引經據典,隻是簡單明了的描述。

然後,他跳過自己沒背出來的《中庸》,開始背《論語》《孟子》,他背誦流利,口齒清晰,不見絲毫緊張之態,最後一個字音落下,還收獲了台上教諭的一個讚許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