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芒種剛過,天氣陡然暖和起來,沉寂了一整年的雄蟬粉墨登場,鼓起腹部,發出高亢又尖銳的鳴叫聲。

循著聲音找去,能看到一片片水田,還有數十戶與綠樹交錯坐落的房屋。

一處毫不起眼的茅草頂土房內,正坐著一位身材有些瘦削,卻豪無病容的少年。少年看起來約莫十二三歲,穿著粗布短打,長發自腦後分為左右兩邊,各在頭頂紮一個結。

何似飛並不想紮這看起來像‘哪吒’的發型,但誰讓他一閉眼,一睜眼,就穿越到了古代。

本朝習俗,‘總角’時期,也就是八九歲到十三四歲期間,男孩子的頭發得紮兩個髻,等到十五歲,才能正式束發。

入鄉隨俗,何似飛並沒有在這方麵特立獨行的打算,從善如流的融入本朝生活。

身為‘穿越者’,何似飛已經來到這個朝代四年了。除了剛穿越過來那會兒混混沌沌、恍惚度日,等一切安定後,剩下的時間足夠何似飛深入了解這個時代。

這是一個名為‘大夏朝’的時期——根據何似飛的記憶,他並不記得自己那個時空的古代有過這個朝代。不過,既然連‘重生’‘借屍還魂’的事情都發生在自己身上,何似飛覺得穿越到一個不知名的朝代,也不算什麽難以接受的事情。

何似飛上輩子出生在一顆名叫‘地球’的星球上。可惜他出生的時期不大好,正值彗星撞地球後第七年。當時地球上的氧氣已經十分稀薄,僅存的數百萬人生活在地下城裏,為了生存資源而你爭我奪。

因為有毒氣體的大量彌漫,何似飛還是胎兒時就受到重創,出生後雙腿不能行走,一輩子隻能借助輪椅生活。

何似飛懂事後,並沒有因此而自暴自棄,反而更加珍惜生命,珍惜這來之不易,能看到外界的機會。

可他父親早亡,照顧他這個殘疾兒童的壓力完全落在母親身上——要是在和平年代,政府以及各種慈善基金會定能伸出援手。但……這是末世。

地球上的所有人類瀕臨滅絕,所有人都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權利與地位,全都是靠拳頭打出來的。

時局越是混亂,沒有自保能力的群體就越是危險。為了保護自己,保護年幼的孩子,何似飛的母親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意誌力堅持著,帶著年幼的孩子東躲西藏,饑一餐飽一餐,堅強的活著。

何似飛就在這種情況下建立起自己的世界觀。

他不像母親一樣,出生於和平年代,對外界充滿著善意,見到人都想搭把手幫一下。在何似飛的眼中,隻有母親和自己,他的一切謀劃和算計,隻是想和母親一起活得更久一點。這樣,說不定就能看到母親所描繪的‘和平年代’的場景了。

隻可惜隨著時間的推移,氧氣愈發稀薄,能從黑市買到的氧氣瓶越來越少。至於他那一斷就要命的藥劑,已經完全停產,根本買不到了。

……迎接他的隻有死亡。

沒有藥,何似飛疼得整宿整宿都睡不著,在極度寒冷的天氣裏,他隔十幾分鍾就會疼出一身冷汗。大夫甚至不解地問:“這種時候,眼睛一閉,比堅持更輕鬆吧?”

何似飛隻是笑笑,並不作答。

第二天就是他的十九歲生日。

何似飛在人生最後幾天,耗盡布局十多年的人脈,做了一筆‘大單子’,為母親換取未來三年充裕的氧氣。自己則在十九歲生日第二天,安靜的閉上眼睛。

他給母親留書——“大夫說我斷藥後,活不過昨天,可我努力堅持到第二天,過了十九歲生日。現在,我還能再堅持一天,再多活一天。媽,留給你的氧氣暫時充足,你再多堅持一下,不到山窮水盡,絕不要放棄。萬一,第二天你就能聽到科學家拯救世界的新聞呢?”

何似飛不知道母親看到這份信箋的表情,但他相信,他的母親會懷揣著希望活下去。

一定會活下去的。

何似飛回顧他上輩子,雖然看起來挺不幸的——從沒直立行走過,洗澡翻身都得有人幫忙。可他又比很多人幸運,他有疼愛自己不離不棄的母親,還有一顆善於謀算的腦袋。

在他的‘經營’下,他跟曾經當過一段時間鄰居的國寶級木匠大師學過雕刻、繪畫;又在木匠大師的介紹下認識了書法大家,甚至還學了段時間毛筆字。

這亂世中,許多遙不可及的大人物都與普通人一樣苟且的生存著。何似飛本著技多不壓身的道理,有什麽學什麽,所有力所能及的活兒他都會搶著做,以此來換取更多生存資源。

積少成多,當所有人都習慣了他的存在時,即便他不能站立,他也在這個圈子裏立穩了腳跟。

隨後,何似飛再將這圈子一步步擴大。

如果最後不是藥劑停產,何似飛能活到七老八十也說不定。

何似飛是真的做夢都沒想到,他失去所有意識後,居然還有再醒來的一天。

而且,這次‘醒來’後,他那曾經毫無感知的雙腿,居然充滿了力量——能走、能蹦、能跑。

剛穿越過來那會兒,何似飛覺得‘前世’種種都是夢境。他滿腦子都是洪水到來時,托舉他爬在大樹上的兩雙手——那是這身體的親生父母。

“阿似,你醒了,太好了!你快抱著樹,記住,你要活下去,聽爹的話,抱緊,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站在洪水中,托著他的男人如是說道。

何似飛雙眼通紅,他想說什麽,可洪水一個卷兒打來,他被渾黃的水給迷了一下眼,再睜開眼時,那對夫妻方才探出頭的地方,已經空空如也,隻餘打著旋兒的水麵了。

何似飛當時腦子像是被漿糊給迷住了,什麽都思考不了,他隻能死死抱著那棵樹,抱得死緊死緊。

後來,被官兵救下後,年僅八歲的何似飛發了高燒,有幾次大夫都搖頭說要不行了,可第二天都意外的好轉起來。

如此反複幾次後,何似飛終於漸漸清醒過來。

剛清醒的那幾天,他沉悶著不說話,倒不是因為多說是錯,隻是他那會兒有點分不清前世與今生,一會兒覺得前世是一場夢,一會兒又覺得這能跑能跳的身體不現實。

大約過了三個月,何似飛才漸漸理清事實,接受了穿越這件事。

原來,他剛穿越過來那天,原主的家鄉發了洪水。原主爹娘夜半被狗叫聲鬧醒,出門查看,警醒的比其他村民要早一點——但這早一點也沒什麽用,人的兩條腿壓根跑不過水流。更別提他們還抱著八歲大的原主。

一個大浪撲來,原主驚嚇過度,再加上洪水沒頂的窒息感,居然硬生生嚇死過去。

當時忙著逃的原主爹娘沒注意到,他們找到一棵樹,努力把原主扶上去——就是在這時,穿越過來的何似飛在這身體裏睜開了眼睛。可他還沒來得及多看原主爹娘幾眼,就成了永別。

接下來,就是官府安排士卒泄洪救人。

根據何似飛從士卒嘴裏聽到的,他們整個村子,總共三百餘人,活下來的隻有兩成。

而他們老何家,原本有祖父祖母、爹娘、大伯嬸娘、三叔三嬸,以及何似飛六個堂兄弟姐妹,總共十五人,現在隻活了祖父祖母與何似飛三個。

大災之後容易有大疫,畢竟洪水會衝走墳地,衝死活人,一旦屍體在水裏浸泡過久,就會腐敗、產生大量致病的東西。

所以,為了避免被感染,存活下來的人並沒有傷春悲秋的權利。何似飛連同祖父母一起,在官府的安排下,能走的就走,不能走的躺在牛車裏,遷徙到最近的一片荒地裏,安營紮寨。每日靠官府救濟的粥飯度日。

三個月過去,何似飛徹底清醒後,觀察了一下周圍,發現被遷徙來的不止祖父母認識的村民,還有其他被洪水殃及的村子村民。

約莫有一百來人,全都吃著朝廷的救濟糧。

何似飛算著時間,感覺朝廷再怎麽富裕,也不會任由他們這些人一直吃白飯的。

雖說他記憶裏沒有這個朝代,但他所在的地球曆史上曾經有過類似的古王朝。他清楚地記得,有些朝代的官員們為了貪汙救濟糧,直接下令將他們這種‘流民’殺死,如果上麵有欽差查,那就讓士卒假扮流民,蒙混過關。

所幸,管理他們這些流民的官員還算廉政,至少何似飛每一頓都能吃個六成飽。

可能是上輩子的末世的不安感發作,何似飛並沒有一直在帳篷裏混吃等死。他很想出去找點事幹,卻被看守的士兵攔回來——“沒有大人的命令,所有流民都不得離開營地半步。”

這時候,何似飛才想明白,古代雖然信息不發達,但管理的更為嚴格——想要出遠門,沒有身份文書、官府開的路引,壓根就別想離開自己村子三十裏遠。否則一概按照亂民處理。

亂民,是可以被官員就地關押的,至於嚴重擾亂秩序的亂民,還能直接杖斃。

洪水到來之前,何似飛還算有‘正兒八經的村民身份’,但現在村子毀了,大半村民都死了,何似飛他們全都淪落為‘流民’。翻譯過來就是沒有身份文書的百姓,比亂跑的亂民還不如。

何似飛想,他這就類似於黑戶吧。

他隻能按耐住所有情緒,喝著救濟糧,趁沒人的時候偷偷在細軟的沙土上練字,偶爾躲在被子裏雕刻個指頭大的小木雕,換些微薄銀錢。幾個月來,何似飛攢了有三百二十文。

終於,何似飛等到朝廷文書下達——讓他們在這荒地裏開荒,重新組建村子。

以前的村子已經完全成了水域,再也不能回去,再加上朝廷給他們開荒的政策十分優惠,開荒的人按照人頭算,一人可分得五畝地,而且七年內免所有契稅——絕大多數人都願意留下,在這裏定居紮根。

何似飛一家人也不例外。

雖說他們家現在隻剩下爺奶和他,聽起來都是老的少的,但除了何似飛年紀太小身子骨弱不能幹活外,爺爺奶奶都才四十來歲,正是身強體健的時候,他們倆幹活竟然不輸於其他青壯年。

又過了二十天,等開發出來的荒地成了規模後,官府安排人來為大家辦了身份文書。何似飛終於擺脫了‘流民’的稱呼,成了新建‘上河村’的村民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