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禮拜一。

花芽上班的時候用竹籃裝了十顆雞蛋和兩根臘腸。方圓還給她拿了幹貽貝的肉, 以及前一天趕海來的白蜆子。

白蜆子在小鐵盆裏泡了一宿,裏麵的泥沙吐的差不多。花芽到圖書館之前,已經在家裏把死掉的白蜆子撿了出去。

死掉的白蜆子很好分辨, 閉不上殼的就是了。

周文芳則是從家裏帶來自己做的拇指燒餅和紅豆餡餅, 還識時務地帶了一瓶前進牌的白酒。

她托人在院子裏搭了個紅泥爐子, 專門做一些京派的糕點。要不是她自己跟爺爺奶奶學了點手藝,到這邊來真是吃不到什麽合心意的糕點。

今天倆人在閱讀室碰頭, 各自把帶的東西給對方展示了一下。

花芽說:“你這小燒餅一口吃三個,看起來小氣吧啦的。”

周文芳說:“那你的臘腸好,冬天放到現在有半年了吧。”

花芽惱火地說:“臘腸放個兩年都不會壞,我都舍不得吃呢, 專門給周爺爺帶的禮物。”

周文芳說:“那你還說我小氣,這一盆拇指燒餅是我天沒亮在院子裏烤的。你看我腿上被蚊子叮了好五六個包。要不是聽說周老師原來是首都人,我也不會幹這個。”

花芽詫異:“首都人愛吃燒餅?”

周文芳會做的麵食也就這麽幾樣,想著要是承認自己手藝不精湛,花芽肯定會開嘲諷, 她就哄騙花芽說:“對呀, 滿大街都是賣燒餅的呢。到別人家做客都會帶幾個燒餅過去, 甜的、鹹的、五香的、酸菜的、蘿卜幹的什麽樣的應有盡有。隻要做的香酥,就會有人買。”

花芽這個土包子信以為真, 甚至牢牢記在心裏, 打算有朝一日去找婆婆玩耍的時候一定要把全部口味都帶上,用以顯示她的一番孝心。

兩人把東西藏到登記桌下麵, 花芽放好東西跑到邊上去開電風扇。她按了兩下開關, 電風扇沒反應。

周文芳把插座重新弄了弄, 還是沒見電風扇有反應。

等著到點借閱書籍的一名三區的幹部說:“哎呀,你們沒接到通知麽, 最近一團的工程量大增,咱們家屬區裏開始限電。”

這是什麽毀天滅地的消息。

大熱天就靠著電風扇苟命的兩個人,頓時小心髒哇涼哇涼。

花芽嘟囔著說:“高嬸子上回還說電存不住讓咱們隨便用,一轉眼怎麽就開始限電了。”

剛才搭話的那位幹部推了推眼鏡說:“剛不是說了麽,工程量起來用電的地方就多。聽說是上頭下了死命令,要在冬期到來之前把通向海城的跨海橋修好。據說還有不少黃毛子過來幫忙呢。”

周文芳比花芽懂這些,問這位幹部:“十多年前黃毛子不還幫咱們武漢修建長江大橋麽,後來修到一半人就跑了。咱們怎麽還讓他們幫著修。”

這位幹部掃了周文芳一眼說:“看不出來,年紀輕輕還挺懂得國家大事的。哎,其實咱們也有技術,就是讓兩國合作,讓他們過來掛個顧問的名字。實際上,有了武漢長江大橋的前車之鑒,咱們現在全都是能靠自己靠自己,絕對不會再讓外國專家全權幹預。就武漢那事,他們以為自己一走了之咱們就建造不起長江第一橋了,笑話,五五年到五七年兩年時間,照樣建成了。上麵跑汽車下麵跑火車,那個結實啊。誰往長江走都要過去瞅瞅呢。”

周文芳跟他又聊了幾句,這位幹部最後說:“得了,我也是嘴皮子鬆。不過這些都是眾所周知的事,瞞也瞞不住。最多到今年底,就能通車到海城,以後出行就方便啦,不需要再從暗礁島轉到薩丁,直接坐車到海城就妥啦。嘿嘿,那些所謂的專家顧問掛個職位就讓他們吃吃喝喝待到年底。剩下的,全靠咱們自己人,根本不怕被外國人拿捏。”

等到這位幹部離開,花芽轉頭問周文芳:“‘黃毛子’是什麽?”

周文芳回答她:“就是黃頭發的蘇維埃。”

花芽問:“難道還有別的顏色的蘇維埃?”

周文芳說:“可不是麽,還有一種叫做‘紅毛子’,我聽人說多數都很凶狠善鬥。要是真有‘紅毛子’到咱們島上來,咱們自己都得多加小心。”

花芽又長了知識,追問周文芳怎麽會知道這麽多蘇維埃的事。

周文芳也不瞞著她說:“我爹娘還在的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去蘇維埃的列寧廣場看看。.我曾經也想去蘇聯留學,可惜爺爺奶奶年紀大,我不能走太遠,最多是到這裏守著父母。”

花芽貓腰從竹籃裏掏出一個又大又圓的蘋果遞給周文芳,周文芳接到以後重新放進竹籃笑著說:“我現在覺得挺好的,多虧沒去那邊。不然也不會每天過的這麽開心。”

花芽笑嘻嘻地說:“對呀對呀,我跟你在一起也很開心!”

周文芳笑道:“我說你了麽,你傻笑個什麽勁兒。”

她倆把準備工作做完,輪到周文芳在下麵做登記工作。花芽則要把前一天歸還回來的書籍一本本放回到書架上。

忙了一上午,倆人隨便在食堂裏吃了一口,然後就往幹休所趕過去。

到了幹休所,遇到林雲,聽她倆是來找周爺爺的。

林雲說:“你們倆平時看的挺機靈,怎麽一遇到急事就木楞了。你們是不是忘了,周老在學習班當校長,現在這個時間應該是跟學習班的孩子們一起吃飯呢。”

花芽一拍腦袋瓜,跟周文芳相視一眼,她倆還真是忘在腦後了。

周文芳下午還有事,在林雲的帶領下見了吳大娘。

吳大娘說什麽也不要她們的東西,隻說:“不過是指點你們寫一寫作文,教你們遣詞造句,算不得什麽要緊的事。你們送這麽多好東西過來,我實在不好意思收啊。”

花芽把竹籃放到吳大娘腳邊,喊道:“不吃就壞啦。我倆先走啦。”

說完拉著周文芳就跑了。

等到周爭渡從學習班下班回來,見到兩個竹籃的食物,還說吳大娘:“好端端的,你要她們倆閨女的東西做什麽。”

吳大娘跟他學了一遍說:“你以為我想收啊,這倆閨女跑的一個比一個快。特別是長得矮的那個,小腿不長,輪的卻跟風火輪似得,我眼睛都攆不上,何況是老胳膊老腿。”

“還真是她能幹出來的事。”周爭渡開懷笑道。

看到都是家常的食物,沒有特別貴重的東西,就讓吳大娘放心手下。

吳大娘說:“這就是用了心的,全是咱們能吃的能用的。”

周爭渡拿出一顆大蘋果,打算洗了切給吳大娘吃。正好看到有個小木盒壓在蘋果袋子下麵。不仔細看真看不出來。

他把小木盒打開,裏麵居然是他在暗礁島上送給花芽的手表。原本停滯不動的時針和分針嗒嗒作響,“為人民服務”五個字一如既往的在表盤內鮮豔的展示著。

周爭渡跟吳大娘兩個人徹底被花芽打動,這塊手表是周爭渡多年前大練兵的時候得來的,其中包含了最光榮的時刻和許多珍貴的記憶。

“這表是定做的,一共就三塊。應該是沒少花心血把它修好啊。”周爭渡把手表重新戴在手上,依舊正正好好。

吳大娘埋怨他說:“你送人也不知道送個能走的手表。一塊破表還讓人家孩子花心思修好了送回來。”

周爭渡無奈地摩挲著表盤,他想起那間陰暗潮濕的木屋,還有臥病在床的吳大娘。他依然記得當時的無助與心酸,開口跟吳大娘解釋說:

“那段日子你病的不輕,每天清醒的時候越來越短。我把家裏值錢的東西都送給王野,希望他能開恩給些青黴素。.哎,算了,不提他了,反正他也受到應有的處罰了。我就是說,這塊手表雖然是不走字的,但對於咱家來說已經是最珍貴的東西。還是我私藏在牆洞裏才沒被王野翻走。”

吳大娘也想起那段日子,簡直是過的如同在地獄一般。就連吃頓熱乎飯菜都最後都成了奢望。

“誒,這是什麽?”周爭渡看到竹籃下麵還有個信封,他打開來一看,失笑道:“咱們的蘋果不白吃啊,你瞅瞅,第一天就給我派活了。”

胡大娘看過去,一下也笑了。

原來信封裏是花芽與周文芳兩人用信紙寫的作文,希望得到周爭渡的批改和指正。

周爭渡笑著笑著,表情逐漸凝重起來。

這、這叫作文?

一個如流水賬,恨不得把今天放了個屁都寫在裏麵,最後還寫跑題了。

一個堆砌辭藻,故事寫的跟散文似得,實際上也是狗屁不通!別說跑題,文體都搞錯了。

他望向兩個竹籃的禮物,突然覺得不吃似乎也行。

吳大娘也把作文拿到眼前看了看,看了又看.

最終她捂著腦門,覺得血壓有點高。

她開口跟周爭渡商量道:“要不,咱把東西給她倆還回去吧。別人的作文是需要改正,她倆的作文是要速效救心丸的啊。”

*

花芽不知老師苦,在家裏玩了兩天。

上次在方圓家裏提到小猴子,花芽想起曾經有人跟她說落雁山上就有猴子,而且還是猴王、猴後和一眾小弟。

她思來想去,這件事能跟她搭伴兒去看的隻有王天柱沒有別人。

她先問了顧聽瀾,顧聽瀾同意他去看猴,前提是要把小瓜子帶上。

花芽又找了周文芳和趙雨、趙雪等人。奇怪的是一直跟她出去玩的王梨花說沒時間,花芽也沒往心裏去。

下午到了放學時間,花芽打算先去把王天柱接上,一起到供銷社裏買兩根香蕉,等著禮拜天大家一起去落雁山。

她獨自來到學習班外麵,不少孩子已經帶著自己的包往家裏去。她左等又等,等不到王天柱出來。

花芽遇到樂樂,樂樂見到她跑了過來,就聽花芽說:“樂樂,你也在補課呀。小豬怎麽還沒出來,對了,你怎麽自己回家?天天不跟你一起回去?”

樂樂癟癟嘴說:“要我等他一起回去天都得黑,他背書沒背好,班主任留他背完以後再回家。我見他一時半會兒背不完就先走了。”

說到這兒,她又跟花芽說:“二姑姑,王天柱也被老師留了下來,說是作文沒寫好。今天在語文課上,被班主任當做反麵例子批評來著。我看等到天黑他也未必能回去呢。你還是進去救救他吧。”

花芽點點頭,從兜裏掏出一毛錢給樂樂說:“去買根冰棍吃著回家,瞧你熱的滿頭大汗。”

樂樂把一毛錢還給花芽,居然笑著說:“我媽說啦,你就是因為甜的吃多了才到醫院去補牙,讓我們不要學你亂吃甜食。你的心意我心領啦,冰棍還是算了,我回家喝我媽煮的綠豆湯去。哈哈哈,二姑姑再見。”

好端端被個毛頭小丫頭笑話了,花芽不想跟她再見,想跟她再也不見。

她前兩天把自己寫的作文交給周爭渡看,心裏忐忑也不知道怎麽樣。上輩子她高考就是因為作文落下不少分。

這也跟她現在的性格有關係,每天遇到一點小事都會覺得很有趣,想要拿個小喇叭跟大家分享。寫信也好寫作文也是,寫著寫著就容易跑題。

這個毛病她心知肚明,知道王天柱因為作文被周爭渡留堂,她說什麽都不想老師的觸黴頭。

她打算的挺好,準備溜著牆根兒跟王天柱扔個小紙條,通知他快些出來,好去給猴王搶購香蕉。要不然等會供銷社下班,第二天早上又要一大早出門蹭車,根本沒機會再買。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特別是有時候不想遇見什麽事,在某些沒有眼力見的皮猴的幫助下,什麽事準會發生。

比如花芽成功溜到王天柱教室下方,並且找同學借好紙跟筆準備寫小紙條時,東張西望的王天柱居然從窗戶裏探出頭大咧咧地問:“誒,你怎麽在這裏啊,你蹲在這裏是肚子疼要竄稀啦?”

見她手裏拿著作業本的紙,一臉勸誡地伸出手說:“哎呀,這紙硬,太硌腚了。來,你給我,我幫你把粑粑紙搓軟和點。”

花芽真是素質好,再加之看見周老師黑著臉站在王天柱的身後,仿佛鍾馗在世,專門收拾她跟王天柱這樣的小鬼的。

“你來的正好,先進來。”周爭渡冷笑著說:“我還打算去找你,沒想到你自己送上門來了。”

花芽一哆嗦,想要跑,周爭渡開口道:“你要是敢跑,我就把你的作文當做反麵教材念給全班同學聽!”

王天柱不明所以:“作文,什麽作文?我的作文?”

花芽終究被偶像包袱害了,她慢吞吞地進了教室,不願意丟人現眼。王天柱還以為花芽進來是救他的,瘋狂地用眼神暗示她坐在自己旁邊。

花芽如他所願,坐到他的旁邊。

周爭渡回到講台上,把講義中夾著的信紙拿出來。不用正麵看,光是反麵都是紅彤彤一片,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周老師吐的血。

王天柱接著聽周爭渡說道:“花芽同學,你也別著急回家了。把上麵我給你批改的句子,一句話抄十遍。”

剛明白過來的王天柱一副震驚臉,他捂著嘴看到花芽麵前的作文,紅汪汪的一片。

王天柱低頭看看自己作文本上被勾畫的寥寥幾筆,心悅誠服地說:“牛掰。”

顧聽瀾下班在家裏等了會兒,沒見花芽回家。他又去樓下高嬸子家問了問,發現王天柱也沒回來。

高嬸子跟顧聽瀾說:“八成又是被留堂了,我瞅著小花這孩子實心眼,應該還在等他。”

於是顧聽瀾就往學習班去,到了學習班,看到孤獨地坐在操場籃球架下麵的王天柱。

“人呢?”

王天柱指了指身後,打了個哈欠說:“帶手電筒了沒?”

顧聽瀾不知其中險惡,看著天色還有餘光,說:“用不上。”

在他的認識當中,應該是花芽跟周老倆人對王天柱的學習情況進行探討,以至於現在還沒有離開。

所以當他從窗戶外麵看到奄奄一息趴在桌麵上罰抄的花芽時,正準備踏入教室,就聽到講台上批改試卷的周爭渡說道:“這位家長,請出去等。”

“?”顧聽瀾,隨後看到花芽麵前的作文。他隻是掃了眼,看到上麵的批閱,似乎就能感受到周爭渡的怒海凶濤。”

花芽哭唧唧地說:“老師,還有三遍,我能不能帶回家抄啊。”

“走什麽走,寫的時候怎麽就不多用心點,是打算把我給送走?!”

顧聽瀾聞言,順從地回到門口站定,以他的口才,居然一時間不知該怎麽幫小妻子說話。

“你、你就乖乖聽周老師的話吧。”顧聽瀾往著慢慢暗下來的天光,腹誹道: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