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何似飛坐在窗邊,窗戶開了一個小縫,他借著這縫隙投進來的光,神情認真,仔細打磨手上一小塊一小塊的木頭。

他深知自己現在的技藝有多生疏,因此,一刀一刀,刻得萬分認真——雖說在上輩子巔峰時期,這鏤空木雕,他閉著眼睛都能雕刻出來。但這個時代的他既沒有上輩子的臂力,也沒有長時間的磨練技藝,想要在短時間內雕刻出一個像樣的鏤空木雕來,還是頗有難度。

更別提,這麽小的木頭壓根就不適合雕刻。小小一塊,不好受力,力氣稍微大一點,不是刻深了就是劃破了手。

因此,對雕刻者下刀的位置和方向、以及手腕發力的收放要求極高。

上輩子的殘疾身體,讓何似飛遠比同齡人要沉著冷靜許多——雙腿的殘疾讓他從小就缺失了蹦跳走路的機會,失去了絕大部分人可以去追逐夢想的權利,何似飛隻能將全部心思用在其他方麵,練字是其一,雕刻也是其一。

陳竹本以為何似飛聽了書肆店小二那麽高的報價,回來後定有些灰心喪氣。想到何似飛的年紀,陳竹覺得他回來後一個人偷偷躲被窩裏哭都有可能。

不怪陳竹這麽想,一是何似飛年紀小,二就是他長得……漂亮——大部分人對於美好的事物,都會油然而生出一股嗬護的心理。

陳竹在自己屋裏猶豫片刻,最後還是從自己的壓箱銀中拿出一吊錢——希望能稍微幫到何似飛一點。

陳竹幾步穿過院子,原本想徑直敲何似飛的房門,卻沒想到何似飛的窗戶開了一條縫。他便下意識的要走過去看看。

他們農村出身的孩子,雖有男女哥兒之間的性別大防,但並不如大戶人家講究的那麽嚴苛。小時候姐姐照顧他們穿衣洗澡的都有,長大後也會幫弟弟妹妹們打掃房屋。再加上何似飛年紀小,陳竹便不覺得自己此舉有什麽不對。

何似飛正在雕刻的手頓了頓,察覺到光線被擋住了一點,下意識將身體側了個角度,繼續手上的動作。

陳竹愣了一下,預想中的哭泣、難過、氣餒並沒有出現在何似飛的臉上,相反,他稚嫩的眉目間一派沉靜,眼眸低垂,專心致誌的在雕刻磨光手上的桐木。

這木頭……還是昨兒個他跟何似飛一起,一文錢一塊買回來的。

當時陳竹不知道何似飛要買這些木頭作甚,以為他隻是玩心大,買回來扔著玩。沒想到,他居然還會動手雕刻。

從陳竹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何似飛左肘支在窗棱上,袖袍微微滑下一點,露出偏瘦又緊繃的一截手腕。他的右手手腕處纏著墨藍色的布條,一直延伸到手掌約莫三分之一處,還在大拇指根部纏了一圈。布條不算厚,出了纏繞的這段,還有長長一段垂落向地麵,看起來應該是一條腰帶。

就是這隻纏繞著布條的手,握著一柄很細的銼刀,正穩穩的發力,一刀一刀刻在拇指大小的不頭上。

這麽看來,即使何似飛的外貌有著雌雄莫辨的漂亮,也不會再將他認成哥兒了。

陳竹注意到,窗台上已經擺放了一塊圓滑的小木塊,看起來應該是何似飛雕刻好的。此前何似飛在那棺材鋪挑選木塊的時候,陳竹在一旁看著,知道那些木塊都是別人做木工裁出來的邊角料,上頭的木刺非常多,一不小心就能把人手劃爛。而線下窗台邊的這塊木頭,明顯沒有絲毫的木刺,在陽光下甚至還微微反著光——能看出是非常光滑的了。

陳竹沒料到何似飛居然還會雕刻木頭——也對,當時在棺材鋪,他可是一眼就認出了梓木和桐木的。這些木頭的外形雖說區別很大,但若是沒有師傅教過,是不可能一眼就認出來的。反正陳竹自己就不知曉這些。

陳竹覺得,何似飛家裏可能出過木匠。

陳竹他們村有木匠,基本上哪家兒郎成親需要打櫃子、床榻的,都會找這位木匠。但因為村裏人少,基本上每家每戶都有家具,而結婚的新人又不算多,因此,木匠就算有手藝在身,也是得下地幹農活來養家糊口。

可見,打家具什麽的,基本上不怎麽賺錢。陳竹倒是沒往雕刻木雕那裏想,畢竟村子、乃至鎮上都沒有一個正兒八經的木雕店,就算昨日逛過縣城的木雕店,也很難把一個村子出身的男孩跟縣城的木雕店聯係起來。

陳竹不知道何似飛將這麽小的木頭打磨拋光了能幹什麽,但對方並沒有因為念書困難而哭泣,便讓陳竹放下不少心。

見他雕刻的認真,陳竹便沒有繼續打擾,而是先回自己屋裏去,將這一吊錢暫時放在箱底,打算等何似飛要去書肆裏抄書的時候再借給他。

陳竹是哥兒,又到了適婚的年紀,家裏催婚催得緊,巴不得他早點嫁出去,自然不會給他太多銀錢。幸好雲尚表兄接納了他,帶他來縣城,供他吃住,這才能攢下些許壓箱底的銀子。

陳竹將銀子存放好,悄悄將自己屋子的窗子也打開些許,從這個角度自然看不見那邊屋子裏的何似飛,但能隱約聽到他那邊銼刀與木頭碰撞的聲音。伴著這聲音,陳竹將自己的屋子重新整理好。

他是個閑不住的性子,收拾好屋子後,又去收拾了陳雲尚的房間。

他們早上趕著去拜師,走得急,兩位少爺用來擦洗的水盆還沒來得及收,陳竹便將高成安與陳雲尚的水盆都收拾幹淨,還將他們換下的帶著酒氣的衣服收拾了一筐。

陳竹的這些動靜自然瞞不過何似飛,他這邊剛將三個木塊雕刻的表麵光滑,就看到陳竹抱著一筐衣服準備出門。

何似飛起身,將窗戶打開到最大,叫他:“阿竹哥,幹什麽去?”

這會兒已經臨近黃昏,夕陽在天邊暈染出絢麗的桔紅色,連帶著給翠綠的樹葉都鑲了一層散發著微光的邊。

一陣暖風迎麵撲來,帶著草木的馨香,沁人心脾。

陳竹轉身,見何似飛正在解右手上的綁帶——何似飛做什麽都有種不急不緩的氣度,好像‘浮躁’兩個字跟他絕緣一樣。

陳竹說:“我打算把衣服送到浣衣房,你要一起去嗎?”

何似飛自然不會看他一個人抱著一筐衣服,他三兩下處理好自己這邊,小跑出門,想從陳竹手裏接過籮筐:“我來吧。”

陳竹不讓,說:“你年紀小,還要想辦法讀書呢,我來,我在家裏也慣是做這些活兒的。”

何似飛笑了:“你在家裏做這些,那你插過秧嗎?”

陳竹愣神一下:“插秧?”

就在這一時間,何似飛已經將竹筐從陳竹手裏接過,他說:“我在家裏經常插秧拔草,這些全都是力氣活,抱個籮筐,對我來說挺輕鬆。你休息一下。”

他都這麽說,陳竹自然不好再說其他。

何似飛幾乎雕刻了一整個下午,覺得自己脖子都有點酸,他挺直了腰板,重新挑起話題:“對了,這些衣服抱去哪兒?浣衣房?”

陳竹點頭:“是,不過是在上次少爺們住的客棧裏。少爺說那兒的價格公道,而且洗完衣服,穿上後會聞到很舒服的皂角和陽光的味道。之前在牧高鎮上,浣洗出來的衣服總是有股發黴的感覺。”

身家富足的人真會享受生活,何似飛在心裏感慨著。村子裏的莊稼漢們平日能穿暖和就不錯了,有錢的人已經開始挑洗衣店的好壞。

不過,何似飛覺得這很正常,人家陳家、高家有幾輩人積攢來的家業,自然是莊稼漢們不能比的。

陳竹隻要一開口說話,就跟打開了話匣子一樣,很難停下來。他壓低聲音,悄悄說:“少爺以前說過,春苑裏的姑娘家們洗好的衣服,還會用熏香等再熏烤一遍——對於讀書人,姑娘們都是用檀香來熏烤的,聞起來特別舒服。但這家過夜的價格太貴,他也是積攢了好幾個月的月銀,才敢出去享受一下。”

何似飛原本以為春苑是一家浣衣房的名字,聽到後麵,才知道這居然又是青樓。

他偏頭看了看陳竹,心想陳竹應該也算陳雲尚的枕邊人,也不知這少年是心大還是看透了,居然能這麽輕易的說出陳雲尚去青樓廝混的事情。

要是放在上輩子,陳竹這麽照顧他,何似飛一定會提醒他早日收回心思,離陳雲尚遠點,必要時還會出手幫忙。但現在……何似飛自己自身難保,他所仰仗的高成安堂兄,還要仰仗陳雲尚才能在縣城有一席之地,自然不敢在背後說陳雲尚的不是。

況且,這會兒陳竹應該還不知道陳雲尚將他是通房的事情抖落的人盡皆知,何似飛便決定不多嘴。不然說出來,最多隻能改變心境,又不能改變命運,不過是徒增悲傷罷了。

可能是因為何似飛沒接話,陳竹便意識到自己方才說的有點多——他怎能把青樓的事情在何似飛這個十二歲的少年麵前說,一時間耳根有些微微發紅。

何似飛抱著籮筐,他發現這東西剛開始抱著的時候還挺輕,但抱著走一段後,就越來越沉。他手微微下移,來釋放一些力道,一邊問:“阿竹哥,浣衣店洗衣服要多少錢?”

陳竹想了想,說:“咱們要去的那家客棧,洗一件裏衣是兩文錢,外袍是三文錢。這麽多衣服,還有少爺們之前趕路時換下來的,我方才數了一下,一共有四件裏衣,五件外袍,褻褲什麽的也是兩文,算下來估計得三十多文錢。”

何似飛換算了一下,一個菜包子一文錢,兩個肉包子三文錢,成年男人基本上吃三個包子,也就是花四文錢就能吃飽。一天算下來也就是十二文錢。

那看來,這家客棧的浣衣房確實如陳雲尚所說,價格實惠,並不是在漫天要價。

何似飛心中又動了將此記錄下來的念頭。

此前四年他一直在上河村,對外界的消息知之甚少,再加上自己不怎麽花錢,便不知道外麵的物價。

不過,何似飛曉得,在後世信息那麽發達的時代,各地物價差異都頗為明顯。那麽在這交通不便的古代,差距肯定更大。他先將縣城的物價記錄下來,日後若有機會去其他州府,稍微一翻筆記,就能對比出其差異。

說起洗衣服,以前在家,何似飛是自己洗衣服的。他剛穿越過來的時候,身子骨不好,不能經常下地幹活,於是就主動擔當起給家人做飯的活計。要不是爺爺奶奶阻攔,他能把全家人的衣服都給洗了。

何似飛並沒有這時代的‘大男子主義’,覺得男人就應該遠離廚房和家務。他這人向來沒有性別觀念,他隻知道,如果自己不表現的‘有用’一點的話,遲早會消磨掉別人對自己的感情——愛情、親情也不例外。

付出都是相互的,如果一個人隻是享受著別人的付出,自己還表現的高高在上,對喜歡他的人頤指氣使,遲早有一點,會眾叛親離。

正想著,隻聽到陳竹說:“到了。”

何似飛抬頭一看,隻見是一家裝潢頗為雅致的客棧,匾額上寫了‘悅來客棧’。何似飛記得自己曾經在先生那裏看到過末世降臨前,地球人拍的古裝劇錄像,好像古代都有個‘悅來客棧’,可見流傳度之廣。

不過,這種名字也隻有當地比較拔尖兒的客棧才敢叫,不然就是自砸招牌。

陳竹跟門口的店小二交涉一番,便帶著何似飛去了後院,將裝著衣服的籮筐交給那中年女人。中年女人頭也不抬的數著衣服的件數,過了大概幾個呼吸的時間,就對陳竹說:“三十六文,後日來取衣服。”

陳竹給了錢,女人又給他一塊木牌,何似飛瞧見木牌正麵寫了‘悅來客棧’幾個字,背麵寫了什麽則不知曉。

想來到時候憑借著木牌領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