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舒舒服服地睡完一覺後,體力終於恢複了少許,柳述從**坐起來,看著這陌生而昏暗的屋子,發了會愣,才想起如今的處境,不禁悲從中來,竟回光返照般的詩興大發:“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出身未捷身先死,斷腸人在天涯啊!”

門外傳來一聲輕笑。

他驀地一愣,扭頭見沈柯坐在堂屋桌上,借著燭光看書,興許是覺得那個笑不太合時宜,所以並沒有轉過來看他,而是頭也不抬地問:“休息好了嗎?”

“嗯,現在什麽時辰了?”柳述從**爬起來,穿上鞋就往外走,留下淩亂的被褥堆在**。

“戌時了。”沈柯這才側頭,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左側臉頰上的紅印,淺淺一笑,又看著他蓬頭垢麵的樣子,問道,“要不要繼續去睡會?”

“不了。”

“不用客氣,想睡的話就——”

“餓了,睡不著。”

沈柯對上他委屈巴巴的眼神,起身去廚房:“鍋裏還給你留了點吃的。”

“這位兄台,你可真是個好人!”柳述大喜過望,喜滋滋地跟著他進去,期待地看著他揭開鍋蓋,探頭一瞧,鍋裏盛著一些熱水用來保溫,他主動伸手將裏麵的大碗端出來,很是捧場,“這碗——這碗......這碗餅看起來就香!”

“這是麵。”沈柯歎了口氣。

“......”

柳述詫異地瞄他一眼,用筷子戳了幾下完全成型的麵餅,想著自己也算是吃盡天下美食了,還沒吃過這種麵,但眼下餓得慌,別說是糊成餅的麵條了,就是泥巴做的......不至於不至於,泥巴還不至於。

他戳住麵餅,咬了一大口,就著茶水吃了一大碗,感覺到肚子沒那麽空之後,就望著剩下的半塊餅發呆了。

繼續吃?

可是難吃。

不吃?

拂了人家的好意。

忽然間他想起以前某個兄弟,明明在吃不喜歡的食物,卻能盯著花魁的視線瘋狂咽下,還美其名曰什麽秀色可餐。

思及此,他的視線緩緩挪動,隨後定在了沈柯的身上。吃一口,看一眼,再吃一口,多看兩眼。

“......”

沈柯隻覺得他的眼神越來越詭異,莫不成是吃出怨氣來了?

“你要是吃不下就別吃——”

“嗝,謝謝,飽了。”柳述愉快地放下碗筷,果然以美色佐餐最佳啊,他摸摸肚子,誇獎道,“難得的一頓大餐。”

“......”

沈柯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眼裏露出幾分憐憫的情緒,小小年紀就過的如此窘迫,真是可憐可憐。

柳述坐著坐著突然站起來,揉揉屁股,扭了幾下腰,低頭盯著自己的腿,一動不動,突然哀嚎一聲。

沈柯看穿他一係列詭異行為的背後原因:“你是不是該看大夫了?”

柳述抬頭看他:“我覺得我確實該看大夫了。”

沈柯頷首:“就醫不可拖延,你打算什麽時候去找大夫?”

“我也不知道......”柳述深深地歎口氣,鬼精鬼精地瞅了他一眼,傷心欲絕地說道,“我對這裏不熟,也不知道大夫在哪裏,又身無分無文,何況咱們隻是萍水相逢,你也不用因為善良就給我錢去——”

“這個不用擔心,我也沒錢。”

“哦,打擾了。”

兩人同時沉默一瞬,沈柯轉身進房,翻找行李,說道:“我最近在看醫書,如果你膽量夠大的話,不妨讓我試一試?”

“真的嗎?那太好了!”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可以免費治病啦,他迅速露出自己的傷口。

沈柯轉身走到門口,就看見兩條白花花的大腿出現在眼前,他愣在當場,疑惑地看著他:“你這是做什麽?”

“看病呀。”柳述站起來,背過身,開始脫衣服,“我挨了山賊好一頓揍呢,渾身都要拆架了,痛死我啦!”

光線昏暗,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現在才看清他的腿上確實很多被毆打的痕跡,屁股上也有一塊淤青。

“我去換本醫書。”沈柯再次轉身回房。

“你手上不是拿了書的嗎?”

“這本是治腦子的。”

......侮辱誰呢這是!

“我腦子很好的!”柳述喊道。

少頃,沈柯重新拿一本醫書回來,在桌邊坐下,翻找跌打損傷的方子。

“我沒跟你開玩笑,我真的很聰明!”

“嗯嗯。”

“哼,要不是我討厭讀書,這會早就成了狀元郎了,你信不信?”

“信信。”

“我能不能住你那間屋子?”

“不可不可。”

“......”句句有回應,就是不答應。

柳述丟下外衣,在另一邊坐了下來,背靠著桌子,雙臂撐在桌子上,翹著腿,晃了半天,扭頭看過去:“大夫,好了沒呀?我衣服都要脫光了。”

沈柯揉了揉眉心:“找到方子了,但是家裏還差兩味藥,得明天上山去采。你能等到明天嗎?或者更想直接去鎮上找大夫?”

“鎮子離這裏遠嗎?”

“遠。”

“你陪我去嗎?”

“不去,我要去插秧。”

“......?”柳述張大了嘴,捏起他的手腕,“就你這細皮嫩肉的,還要插秧?”

“我可以的。”這話也不知道是說給柳述聽的,還是自己聽。

柳述琢磨片刻,覺得一個人去鎮子太冒險了,萬一迷路挨餓,或者再遇山賊,真是得不償失,還不如在這好好把傷養好了再離開不遲。

“那我還是在這等你采藥吧。”柳述頓了頓,補充道,“放心,我不會白白麻煩你的,等我回——將來有了錢,一定會用百倍酬金來報答你的。”

“想報答我?”沈柯笑著看向他。

“那當然,我可沒有白拿人家的道理。俗話說得好,滴水之恩,當湧泉相抱嘛。”柳述豪氣地說完,伸手抱住了他。

沈柯:“......”

罷了罷了,可能窮人家的孩子,壓根就沒有進私塾的條件。

夜已深了,沈柯去給他收拾客房,說是客房,其實就是挨著廚房的一間小柴房,原主人用來堆柴和其他雜物的。自從他住進來後,柴快用完了,也還沒時間去劈新的,自然就騰出了一塊空地。

簡單地鋪好一張床之後,他才興致勃勃地問:“怎麽樣?”

柳述望著床單下冒出來的稻草,陷入了沉思。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

不過仔細一想,頂多也就借住幾晚,總好過昨晚那樣在山裏蓋樹葉好。

“行,沒問題!”柳述重重點頭。

沈柯暗自鬆了口氣,其實他自己也覺得這床實在過於簡陋,可現在家裏就這個條件,好在對方不嫌棄。

“對了,我還沒問你,你是從哪裏來的?怎麽一個人跑到這來了?家裏還有其他人嗎?”

“我是偷跑出來的,結果遇到了山賊,本就寒酸的處境更加雪上加霜。”柳述不無難過地說,幸好他隻拿了一丟丟零用出來,不然真是損失大了。

沈柯表示惋惜,又問道:“因為什麽事偷跑出來?”

“因為我爹娘要把我賣了。”柳述義憤填膺地說,“我一生氣,就跑了!”

聞言,沈柯眉頭緊緊攏在了一起,語氣也變得生冷:“怎麽會有這樣的父母?”

“就是就是!”柳述像是找到了同伴,恨不得跟他狠狠吐槽一頓,“你知道我以前都過的什麽日子嗎?!”

“吃了上頓沒下頓?”

“對呀!吃飯沒有定數的!”一天都不知道吃了多少頓。

“哎,家裏就你一個孩子嗎?”

“不,還有幾個哥哥妹妹,就偏偏賣我一個人。”柳述不滿道,“雖然我那幾個哥哥長得不如我俊俏,可拉出去做苦力,也是沒問題的嘛,對不對?”

“是啊。”沈柯憐憫地看了他一眼,已經想象到孩子眾多的貧困家庭,為了糊口而把小兒子送到有錢人家去下人的淒涼場景了。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柳述:“我還沒想好......”

出來之前是雄心壯誌瀟瀟灑灑的,可遇到山賊後還是有點想回家的,可那未免也太沒有誌氣了吧!

“你有手有腳,在外麵找個活計,肯定不會讓自己餓死,總比被賣了好。”沈柯說道。

“可是......”

“你害怕被父母找到?”

柳述搖搖頭:“我隻是覺得,讓我去幹活,跟餓死也沒什麽區別了。”

沈柯:“......”

哎,誰說不是呢。

兩人同時低下了頭。

“你家不是很窮嗎?你不用幹活的?”沈柯又問道。

“?”

柳述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窮酸樣,也不怪人家看走眼,不過這正合他意,這世上能少一個人知道他是金貴的柳少爺就少一個吧,不然說出去多丟人啊!而且,他暫時也不想被家裏的人找到。

“我年紀最小嘛,什麽粗活重活都不需要我幹,後來爹娘就想著把我養好看點,好送去別人家裏。”柳述隨口道。

“也是可憐,那你先把傷治好吧,其他的你再慢慢計劃。”沈柯說。

也隻能這麽辦了,總算找到了能住的地方,柳述越想越覺得這位兄台是個大善人。

他在金陵時呼朋引伴,出手闊綽,誰都得給他幾分麵子,私下卻在賭他什麽時候敗完家說他壞話。如今人在他鄉,虎落平陽,卻感受到了溫暖,盡管這溫暖是來自身底下的稻草。

柳述拍了拍牆,片刻後,牆那邊傳來一道迷糊的聲音:“有事?”

“沒事,我就是想跟你說說,你人還怪好咧!”

“......”沈柯重新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翌日,柳述是被濃煙嗆醒的。

他一路咳著嗽,跑到廚房,慌張道:“出什麽事了?!”

“沒事,做早飯而已。”沈柯淡定道。

“你不覺得嗆嗎?”柳述詫異地看著他坐在灶前,煙霧纏繞在他周圍,連臉都快看不清了。

“......不。”

“我不信。”柳述捂住口鼻,衝進去將他拽了出來。

果不其然,對方早已被煙熏得眼睛通紅,一說話,眼淚就從眼角處滑落下來:“我沒事。”

“快出口氣吧,再憋下去人就要爆了。”柳述拍拍他鼓起的胸口。

“呼!”沈柯呼出一大口氣,半晌才按著眉心,不太好意思地說,“讓你見笑了。”

“確實挺好笑的。”柳述說完就靠著木門大笑起來。

沈柯尷尬地在原地徘徊了幾步,轉身進去時,突然停住,定定地看向他。

“?”柳述疑惑地摸了下臉,“怎麽了?”

“原來你這麽好看。”

昨天蓬頭垢麵的,完全看不清本來模樣,今日才注意到他眉目細膩皮膚白皙,唇紅齒白,一雙眼睛映著初升的紅日,明亮炫目。

“那當然了,誰見了我不得誇一句好看呀,我跟你說,就我們那的花魁都得叫我一聲哥。”柳述得意地抬起下巴,手指彈了下額邊的頭發,“誒——你去哪啊?我還沒說完呢。”

“鍋裏要幹了。”

“哦,這是在煮什麽呢?”柳述杵在門口問。

“雞蛋。”

柳述點點頭,想起昨天的兩頓飯,已經對於他的廚藝有了大概的了解,擔憂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啊,要是吃完拉肚子怎麽辦?”

“你去看看我院子裏曬的是什麽。”

柳述聽出他話裏的自信,好奇地跑到院裏去,在石桌上擺放著幾個簸箕,裏麵裝的是些草藥。

“這些都是治療腹瀉的良藥。”沈柯從廚房出來,站在門口,揩去眼角熏出的淚,從容自在地衝他微微一笑,“雖然我並非大夫,但經過我這段時間的試驗,已經幾乎能在這方麵做到藥到病除了。你放心,飯菜是吃不死人的,我能治好。”

柳述:“......”

幾、乎?

“不瞞你說,這些時日我的醫術大有長進,聖人所言不無道理——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若是隻苦讀醫書,也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這醫治的功夫還得放到實處來,一點一滴地.......”沈柯似乎對這段時間的長進頗為自豪,對著柳述侃侃而談起來。

而柳述整個人都要麻掉了。

所以你是寧可苦苦研究醫術,也不肯去提高廚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