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除名

褚桉宮中肅然一片, 許順福領著一隊禁軍離開,手握刀柄的聲音不輕不重,但傳入殿內, 讓人心底驀然一凜。

蘇婕妤也安靜了下來, 外殿和內殿隻隔著二重珠簾, 根本擋不住秋媛的聲音。

她抬頭看向禁軍離開的方向, 眼神一閃,卻是沒有出聲做任何的幹擾,皇後不著痕跡地瞥了她一眼,見她對搜查翊和宮一事無動於衷, 皺了下眉頭。

難道她想錯了?

蘇婕妤和德妃之間其實沒有聯係?

皇後隻是覺得蘇婕妤今日有點古怪, 她瞧著挑撥,但過於平靜,仿佛對今日雲姒的遭遇早有預料一般。

滿宮妃嬪都是乍然得了消息後,匆忙趕來, 隻簡單地挽了一下青絲,身上披著鶴氅, 但蘇婕妤穿得卻是和去翊和宮時一模一樣,頭頂上玉簪的位置都不曾有一點變化。

皇後一貫細心,在翊和宮時, 她就留意過眾人, 所以蘇婕妤一露麵, 皇後就察覺出了不對勁。

皇後握住了手帕, 她視線幾不可察地從蘇婕妤臉上掃過, 她想說這許是個巧合, 但心底卻是不由自主地一點點涼下來。

她挪開眼, 不再看向蘇婕妤。

內殿一片沉靜, 女子躺在床榻上,一雙杏眸緊閉,但誰都知道她睡得不安穩。

沒人敢吵醒她。

一刻鍾後,談垣初終於出了內殿,他穿戴整齊,不似在內殿時的鬆散,臉色依舊冷涼,許是殿內女子最終無礙的消息勸慰住了他,他的神色不如眾人才來時恐怖,卻依舊讓眾人覺得沉悶得慌。

眾妃嬪彎腰行禮,談垣初目不斜視地經過眾人,路過服身的皇後時,才簡單地:

“起。”

他聲音冷淡,誰都聽得出他餘怒未消,眾人瞥見他道了聲起後,直接略過皇後,不由得心底都咯噔了一聲。

往日皇上再不虞,在外麵時都會給足了皇後娘娘的臉麵,至少會親自扶起皇後娘娘。

皇後仿若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同,她站了起來,麵有擔憂,皺眉道:

“皇上,熙修容如何了?”

鬆福有眼力見地搬來椅子,讓皇後娘娘落座。

至於其他人,鬆福卻是壓根沒管。

自家娘娘在裏麵躺著,還不知這些人中誰是害了娘娘的凶手,鬆福心底憋了口氣,也不願叫她們都舒舒坦坦的。

談垣初什麽都沒說,其餘妃嬪再覺得疲累,也隻好站在殿內。

談垣初沒管她們,視線落在了秋媛身上,秋媛既然讓他去查翊和宮,就應該察覺了什麽才對。

秋媛沒一點遲疑,砰一聲利落跪地,悶響聲讓眾人聽得一陣頭皮發麻,秋媛也疼得白了下臉色:

“皇上,殿內所有東西都是經過林太醫檢查,今日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娘娘去了一趟翊和宮。”

說到這裏,她臉色難堪:

“就在剛才,太醫替娘娘施針時,奴婢在娘娘的衣物上聞見了一股香味,這股香味,奴婢在翊和宮中時聞見過。”

秋媛沒敢再說娘娘身上的是芍藥香,話音模棱兩可。

她話音甫落,林太醫就從內殿走了出來,他帶出來的還有雲姒一直隨身攜帶的香囊,他臉色凝重:

“皇上,這香囊和娘娘昨日穿的宮裝腰部都有紅花之物。”

聞言,秋媛下意識反駁:“不可能!”

蘇婕妤聽到現在,見秋媛這麽肯定地否認,不由得道:

“你怎麽知道不可能,或許是你們這些奴才疏忽大意,讓香囊中摻入了紅花等物,當初的盧嬪小產,不也是因為大意麽?”

見她提到盧嬪小產,談垣初不動聲色地掀眼,眉眼冷涼地掃了她一眼。

秋媛看向蘇婕妤,心底暗暗記住了蘇婕妤,遂頓,她衝談垣初的方向磕頭:

“皇上,奴婢敢這麽肯定,是因為今日林太醫來給娘娘診脈時,奴婢才請林太醫檢查過這個香囊,皇上如果不信,大可詢問林太醫。”

眾人視線落在林太醫身上,林太醫點頭。

而且,這紅花是落在香囊外,就好像是有人倉促地灑了紅花粉在上麵一樣。

見狀,蘇婕妤臉色有點不好看,她扯唇略有點諷刺:“這倒是奇怪了,除了你們褚桉宮的人,誰還能近你們娘娘的身?”

秋媛半點不讓:

“誰說不能?”

“今日翊和宮人多眼雜,哪怕彼此有點摩擦也不會有人在意,誰知有沒有人借此時機動手腳?”

蘇婕妤的話音都被堵了回來,她冷硬下一張臉,她欲再說什麽,被談垣初涼聲打斷:

“朕讓她答話,讓你插嘴了麽?”

他眼底寡淡,眉尖卻是不耐地擰在了一起。

蘇婕妤所有話音都驟然堵在了嗓子眼,她握緊了雙手,臉色難堪地啞聲。

香囊被呈到談垣初跟前,他伸手拿了起來,香囊上繡著一朵山茶花,淺藍的底色配白色花樣,談垣初記得這個香囊,彼時他來看望雲姒時,她恰好在替香囊收尾,纖細的手指一勾一纏,線尾就打了結,聽見動靜,她抬起一雙杏眸看向他時,還聲聲嬌脆:

“好不好看?待臣妾閑下來給皇上也做一個好不好?”

他隻說好看,卻是沒應她後半句話,她有孕在身,這種耗費精力的事情,沒必要讓她去做。

但誰知對話尚在昨日,今日女子就不省人事地躺在了床榻上。

沒人再說話,褚桉宮的大門敞開,冷風呼嘯地刮進來,吹得人臉頰生疼,骨子裏仿佛都冒了點寒意,鶴氅有點擋不住風,有人不禁攏了攏衣襟,想讓自己暖和一點。

眾人不知等了多久,隻覺得腳都要站麻了,外間終於傳來一陣腳步聲。

許順福臉色不好匆忙趕回來,恭敬地低下頭:

“皇上,常太醫發現翊和宮四周的地麵都被紅花水浸泡過,甚至翊和宮內燃著的香爐底部都藏著紅花。”

翊和宮最後會燃著香爐,是要蓋住屍體和血腥的味道,但沒想到,隻是這一點細微之處,也被有心人利用。

至於翊和宮四周的地麵,就仿佛早有人提前準備,用紅花水一點點灑滿了宮殿,地麵易幹,看不出什麽,但芍藥的花瓣上卻還殘留了不少水漬。

除了常德義,這是秋媛第一次怨恨一個人。

這宮中隻有娘娘一個人有身孕,德妃這般做的目的不言而喻,她是鐵了心想要拉娘娘腹中的皇嗣給她陪葬!

其實說實話,如果是秋媛站在德妃的位置上,她也許也會像德妃一樣的做法。

命都要沒了,她必須替皇長子多做打算。

許是有人覺得德妃這樣做,難道不怕牽連皇長子麽?

她或許是有擔心,但她更不會願意讓娘娘誕下皇嗣。

秋媛都隱約能察覺到皇上對娘娘的態度不同,德妃那般心細的人會察覺不到麽?

她能。

那麽她會不會擔心,等娘娘誕下腹中皇嗣後,將皇長子視作眼中釘?

誰都不知道。

德妃卻不得不考慮。

與其等娘娘誕下皇嗣後針對皇長子,不如她先下手為強。

人的野欲是不會封頂的。

皇長子占了個長子,但他到底沒有了生母在後宮幫襯,隻要有後妃誕下皇嗣,都不會放過皇長子,她需要給皇長子騰出時間。

皇上是個將後妃和皇嗣分得很清楚的人,孰輕孰重,德妃心底自有成算。

秋媛閉了閉眼,她沒有衝動,而是在思索到底是誰能近娘娘的身?

別看她話中說翊和宮人多眼雜,誰都可能接近娘娘,但實際上,她和娘娘都格外謹慎,不曾和任何妃嬪有過接觸。

秋媛腦海中一點點閃過在翊和宮時的畫麵。

驟然,一個宮女端著血盆、慌亂地要跪地請罪的畫麵閃過腦海,秋媛呼吸一緊,她猛然睜開眼,問向許順福:

“許公公在翊和宮時,可有見到一個圓臉、眉角生痣的宮女?”

許順福一怔。

秋媛立即道:“在翊和宮時,隻有這個宮女最有可能接近娘娘。”

換句話說,娘娘香囊上的紅花極有可能是這個宮女所為。

談垣初立即道:

“去查!”

許順福立即退出去,等一刻鍾再回來,他氣喘籲籲,臉色不好看,他跪了下來:“皇上,奴才去晚了一步。”

人已經死在了廂房中。

這般赤.裸.裸地殺人滅口,讓許順福也不禁有點膽寒。

許順福很清楚,這是德妃一貫的手段,餘光瞥見在妃嬪中的祁貴嬪臉色也有點難堪,許順福不覺得意外。

就仿佛蘇婕妤小產時,祁貴嬪宮中的宮女在長春宮自縊而亡,最終死無對證一樣。

唯一讓許順福不解地是,德妃都死了,到底是誰還在不要命替德妃做事?

殿內倏然靜了下來。

眾人都不敢去看談垣初的臉色,許久,靜謐的殿內才響起談垣初堪稱平靜的聲音:

“好一個德妃。”

縱死,也不曾讓後宮有片刻安寧。

不喜不怒的一句話,仿若沒有半點情緒,卻是無端讓眾人覺得有些膽寒。

皇後也不由自主地看了談垣初一眼,她心底其實有點愕然,呼吸不由得收緊,皇上這話是什麽意思?

一旦德妃臨死前謀害熙修容腹中皇嗣一事坐實,皇長子必然會受到牽連。

皇上舍得麽?

秋媛也抬頭看向皇上,她心底還是有猜疑的,但現在她什麽都沒說。

和其餘人相比,給德妃定罪才是緊要。

也隻要這樣,皇長子才會出身有瑕,日後好給娘娘腹中皇嗣讓路。

秋媛沒給皇上權衡利弊的時間,她砰一聲磕頭在地,額頭原本就有紅腫,當即青紫一片,落在她蒼白的臉上格外顯眼:

“求皇上替娘娘做主!”

褚桉宮的宮人烏壓壓地跪了一地,皇後難得一直沒有說話,人人都在等答案。

談垣初不曾看向他們,他隻是耷拉著眼瞼,旁人看不清他的情緒,隻聽見他冷沉的聲音:

“翊和宮所有宮人處死。”

德妃病重,不可能有能力做這種事,唯獨能替她做事的,隻有翊和宮的奴才。

令雲姒險些小產的紅花又是如何得來?

談垣初眼底冷寒:

“查,翊和宮紅花的來曆,凡涉及此事者,皆數杖斃。”

太醫院所有用藥都要記錄在案,不會允許這麽打量的紅花流通宮廷,唯一能讓德妃拿到紅花的路徑,也隻有宮外買賣。

唯一能出入宮門的宮人,隻有平日宮內外的采買。

許順福越發低了低頭,瞧著簡單,但這其中宮人采買的任何東西,包括宮人運出宮外的肮髒物都得一一經過排查,能夠將這種分量的紅花帶入宮廷,不知要打通多少關係。

皇上這一道命令,不知要有多少人丟掉性命。

卻無人能喊冤。

“德妃謀害皇嗣,心思歹毒,罪不可恕,人雖死,罪名卻難消,”談垣初仿佛停頓了一下,又仿佛沒有:“即日起,將德妃從玉蝶上除名,貶為庶人。”

談垣初垂著眼,燭火一明一暗地打在他臉上,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眾人卻是再忍不住嘩然。

德妃誕下皇長子那年,才被記在了皇室玉蝶上,日後世人皆知她是皇長子生母。

但今日她卻被是被皇室玉蝶除名,皇室宮妃被除名,隻能淪為名不經傳的庶人,從今往後,皇長子的生母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德妃。

意識到了什麽,有心人不由得變了變臉色,格外難堪,沒等比人發現,轉瞬即逝。

今晚注定了是個不眠夜。

皇後走出褚桉宮時,仍是沒回過神,百枝小心地攙扶著她,外間天際已經曉白,百枝餘光瞥見褚桉宮外盛開的山茶花時,不由得嘀咕:

“皇上真是費心。”

這一路的山茶花,不知要費了花房的宮人多少心思,天漸冷,花卻不敗。

皇後也回神,視線落在路邊的山茶花上,再快要到坤寧宮時,琳琅的花色才從視野中漸漸消失。

皇後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皇上不是隨意敷衍了解,熙修容喜歡山茶花,他便在熙修容每日請安都會經過的這條路上種滿了山茶花。

寡淡的清白色簇擁,卻是壓得四周百花黯然失色。

等到坤寧宮,百枝都長呼出了一口氣,一直緊繃的脊背放鬆,她小聲嘀咕:

“嚇死奴婢了。”

在褚桉宮時,百枝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總覺得那個時候要是惹惱了皇上,命都不一定能保住。

但她也忍不住道:“奴婢沒想到,德妃做出那種辱沒皇室事,皇上都沒給她定罪降位,卻因熙修容,將德妃一貶到底。”

都成庶人了,可不就是一貶到底?

皇後坐在梳妝台前,低著頭拆卸著護甲,聽見百枝的話,也沒有一點動容。

百枝也沒在意,她習慣娘娘總是安靜了,她想到什麽,忽然癟了癟唇,悶聲道:

“皇上真是看重熙修容。”

從盧嬪到蘇婕妤小產得不明不白,皇上好像在意,又好像不在意,百枝總覺得皇上未必不知道這其中有德妃的手腳,隻是都因皇長子忍了下來,唯獨在熙修容一事上,皇上態度不同。

皇後終於有了動作,她抬起眼,淡淡道:

“皇上是看重熙修容,卻又不止看重熙修容。”

百枝沒聽懂,一臉納悶地看向娘娘。

皇後垂眸,忽然問出了一個問題:“往日皇上也看重熙修容,但不論是德妃還是祁貴嬪和熙修容起齟齬時,皇上罰的都是德妃和祁貴嬪,從不會牽連皇嗣,您覺得為何這次皇上就不顧及皇長子了?”

百枝呐呐地皺起臉,有點回答不上來。

皇後抬眼,和銅鏡的女子的對視,看見女子眼底的平靜和悲哀:

“他是在替熙修容腹中的皇嗣鋪路。”

皇長子占了長,身後又有宋家支持,雲姒有什麽?她隻是一個孤女,身後沒有半點朝中勢力支持。

似是平衡,卻處處見偏袒。

——他甚至不知她懷的究竟是公主還是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