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婕妤

許順福帶著常太醫回了養心殿, 養心殿內,談垣初熱出了一頭汗,七月夜間也透著燥熱, 女子一股腦往他懷中鑽, 談垣初推也不是, 不推也不是。

直到殿外響起許順福的聲音, 他立即惱聲:

“還不快進來?”

談垣初替懷中女子攏了攏衣襟,不曾讓她春光泄露一分,床幔被掀開,常太醫根本沒敢抬頭看。

一截皓白的手腕被送到他麵前, 診脈講究望聞問切, 結果到這後宮,卻是處處都是規矩和限製,沒個能耐,輕易根本進不得太醫院。

常太醫很快收回了手, 他問:

“姑娘喝酒了?”

談垣初點頭。

常太醫了然:“姑娘應該不耐酒水,乍然飲酒又加上受涼引起的低燒, 微臣開個藥方,姑娘這兩日不要吹風。”

說到受涼時,殿內氣氛有點尷尬。

許順福偷瞥了眼皇上, 談垣初不自覺地一頓, 他輕咳了一聲:

“去開藥。”

養心殿今夜燭火亮了許久, 宮人熬藥送進殿內, 談垣初親自喂她喝了藥, 藥中的安神藥起了作用, 她逐漸不再鬧騰, 她滾到了床榻內裏, 蜷縮成了一團。

等了許久,確認她真的睡著後,談垣初才推門而出,他看向守在一旁的許順福,疲倦地按了按眉心,不鹹不淡地問:

“什麽事?”

許順福伺候他許久,他自然了解許順福,許順福回來時的臉色顯然是發生了什麽。

隻消一想,談垣初就立即了然是長春宮出了事。

許順福猶豫了一下,才低聲將常太醫說的事稟報了上去。

夜色暗淡,雲遮住月色,樹影婆娑,許順福看得很清楚,在他話落的時候,皇上眉眼神色倏然寡淡了下來。

許順福低垂下頭,不敢出聲。

他比誰都清楚,皇上願意處處抬舉容昭儀,其中小公主的原因占了有幾成。

先帝在時,太後娘娘生下皇上時位份不及三品,他曾有一段時間沒被養在太後娘娘膝下,所以,皇上很清楚生母和養母的不同,尤其是生母仍在世的情況下。

所以,皇上對皇嗣的生母向來都很看重。

一旦皇上覺得皇嗣的生母沒做到她們該做的,那麽,皇上也隻會一點點收回原本給予她們的特權。

談垣初語氣冷淡得近乎沒有一點情緒:

“朕知道了。”

弦月終於從雲後探出頭,淺淡的月色照下來,照亮談垣初眼底的薄涼,他輕描淡寫地說:

“去坤寧宮傳朕口諭,給雲姒的位份改成四品婕妤。”

她既然分不清輕重,也要和雲姒爭這一時恩寵,他便順了她的心意。

往日他覺得她比楊婕妤聰慧,結果卻也是愚笨。

皇後半夜收到養心殿送來的口諭,坤寧宮中靜了許久,百枝半晌沒說出話來,皇後輕飄飄地說:

“瞧,隻差一點了。”

漫不經心的一句話,讓人分不清她的情緒。

百枝啞聲。

***

翌日,熹微的晨光透過楹窗,灑在了雲姒身上。

雲姒蜷在床頭,活了這麽久,她頭一次嚐到宿醉的滋味,頭有點疼,但雲姒最在意的不是這些,而是一點點回攏的記憶。

快要到辰時了。

其實她早醒了,但她不敢睜開眼。

腦海中斷斷續續的畫麵傳來,她隻恨不得死過一次,她居然吐了談垣初一身?

雲姒頭疼欲裂。

是假的吧。——雲姒無比希望著。

忽然,殿門被從外推開,嘎吱一聲,雲姒陡然回神,她渾身僵直,無意識地咽了咽口水。

她閉眼裝睡,結果被人一眼識破,來人驀然挺冷淡地嗬了聲。

雲姒隻當沒聽見。

下一刻,有人掐住她後頸,輕輕地捏了捏:“不醒?”

雲姒僵住,她磨蹭地睜開一隻眼,偷瞧了眼談垣初,見他臉上不是很冷,心底鬆了口氣,她轉過身,聲音透著點輕軟:

“皇上。”

故意放軟的聲音,是在撒嬌。

談垣初心底嗤嗬了一聲,評價是不如昨日。

但談垣初什麽都沒說,隻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結果她眨了眨杏眸,聲音呐呐地說:

“奴婢頭疼……”

她癟唇,格外無辜,仿佛一點都不記得昨日發生了什麽。

談垣初壓根不信。

她要是真的不記得,怎麽會故意裝睡到現在?

談垣初掐了一把女子的臉頰,細膩光滑,她還乖巧地仰了仰頭,將臉送了上來,盼著他消氣的模樣,心底再多惱意也都跟著隻能散了。

談垣初沒好氣,改為碰了碰她額頭:

“還有哪裏難受?”

昨日喝了藥,加上睡了一夜,好在她那點低燒退了下去。

雲姒意識到他消氣了,忙忙坐起身,她乖順地說:“見到皇上,奴婢就一點都不覺得難受了。”

談垣初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昨日她從養心殿不忿跑出去時的氣焰,現在在她身上找不到半點影子,隻剩下些許被她竭力隱藏著的心虛。

也隻有這時,她才會慣會說一些哄騙人的話。

談垣初敲了敲她肩膀,忽然風輕雲淡地說:

“朕要去禦書房了。”

今日他有早朝,早朝結束後,他沒直接去禦書房而是回了養心殿,就是想親自告訴她這件事。

雲姒忙忙站起來,她披了件外衫,忙而不亂道:

“那皇上等等奴婢,奴婢這就穿洗漱。”

有人敲點在她肩膀,指骨根根分明,格外修長,雲姒不解地抬眸看向他。

他說:“你不用去。”

雲姒怔住,抬起的臉上都是茫然。

談垣初一貫都是讓她隨著聖駕伺候的,難道是她昨日吐了他一身,叫他心底生了不喜?

雲姒咬住唇,有點慌亂:

“奴、奴婢昨日不是故意的……您不要惱奴婢……”

“沒惱你。”

談垣初臉色有一刹不好,顯然是想到了昨日的事情,他的確沒惱她,但一想起昨日脖頸間的溫熱,就忍不住覺得有點頭疼。

他一點都不想回憶昨日發生了什麽。

雲姒黛眉輕蹙,一臉迷茫地看向談垣初,其實心底都是納悶,不是惱她,那是因為什麽?

要說什麽,難道不能一次性說完麽?

非要說一半藏一半地折磨她!

談垣初覷向她,和她四目相視,他忽然低頭親了親她:“去給皇後請安吧。”

話落後,談垣初轉身離開了養心殿。

總歸繼續留她在養心殿,也不會叫她想法有一點改變,還不如順了她的心意。

相識兩年,他從未給過她生辰禮,隻當這次給她補上。

談垣初是走了,雲姒卻是呆在原處,她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談垣初話中是什麽意思,倏然咬了咬唇。

其實她早做好了談垣初再留她一段時間的準備。

她沒有想到,她也很意外,談垣初居然舍得給她位份了?

秋媛從外進來,喊了她一聲,雲姒眨了眨杏眸,終於回神,她按下情緒,下一刻不由得抿緊了唇。

她有點緊張。

給了她位份不錯,但到底給了她什麽位份?

兩年前,談垣初要給她禦女的位份,被她拒絕,她等了兩年,總不能再等來一個禦女的位份。

秋媛服身,臉上難得帶了笑:

“奴婢恭喜姑娘。”

雲姒攥住手帕,一錯不錯地看著她,秋媛意會,她低笑一聲:“今日後該喚姑娘主子了,皇上封了姑娘四品婕妤。”

雲姒陡然睜大了雙眸。

什麽?!

雲姒傻眼,她不敢置信:“怎麽可能?!”

談垣初那般小氣的人居然舍得給她這麽高的位份?

談垣初故意瞞著雲姒,但秋媛倒是知道點內情,她壓低了聲音:

“這個位份,姑娘還得感謝容昭儀幫了姑娘一把。”

雲姒不明所以,秋媛道:“本來皇上給姑娘的位份是貴嬪,但昨日容昭儀使了一個昏招,反倒叫姑娘從中討了好處。”

雲姒聽她說了小公主一事,目瞪口呆。

瘋了麽?

不論是皇長子還是小公主都被養得嬌貴,稍有風吹日曬,都會覺得不舒服,而且小公主年幼,一個不慎,風寒是會要人命的!

容昭儀是受了什麽刺激,居然舍得傷害小公主?

雲姒不解,秋媛卻是隱約猜到了一點:“姑娘的住處是皇上親自指定的,乃是褚桉宮內的盼雎殿。”

雲姒腦子有點懵,半晌堪聲:

“你說什麽?”

她進宮有四年,不至於連褚桉宮是太後娘娘曾經的居所都不知道。

她咽了咽口水,終於知道容昭儀是受了什麽刺激。

她和秋媛對視一眼,忍不住勾了一抹笑。

受了刺激才好。

她膝下有小公主本來是立於不敗之地,如今她自己亂了陣腳,才能讓雲姒有可乘之機。

尚衣局把宮裝送來了,這次的宮裝與眾不同,代表了四品婕妤的身份,選取了胭脂色,靚麗的顏色有賀喜之意,秋媛替她係好腰帶,最終低聲道:

“奴婢恭喜姑娘得償所願。”

今日起,姑娘是真正地跨過這一步,身份上的轉換,再也不能有人拿身份來看低她。

銅鏡中女子一頭烏發被玉簪挽起,她亭亭玉立,穿著一身精致的華服,讓人有點不敢攀看,女子一雙杏眸亮得驚人,她曾經格外落魄,但誰都不能否認,她極為適合這份矜貴的顏色,恰好給她添了一分說不出的餘韻風情。

這般美人仿若天生該被養在富貴簷,敲金碎玉也不過玩弄。

“盼雎殿都布置好了,您該去坤寧宮請安了,待請安結束,姑娘記得別走錯了路。”

秋媛暗暗提醒她。

雲姒瞧了她一眼,秋媛和她對視,立即會意:“昨日許公公問了奴婢,是否要和姑娘一同離開。”

從養心殿到後宮,同是宮女,卻是地位不增反降,但秋媛心底是樂意的。

隻是她覺得姑娘也許需要她留在養心殿,所以,她沒敢擅自回答。

雲姒朝她伸出手:

“那你和我走麽?”

秋媛錯愕:“您不要奴婢留在養心殿?”

雲姒朝外看了一眼,看見養心殿內熟悉的景色,她眸色讓人看不清,但聲音很輕:“許公公既然去問你這個問題,必然察覺到了什麽。”

雲姒輕聲道:

“他喜歡我清醒,也不介意我藏著心思,但我卻不能野心過盛。”

養心殿是談垣初的地盤,誰都不能染指。

秋媛眼底閃過一抹明悟,她扶住雲姒的手,低聲道:

“日後,奴婢便仰仗主子了。”

她變了稱呼。

從養心殿的殿前宮女變成雲婕妤的貼身宮人,她和雲姒日後注定綁在一條船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養心殿距離坤寧宮的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但婕妤有儀仗。

養心殿外多了一些有點眼生的奴才,見她一出來,忙忙跪下:

“奴才們見過主子。”

他們身邊是一架儀仗,身份顯然。

雲姒看向為首的小太監,他立即道:“奴才是盼雎殿的宮人,特來接主子去請安。”

雲姒心底了然,她問:

“你叫什麽?”

他笑了笑:“奴才的名字是中省殿劉公公給起的,叫作鬆福,主子喊奴才小鬆子就好。”

雲姒和他對視一眼,鬆福衝她恭敬地笑了笑,時間不早了,雲姒什麽都沒說,上了儀仗。

養心殿的宮人目送她離開,等儀仗徹底沒了影子,不由得對視一眼,忽然有人說了一句:

“姑娘走了。”

**

坤寧宮。

今日請安,後妃來得都很早,一個個的都是欲言又止。

隻有屬於容昭儀的位置空無一人。

有人不解地看過去,身邊人輕聲告訴她:“昨日小公主身體不適,至今未好,容昭儀一大早就派人來告假留在殿內照顧小公主了。”

那人遲疑地點了點頭,片刻後,她懷疑地小聲嘀咕:

“真的是照顧小公主?”

而不是昨日請皇上卻沒請到人,覺得臉上沒光?

旁邊人咳嗽了一聲,埋怨地瞪了她一眼,容昭儀是沒來,但不代表殿內沒有她的人,萬一這話傳進容昭儀耳中,誰知會不會遷怒和這人搭話的自己。

不止容昭儀的位置空了,眾人還發現,殿內多了一把椅子。

她們瞧了眼,位置就擺在蘇婕妤對麵,眾人心底算了算,頓時忍不住驚愕,這個位置最少也該是貴嬪的位份。

不等眾人議論,殿外傳來一聲:

“雲婕妤到——”

殿內倏然陷入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珠簾被掀開,雲姒被秋媛扶著走進來,所有人都看向她,有風拂過,她臉頰落了一縷烏發,姣姣眉眼輕抬,白皙的臉頰暈著淺淺淡淡的粉脂,她描了細眉,也點了朱唇,暖陽照在她臉上,越給她添了些許風姿,讓人移不開視線。

女子被人領到位置上,她應該是塗了香,一股淺淺淡淡的暗香襲來,幽謐清淡。

等她坐了下來,還有妃嬪沒回過神,視線忍不住落在她身上,情不自禁的攥緊了手帕。

往日,她們都知道雲姒生得貌美,但一來很少見她,二來不曾見她這般盛裝打扮過,如今一見,她們終於意識到為何她一個奴才,卻能得皇上如此看重。

這般美人,世間男子誰不想獨攬?

許久,眾人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剛才的通傳聲——

雲婕妤?!

蘇婕妤驟然扭過頭看向她,清冷麵上的平靜被打破,她昨日才因雲姒被攔在了養心殿外,如今又聽說雲姒從今往後就要和她平起平坐,蘇婕妤怎麽可能冷靜得下來?!

她喝了秘藥,差點折騰沒了半條命,才得到如今的位份,雲姒憑什麽和她平起平坐!

眾人都看見了蘇婕妤的失態,雲姒也瞧清了,她偏頭仿若不解地問:

“蘇婕妤看著嬪妾做什麽?”

她極其自然地變了自稱,仿佛前幾日還對蘇婕妤自稱奴婢的人不是她一樣。

雲姒不緊不慢地抬眼。

終於——

曾經高高在上俯視她的人,哪怕心不甘情不願,如今也隻能平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