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走水

夜色逐漸濃鬱, 談垣初離開後,雲姒輕輕呼出了一口氣,秋媛也沒走, 她端了水進來給雲姒淨麵。

雲姒坐在銅鏡前, 一點點擦淨了臉, 秋媛拿著熱帛巾讓她敷一下眼角, 廂房內安靜,秋媛低聲問:

“姑娘就不怕適得其反?”

畢竟隻要查清真相,皇上自然會替姑娘做主,根本不需要姑娘多此一舉, 這般行事, 稍有不慎,就可能讓皇上覺得她越矩。

雲姒想起什麽,厭惡地皺起黛眉,她冷聲道:

“我知道。”

她當然知道這樣行事也容易引起談垣初的不喜, 但隻要雲姒想起背後的人曾誘導盧才人將她送給常德義,心底就忍不住升起一股厭恨, 冒進一次,換來皇上會將其貶位的承諾,雲姒覺得很值當。

見她臉色冷凝, 秋媛不再多說。

但秋媛還是有點擔憂:“您小心點, 奴婢在養心殿也待了許久, 皇上不是什麽輕易被糊弄的人。”

雲姒蹙了蹙鼻尖, 臉色有點古怪。

她要怎麽告訴秋媛, 談垣初很可能早就看透她的心思了?

那位可是一貫覺得她總裝模作樣的人, 隻是他覺得無傷大雅, 懶得計較罷了。

與此同時的朝陽宮格外安靜, 千秋殿,殿內隻點了一盞燭燈,連翹伺候何美人洗漱後,在地上鋪好被褥,她扭頭看了眼坐在床榻上毫無半點睡意的主子,動作放慢了點,她有點不解,遲疑地問:

“主子,您不是不想替楊寶林做事,怎麽還讓奴婢找人傳出那些謠言?”

連翹憋屈地癟唇,她是知道何美人是怎麽被楊寶林的脅迫的,正是因此,隻要想到主子還得替楊寶林做事,她心底就一百個不樂意。

何美人頭都沒抬,語氣輕飄飄道:“讓她安心罷了。”

楊寶林都拿出當初大皇子中毒一事威脅她了,她總得做點什麽,叫楊寶林知道,她不是毫無動作。

連翹鬱悶地應了聲:“哦。”

何美人朝她看了一眼,知道她心底不樂意,何美人沒說什麽安撫的話,隻是朝外看了眼,語氣不鹹不淡道:

“夏日炎炎,隻有夜裏才能有點涼風,真是天幹物燥。”

連翹聽到了什麽,她陡然低下頭,不再說話。

*

是夜,暗色逐漸濃鬱,風吹竹林沙沙作響。

雲姒翻了個身,半夢半醒間,她似乎聽見外麵傳來嘈雜聲,她眉心輕蹙,有點艱難地睜開杏眸。

“砰砰砰——”

房門陡然被敲響,雲姒驚醒,她猛地坐起身,拿起一件外衫披在身上,聲音透著點未睡醒的軟糯:“怎麽了?”

外麵傳來秋媛的聲音:

“姑娘醒了?”

隨即,門被推開,秋媛一臉凝重地走進來,見狀,雲姒那點瞌睡瞬間消失,她杏眸徹底清醒過來,她沒多問,拿起掛在床邊的衣裙穿起來,秋媛替她遞上鞋襪,驚駭道:

“姑娘快點,長樂殿走水了!”

雲姒錯愕抬頭:“什麽?!”

雲姒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長樂殿走水?

長樂殿是楊寶林的住處,被貶位前,她一貫得寵,長樂殿的位置在宮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好,夜中禁軍巡邏,幾乎半個時辰都要經過一次,這種情況下,長樂殿怎麽可能走水?

雲姒忽然想起這段時間宮中的流言,這二者間有沒有什麽聯係?

雲姒不知道,但不耽誤她趕緊穿鞋出了養心殿,她和秋媛一路往長樂殿趕去,二人身影並不突兀,畢竟長樂殿發生這麽大的事,宮中許多人都在前往長樂殿。

雲姒到的時候,長樂殿四周都圍了一圈人,雲姒快速掃了一眼,幾乎整個後宮的妃嬪都到齊了。

被圍在最前麵的就是談垣初和皇後娘娘。

雲姒下意識地朝談垣初看去,和以往幾次宮中鬧劇不同,談垣初看向火勢還未被撲滅的長樂殿,他麵上沒什麽情緒,卻是讓四周人清楚地察覺到冷意。

四周隻有宮人拎著水桶不斷往返的聲音。

火勢熊熊,雲姒看見有妃嬪一臉驚愕,但在覷見皇上時,立即抬起手捂住嘴,半點驚呼聲都不敢發出。

雲姒和秋媛落在人群後,靜靜地看著這一幕,長樂殿隔壁的千秋殿也遭了秧,但隻波及了一點,很快被宮人撲滅。

在她們趕到之前,何美人就被宮人護著跑了出來,她隻穿了單薄的裏衣,外麵裹了一層披風,一身狼狽,臉頰上有點灰痕,青絲都被燎到了一點,淩亂地披在身上,被嚇得有點失神,正癱在地上,心有餘悸地掉著眼淚。

雲姒終於有時間整理一下思緒。

宮中忽然傳出流言說盧才人溺水一事另有隱情,雲姒和秋媛早都猜測這件事和楊寶林脫不了幹係。

畢竟一旦流言被證實,最大地得利者就是楊寶林。

但偏偏,不等雲姒查清流言是誰傳出來的,長樂殿就慘遭走水,到現在,楊寶林還沒被救出來,生死不明。

是誰對楊寶林下手了?

雲姒狐疑不定,但有一個人卻是清楚今日走水一事是誰做的手腳,容昭儀臉上時常漫不經心的神情褪去,她攥緊了銅芸的手臂,才能保持冷靜,她輕扯了一下唇角,險些忍不住心底的煩躁。

容昭儀朝一臉後怕的何美人看去,眼底閃過一抹冷意。

她剛讓人給楊寶林遞了消息,後宮流言才傳出來,不等她讓銅芸加一把火,楊寶林就出事了?

說這件事和何美人沒關係,容昭儀根本不信。

但就像是當初盧才人溺水一樣,哪怕她心底有懷疑,她又能怎麽辦?

她什麽都不能說。

容昭儀幾不可察地冷嗬一聲,要不是今日,她恐怕還不知道,一貫低調溫和的何美人還有這般能耐。

她費勁心思想廢掉一個雲姒,結果到現在折了兩個宮妃進去,雲姒卻還是安然無恙。

容昭儀心底罵死了這一群廢物,但實際上,她隻能眼不見心不煩地移開視線。

許久,火勢終於被撲滅,宮人和禁軍湧進去,很快搬出一具具被燒焦的屍體,水泡、燙紅、焦黑,讓人不敢直視。

四周響起一片作嘔聲。

離雲姒最近的妃嬪再也忍不住,臉色刹那間煞白,捂嘴幹嘔了一聲。

雲姒覺得心底湧起一陣陣不適,她捂住嘴,忍住心底湧上來的反胃,不著痕跡地觀察四周妃嬪的神情。

最終,雲姒的視線落在何美人身上。

按理說,她不應該懷疑何美人,畢竟,何美人是也被火勢牽連的一員,而且後宮人盡皆知她和楊寶林交好,她沒有殺害楊寶林的動機。

但雲姒看著害怕落淚的何美人,卻是莫名地想起了她和盧才人。

她和盧才人名為主仆都心有不合,難道還指望楊寶林和何美人之間真的姐妹情深?

相較而言,雲姒更傾向於何美人是礙於楊寶林曾經威勢而不得不投靠於她。

至於何美人究竟為什麽要殺害楊寶林?

雲姒輕易就能給出一個答案——殺人滅口。

何美人在楊寶林跟前做小伏低多年,難保沒有什麽把柄落在楊寶林手中,如此一來,何美人會對楊寶林痛下殺手,也很正常了。

不過雲姒很清楚,這些都是她的猜測,沒有任何依據。

雲姒垂下眼眸,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她仗著處於人群後,不會被發現,忍著不適朝被抬出來的屍體看去,直到最後一具屍體被抬出來時,四周驟然嘩然一片。

在後宮得意數年的楊寶林。

昔日嬌豔明盛的容貌被大火毀了一半,她身上的衣裙被燒毀,隻殘餘一點布料,在被白布蓋起時,眾人輕易認出她死前隻穿了一件裏衣,都不禁駭然,隻消一想,就能意識到,她是活生生被大火困死在殿內的。

不論怎麽說,見到這一幕的人,都有點不忍地偏過了頭。

一共三具屍體,除去楊寶林,她殿內伺候的兩個奴才也沒能活命。

隻有兩個粗使奴才逃了出來,如今那兩個奴才正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驚懼萬分,溢出滿頭冷汗。

談垣初安靜地看了眼被白布蓋上的屍體,見狀,皇後娘娘歎息了一聲:“還請皇上節哀。”

談垣初冷凝著臉,沒說話。

皇後娘娘看向跪著的兩個奴才,稍有薄怒:

“到底怎麽回事?長樂殿怎麽會失火?”

兩個宮人連忙磕頭,哭著訴說委屈:“奴才們不知道啊!奴才們也是被煙嗆醒,發現不對勁後,立即喊人救火了!請娘娘明察啊!”

不管皇後怎麽問,兩個人都說不出個什麽來。

有人不解地問了句:“你們總該知道火勢是何處燒起的吧?”

這個問題他們倒是知道,不敢有所隱瞞:

“內殿!奴才找人救火時,回頭看了一眼,火勢就是從殿燒起來的!”

宮人有點心虛,畢竟火勢燒起來時,他們隻顧著自己逃命,根本沒想到先去內殿救主子。

“火從內殿燒起來,燒到偏殿也該要點時間,楊寶林即使沒能跑出來,難道不會呼救?你們怎麽會是被煙味嗆醒的?”

雲姒覷了眼說話的妃嬪,是蘇貴嬪。

她緊皺著眉頭,清冷的臉上越添一抹冷凝,正狐疑地盯著那兩個奴才瞧。

雲姒有點驚訝,不止雲姒,看見這麽主動詢問長樂殿異常的人居然是蘇貴嬪,在場的妃嬪都覺得有點摸不清頭腦。

誰不知道蘇貴嬪剛進宮時就和楊寶林鬧了齟齬,兩人彼此看不順眼。

蘇貴嬪注意到了眾人看過來的視線,卻是沒有理會,她和楊寶林的確是不對付,但楊寶林現在死了,人死如燈滅,曾經的齟齬也就一筆勾銷。

她這麽積極,當然是想查出誰害了楊寶林。

不是要替楊寶林報仇,而是覺得有點毛骨悚然,這麽輕易就害死了數條人命,下手之人過於心狠手辣,這種毒蛇隱藏在後宮中,誰知道下一個被害的人會是誰?

而且,人人都知道她和楊寶林不對付,會不會有人覺得是她害了楊寶林?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隻要一想到她有可能會替人背鍋,蘇貴嬪就一心抵觸厭惡,恨不得立即查出真凶。

兩個宮人也愣了一下,然後很反應過來,他們拚命搖頭,生怕會被懷疑:“沒有!求皇上和皇後娘娘明鑒啊!奴才真的是被咽嗆醒的,沒有聽見主子的呼救聲啊!”

兩個奴才說得真切,一把鼻涕一把淚,但也正因此,讓眾人皺起了眉頭。

談垣初也抬眼看向他們。

楊寶林要是醒著,不可能不逃跑或者呼救,兩個奴才什麽都沒聽見,隻能說明當時的楊寶麗要麽昏迷要麽已經死了。

禁軍也有人出聲:

“臣等進去時,看見的是楊寶林躺在**未動,而兩個奴才也都是倒在內殿裏。”

蘇貴嬪扭頭看向談垣初,抿唇道:

“背後之人敢在皇宮防火殺人,實在膽大包天,還請皇上一定要查出真凶,不然一想到後宮中還藏著這般心狠手辣之人,嬪妾內心變覺得惶惶不安。”

蘇貴嬪的話也提醒了眾人,妃嬪們麵麵相覷,眉眼都是慌亂驚疑,今日是楊寶林,誰知改日是誰?

這種凶手還是被查出來,才讓人心安。

當下許多妃嬪都服身請求:“還請皇上嚴查此事,還後宮安寧。”

所有人都蹲跪了下來,落在最後麵的雲姒和秋媛就暴露了出來,談垣初一眼就瞧見了女子,她也被這場景嚇到,臉色有點煞白,黛眉緊蹙著。

許順福順著皇上視線看去,不由得驚愕,這兩位什麽時候到的?

想著,許順福就聽見皇上的冷聲:

“讓人去請仵作和太醫。”

許順福立即回神,去請太醫和仵作的同時,他路過雲姒和秋媛,還把二人拉走了。

但他一動,就有人發現了雲姒二人,不等雲姒和許順福離開,就聽見有人道:

“咦——”

這個聲音過於突兀,眾人不由得都朝聲音來源看來,莫名的,雲姒心底咯噔了一聲,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很快,預感成真,她回頭,對上容昭儀輕眯起的眼眸,雲姒腦海中倏然有個猜測一閃而過。

容昭儀輕慢地挑了下眉,似乎是剛想起來,她不緊不慢道:

“臣妾忽然想起一件事。”

這話一出,雲姒一顆心瞬間沉了下去,因為她已經猜到了容昭儀要說什麽,果然,容昭儀接著道:

“最近宮中有傳言說,當初盧才人溺水一事另有隱情,好像是和雲姒姑娘有關,這才沒多久,楊寶林就出了事,是不是有點太巧了?”

話音甫落,的確惹起了一些人驚疑。

皇後娘娘挑眉,沒想到容昭儀忽然禍水東引,直接將這件事扯到雲姒身上。

她心底覺得有點好笑,且不說這條流言本身就沒頭沒腦,即使是真的,但雲姒又有什麽能耐在長樂殿防火殺人?

談垣初淡淡地看了容昭儀一眼。

雲姒似乎被說得一懵,許久,她輕皺眉,抿緊了唇問:“昭儀娘娘覺得是奴婢放火害死了楊寶林?”

她站在那裏,輕扯了下唇,說罷,她扭頭看向了談垣初。

四周掛著燈籠,將夜色照得燈火通明,也照亮她身上穿的湖綠色錦緞宮裙,和她四周的宮人格格不入,倒是襯得她像是一位真的主子一樣。

不少人皺起了眉頭,容昭儀也覺得礙眼。

尤其是她一點都不掩飾地看向皇上的舉動。

談垣初仿若沒察覺到四周人隱隱的注視,他衝雲姒招手:

“過來。”

他情緒淡淡,讓人看不出他心底的想法,但僅僅這般,也讓一些妃嬪有點泛酸,容昭儀眉眼間的情緒也寡淡了些許。

雲姒走到了談垣初身後。

然後,在眾目睽睽下,她伸手攥住了談垣初的衣袖。

四周倏然一靜,眾人視線一錯不錯地看向女子拉住皇上衣袖的手。

談垣初也驀然一頓,他意外地垂下視線去看她,卻先看見了她泛白的指骨,須臾,談垣初輕描淡寫地移開視線。

他沒有揮開她,任由她拉住了他。

容昭儀袖子中的手一點點攥緊了手帕,銅芸死死低下頭,不敢去看娘娘的臉色。

許順福看見這一幕場景,莫名縮了縮腦袋,他給秋媛使了個眼色,趕緊離開現場。

眾人心底情緒翻湧,也不知怎麽回事,她們也見過容昭儀和楊寶林得寵的情景,卻和現在的心情截然不同。

皇上特殊對待容昭儀時,她們隻覺得驚羨,但也早就習慣,驚羨之餘也隻覺得理所當然,但或許是女子身份不同,當看見皇上居然這般縱容雲姒時,她們心底隻覺得泛起一股酸嫉和不明所以。

她一個奴才,憑什麽得皇上青睞?

皇後娘娘也是有點驚訝,她掃了眼二人,不著痕跡地挑了下眉,很快不在意地收回視線,許久,皇後娘娘打破了現場有些凝固的氣氛,在場的妃嬪或多或少變了臉色,也隻有她臉色平常,算是風輕雲淡。

她衝容昭儀搖了搖頭,似乎頗有點無奈:

“你啊,就算想早點查出凶手,也不能病急亂投醫,雲姒姑娘整日待在養心殿中,怎麽可能會害楊寶林?”

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將前事揭過,歸結成容昭儀心急於找出凶手而失言。

容昭儀情緒冷淡下來,她按下心底情緒,輕扯了下唇,意味不明道:

“臣妾也隻是聽宮中傳言,有點疑惑罷了。”

蘇貴嬪在雲姒走向談垣初時就一直保持安靜,這時候忽然出聲附和容昭儀,道:“這兩件事一前一後發生,的確有點巧合,畢竟楊寶林一死,也就沒人會再追究盧才人溺水一事。”

皇後心底輕嘖了聲,移開視線,她懶得再管。

她遞了台階,人家卻不樂意順著下,她能有什麽辦法?

雲姒腦海中不斷閃過在和宜殿伺候時發生的事情,她心底的那個猜測一點點落實。

雲姒按住心底湧起的涼意,她沒和容昭儀她們爭論,隻是拉了拉談垣初的衣袖,輕咬著唇道:

“皇上,您再不替奴婢澄清流言一事,她們都要覺得是奴婢害死盧才人的了。”

她仰著臉,燈光和月光都照在她臉上,柳葉眉,杏眸紅唇,桃腮粉麵,尖細的下頜卻是臉頰飽滿而水嫩,雙頰暈了一層淺淺的月光,很淡,卻是說不出的楚楚可憐。

但她說出的話卻是讓眾人都有點不適地皺起眉頭。

須臾,眾人才反應過來那點不適是因為什麽,有人控製不住地冷凝下臉,眾目睽睽之下勾引皇上,真是不要一點臉皮!

容昭儀也冷下眸子,她見過雲姒數次,對雲姒也有一點了解,要說雲姒現在不是故意惡心她們,她根本不信!

雲姒輕顫眼瞼,她就是故意的,誰讓她們這麽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