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您不能丟下嬪妾。”【捉蟲】

靜妃娘娘和皇後娘娘曾是閨中好友。

這就是邱寶林想告訴她的話, 雲姒杏眸閃過愕然,她不得不承認,她對這件事頗有點意外。

畢竟, 靜妃娘娘入宮五年, 一直深居淺出, 從表麵看, 她和皇後娘娘二人根本沒有什麽交集。

秋媛忽然出聲:

“主子吃點黃梨。”

雲姒驟然回神,她心領神會地轉頭,恰好看見談垣初走過來,他覷了一眼她和邱寶林, 不緊不慢地問:“在聊些什麽?”

邱寶林沒有說話, 雲姒一手托腮,她輕眨了眨杏眸,聲音輕緩:

“在討論皇上什麽時候能看見嬪妾二人。”

談垣初半個字不信她的話,搖了搖頭, 輕嗬了一聲:“少帶壞了別人。”

邱寶林仿若沒聽見談垣初口中的“別人”二字,她依舊低垂著頭, 抿唇輕笑。

雲姒嗔惱了他一眼,音量不高不低地嘟囔:

“總歸在皇上眼中,嬪妾是處處都不好。”

談垣初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對她這話, 隻有一聲輕描淡寫的評價:“胡攪蠻纏。”

邱寶林忍不住笑了聲, 雲姒鬧了個紅臉, 耳畔都有點燒熱, 不等雲姒和談垣初都看向她, 邱寶林主動站起來:

“嬪妾也想到處走一走, 皇上和雲婕妤恕嬪妾失陪。”

雲姒沒攔她, 而是抬頭看了一眼四周,發現眾人雖然看似都在自己做自己的事,但實則注意力一直都隱晦地落在涼亭中,雲姒含了一口黃梨,甕聲甕氣地道:

“您一來,嬪妾再也沒個清淨了。”

談垣初仔細琢磨了一下這話,挑眉反問:“這是在嫌棄朕?”

女子耷拉著杏眸,頭也沒抬:

“嬪妾哪敢呀。”

這話可聽不出一點不敢。

談垣初還欲說什麽,涼亭中又進來一個人,容昭儀施施然地走進來,裙擺剛及腳踝,不至於沾到水,她臉上含著些許嗔怪的笑:“皇上讓臣妾一頓好找,一回頭,您就不見了。”

雲姒抵唇,仿佛嗓子不舒服,輕咳了一聲。

什麽都沒說,又仿佛什麽都說了。

談垣初難得覺得些許不自在,他掃向容昭儀,他往日覺得容昭儀挺有眼力見的,怎麽最近盡幹一些沒眼色的事?

容昭儀仿佛沒察覺氣氛不對,她很是自然地在談垣初身邊坐了下來。

雲姒偏頭,聲音不輕地說了聲:

“狗皮膏藥。”

毫無預兆的四個字傳入在場眾人耳中,許順福確認般地朝雲婕妤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容昭儀驀然扭頭看向雲姒,臉色刹那間變得格外難堪:

“雲婕妤,你放肆!”

她到底位份比雲姒高,哪怕雲姒再有不滿,也得憋著,再不濟也隻能嘀咕兩聲,豈有雲姒指著她鼻子罵的份?

雲姒一臉納悶地看向容昭儀,杏眸都是不解:

“昭儀娘娘忽然罵嬪妾做什麽?”

容昭儀氣得胸口不斷起伏,她轉頭看向談垣初:“皇上,雲婕妤以下犯上,難道您都不管管她麽?”

雲姒打斷她的話,似乎有點恍然的模樣:“難道昭儀娘娘是以為嬪妾剛才是在說您?”

“昭儀娘娘誤會了。”

“今兒起身時,嬪妾一時不慎沒站穩,磕到了腿,下麵的人說貼個膏藥就好,嬪妾剛才忽然想起來膏藥的名字,才念了出來。”

說罷,雲姒仿若不解地眨了眨杏眸:“昭儀娘娘這般激動做什麽?即使嬪妾一時口誤,這狗皮膏藥四個字和您也扯不上關係呀。”

容昭儀臉色鐵青。

雲姒一套話下來,她如果還要讓皇上治她的罪,也就是承認了她像狗皮膏藥一樣黏著皇上。

她覺得雲姒伶牙俐齒,偏偏她沒話反駁,一時間陷入進退兩難之地。

談垣初若無其事地瞥了一眼雲姒。

石桌上擺著糕點和水果,他本來拿了一顆核桃在剝,果肉都要落入手心,現在又被他扔下,他語氣淡淡,聽不出情緒:

“一碰麵就吵,你們能有個消停的時候麽?”

雲姒驀然心下一緊,容昭儀還要爭辯個什麽,雲姒卻是低眉順眼,杏眸輕顫著,安靜地一言不發。

談垣初直接起身離開。

許順福心底歎了口氣,趕緊跟上。

須臾,涼亭中隻剩下容昭儀和雲姒,容昭儀臉上的焦急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不見,恢複了一臉平靜,隻是眸色依舊冷然,她視線輕慢地看向雲姒,刻意低下了聲:

“雲婕妤現在覺得你能得意到什麽時候?”

容昭儀能一直得談垣初恩寵,自然不會蠢到家了,她看得出皇上對雲姒很寵愛,這種寵愛甚至超出了界限。

但容昭儀不信皇上這般薄情的人,會對雲姒偏寵到無底線的地步。

欲讓其亡必令其狂。

容昭儀很清楚雲姒恨毒了她,分寸是很難拿捏的一樣東西,習慣性針對她後,雲姒能永遠理智地收斂住麽?

容昭儀覺得雲姒不能。

事實也果然如此。

皇上是個規矩也不規矩的人,他能容忍雲姒在某種程度不守規矩,但總有覺得雲姒越界的時候。

雲姒手心傳來細微的刺疼,讓她保持冷靜:

“不愧是容昭儀,什麽時候都不忘記算計,叫嬪妾不得不心生佩服。”

容昭儀不會在這時候和她起爭執,她諷刺低笑:“雲婕妤好自為之。”

撂下一句嘲諷,她徑直轉身離開。

涼亭內真正地冷清下來,雲姒低垂著眼眸,秋媛彎下腰來,收拾石桌上的狼藉,她聲音平靜:

“主子封了位份後,順風順水了許久,是不是很長時間沒嚐到這種挫敗感了?”

皇上順著她,皇後娘娘也和皇上一樣順著她,加上主子每每和容昭儀作對都能占據上風,這很容易讓人生出一種錯覺,從而輕而易舉就變得輕狂起來。

涼亭氣氛不對勁,旁人都避得遠遠的,也讓二人對話傳不出去。

雲姒閉了閉眼,她自嘲地勾唇:“真是一刻都不能鬆懈。”

秋媛:“奴婢以為主子早有了這個心理準備。”

雲姒沒再說什麽,隻是向秋媛伸出了手,秋媛有點意外,她眼中閃過一抹笑意,心底也鬆了口氣:

“原來主子也瞧見了。”

秋媛把那顆剝到一半的核桃放入雲姒的手心,她聲音輕緩,帶著撫慰人心的平靜:“奴婢在禦前伺候了許久,見多了後妃起起落落,皇上對您本就不同,隻要您沉下心來,遲早您想要的,都會得到。”

誰知,雲姒卻是搖了搖頭。

秋媛不解,隻見雲姒把核桃的另一半也剝開,她將果肉取出來含在口中,一點點咬碎。

雲姒聲音冷清:

“你知道距離下次選秀還有多久麽?”

不到半年。

她也見過許多妃嬪的下場,包括適才洋洋得意的容昭儀,都在告訴她一個道理——人不如新。

哪怕她再沉下心,也隻能安寧半年了。

秋媛皺眉,雲姒又說:“這後宮人人都處於算計中,誰能清楚究竟是誰算計了誰?”

秋媛沒聽懂。

雲姒卻是沒再解釋,她驟然抬頭朝某一個方向看去,恭敬立在那裏的人和她對視,眼中似乎隱隱有擔憂。

雲姒起身,秋媛跟上,路過一個宮人時,那宮人手中端著的托盤忽然傾斜,毫無預兆地往雲姒偏去,她驚呼了一聲:“小心——”

幾乎就是一刹間,秋媛還沒來得及拉住雲姒,眾人就聽見“噗通”一聲,再轉頭,隻見湖麵上**起一片水花!

秋媛直接撲到岸邊,不斷伸手想要拉住落水的人,情急之下,她脫口而出:

“姑娘——”

秋媛看見一旁愣住的宮人,陡然拔高聲音:“救人啊!”

談垣初才走到不遠處,德妃和靜妃站在一起說話,看見他過來,都有點意外:

“皇上怎麽來了?”

談垣初來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了秋媛的吼聲,他心底升起一陣不好的預感,談垣初驀然回頭,隻看見秋媛撲下的一幕,他環顧四周,怎麽都尋不到女子的身影。

水榭中亂成一團,水麵不斷**起漣漪。

談垣初臉色驀然一變,他快速地轉身,怒不可遏:“救人!”

德妃冷眼看向談垣初的背影,遂頓,她皺起眉頭,仿佛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變故,也趕緊跟上談垣初。

柳桂扶住娘娘,低聲驚慌:

“娘娘!”

靜妃握住她的手,她是唯一一個站在原處的人,她聲音沒有一點變化:“別慌。”

柳桂倏然抬頭:

“可是她——”

“遲早有這一遭!”靜妃冷靜地打斷了她。

柳桂堪堪咬唇噤聲。

**

八月的湖水說涼不涼,卻也沒什麽溫度。

雲姒跌下水中時,她心底隻有一種“終於來了”的落實感,她睜眼朝上看,湖麵上混亂成一片,這一幕何其眼熟。

盧才人要是泉下有知她死後這麽多人想替她討回公道,也不知道會不會覺得高興。

雲姒隻覺得諷刺。

她隻掙紮了兩下,就任由自己往下沉,她拚命克製住自己求生的本能,今日的一切本身就是一場試探。

越往下,湖水越讓人覺得刺骨的涼。

雲姒一登上畫舫就看見了陸淞,兩人對視一眼,她輕易看出他眼底的擔憂。

在宴會上,她有點心不在焉,不止是因為靜妃,還因為陸淞。

陸淞的擔憂隻會來源於德妃。

德妃要做什麽?

雲姒不知道,但這是在湖麵上,雲姒早就做好了迎接一切的準備。

落水的一瞬間,雲姒就了然了德妃的用意。

這麽多人,談垣初也在場,她即使落水,也很快就會被救上來,根本不會要了她的性命。

那麽德妃的用意不言而喻。

人在猝不及防落水,第一反應會是什麽?雲姒即使早有準備,在落水的一瞬間,都在求生本能的應激下,下意識地往上遊。

好在,她很快恢複了理智。

不能遊上去!

再也憋不住氣,水一點點逼入鼻腔,窒息感洶湧而來,雲姒臉頰憋得漲紅,她抬手捂住口鼻,想要攔住水,窒息感卻越來越強烈,她知道她很快就會得救,但她依然感覺到恐懼。

瀕死感令人恐懼。

也令人心底充斥滿仇恨和冷意。

她有什麽錯呢?她是害了盧才人不假,但她難道應該任由盧才人把她送給常德義麽?

人一卑賤,命都是卑賤的,遑論清白二字。

楊婕妤、容昭儀、德妃等等,盧才人和她們又有什麽關係?!她們不過都是想讓她死!冠冕堂皇地找借口!

她睜大眼,但她看不清岸上的人,當上麵又有幾人希望她活著上去?!

眼睛被湖水浸泡,不斷傳來刺疼,雲姒終於看見有人遊下來,她掙紮著,四周**起水花,終於,在她快要堅持不住時,有人攬住她。

雲姒無力地攥住他衣袖。

他低頭,吻住她。

動作有點急迫。

雲姒其實看不清他的神情,她隱約從他動作察覺出他有點慌亂,但雲姒什麽都顧及不了,她拚命從他口中汲取空氣。

他咬了她一下。

輕微的疼痛,讓雲姒不得不恢複清醒,她也終於瞧清了他。

雲姒從未見過談垣初這般狼狽的模樣。

水糊了他一臉,一頭烏發淩亂,玉冠都傾斜了些許,往日矜貴得體的人好有的狼狽,他麵色冷沉,眼底神色更是晦暗得可怕。

她驀然怔住。

“嘩啦——”

岸上人聽見動靜,急忙地朝湖麵看去,許順福在看見皇上跳下去時,人就傻眼了,在岸上急得抓耳撓腮,現在看見了人,忙忙道:

“都愣著做什麽?!快把皇上救上來!”

雲姒無力地攬住談垣初的脖頸,仰著頭,拚命地呼吸著空氣,她臉上不斷滾下水珠,不止臉上,還有眼角。

談垣初緊緊摟住她的腰肢,似乎隻有這樣,才能掩飾住心底那一抹慌亂。

須臾,他們被救上了岸,雲姒拚命拉住談垣初,她忽然趴在他懷中痛哭出聲:

“皇上——!”

她眼淚掉得又急又凶,往日姣姣的眉眼如今通紅,被逼得格外狼狽,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整個人一邊哭一邊咳,身上單薄的衣裙早被水浸透,談垣初護住她,親了親她額頭,聲音似乎有點不穩:

“朕在。”

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她眼底的驚懼和害怕,不見一點往日的冷靜和清醒,臉上血色褪得一幹二淨,整個人仿若瀕臨破碎,讓人看一眼都覺得心慌,談垣初緊緊抱住她,低聲又重複了一遍:“朕在。”

“別怕,別怕,沒事了。”

他聲音很輕,不知道是在安慰懷中女子,還是在安慰誰。

懷中的哭聲一直在,眾人離得遠遠的,想靠近卻又不敢,尤其見到皇上也是一身狼狽,但隻顧得安慰懷中女子時,不由得麵麵相覷,怔怔地看著這一幕。

許順福打破了四周凝固的氣氛:

“皇上,船到了,婕妤落了水,這裏又有風吹,還是先把婕妤送回殿內吧?”

這點時間,談垣初好像完全冷靜了下來,他打橫抱起女子,起身就要轉身離開,秋媛忽然出聲:

“皇上,這個推了婕妤入水的人該怎麽處置?”

“帶上她。”

談垣初頭也沒回,但話音卻是極冷,讓眾人察覺一股涼意,也隱隱感覺到一種風雨欲來的不安。

小船帶離眾人。

雲姒被抱著進了頌雅軒,她來了行宮兩日,都是被談垣初抱著進來,常太醫已經在殿內等著了,診脈後,其實也隻是開了安神的藥方,熱水一盆盆送進殿內。

眾位妃嬪被攔在了殿門外,那個宮女哭哭啼啼地跪在閑庭中,秋媛讓人搬來板凳給各位主子娘娘看座,做事滴水不漏。

許順福看了一眼秋媛,他心底有點唏噓,秋媛離開養心殿不過月餘的時間,他竟覺得秋媛如今有點陌生。

殿內,熱水被送進來,淨室彌漫一股熱氣,雲姒被刺激到,渾身哆嗦了一下,打了個冷顫。

談垣初和她一起沐浴,他擁著她,女子在他懷中忍不住又掉了眼淚。

談垣初低聲:“覺得燙麽?”

她一言不發地搖頭,淚水無聲地往下掉,砸在水麵上,融進水中不留一點痕跡,她壓抑著哭腔:“您是不是生嬪妾的氣了?”

談垣初所有動作驀然一頓,他想否認,但他也知道女子這麽敏感,不會信他。

她從他的沉默得到答案,她死死咬唇,想要將情緒都咽下去,杏眸中濕紅一片,她哭得時不時咳嗽一聲,整個人都在發抖。

談垣初心底一點點湧上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澀味。

她哽咽著說:“您氣嬪妾對她不敬……”

“……您、什麽都不知道……”

她哭著搖頭,她今日格外難過,眼淚如何都止不住。

談垣初分不清是因為他生她氣讓她害怕了,還是她落水後殘留的心有餘悸。

談垣初摸到她的指尖,很涼很涼,泡在溫水中,也一點沒有焐熱,涼得談垣初有點心慌。

他下意識地摟住她,他沉聲提醒她:

“你什麽都不和朕說,朕又怎麽可能知道?”

她搖頭,不斷在哭:“不行……嬪妾、不敢……”

談垣初皺眉。

她埋在他懷中,低聲抽噎著,她臉上掛著清亮的淚痕,談垣初聽見她近乎囈語地呢喃:

“嬪妾很討厭她……不止討厭,還很惡心……”

談垣初心下驀然一沉,他眸底不著痕跡地暗沉,惡心?

容昭儀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因她身份,後宮針對她的妃嬪不少,而得到她這樣評價的人隻有一個容昭儀。

她慣來知道他喜歡她什麽,也樂得這般表現。

可唯獨麵對容昭儀時,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平常心,見縫插針地針對容昭儀。

不等談垣初理明白,女子在他懷中又哽咽著說了一句:

“您不能丟下嬪妾。”

“您一走,她們就再也容不下嬪妾了……”

殿內隻有她們二人,安靜得不可思議,在這種寂靜中,女子仰起頭,淚痕掛在她蒼白的臉上,她就這樣睜著一雙濕紅的杏眸,熠熠生輝,含糊不清地看向他,壓抑著幾聲破碎的哽咽。

她仿佛在求他。

卻又是在闡述一個事實。

他隻是離開了她一會兒,半刻鍾的時間都沒有,她就差點消失不見了。

談垣初知道,今日後他不可能再丟下她一個人了。

她讓他長了一個教訓。

日後怎麽可能再犯同樣的錯誤。

他低頭吻她,她被迫仰著頭,他似乎吻得不緊不慢、慢條斯理,隻有雲姒知道這一記吻落得急切又凶猛,她淚水還在掉,雙臂卻不斷地環住他,她身子在輕顫,談垣初將人緊緊禁錮在懷中,她再沒力氣,一點點癱在他懷中。

許久,落針可聞的殿內,她無力仰頭,一錯不錯地看向他,杏眸中清晰地印著他的身影,她聲音很輕,卻是穩穩地落入談垣初耳中:

“皇上救了嬪妾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