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聽到

回到房裏的周子旭,越想心裏越難受,真沒想到自己下了大功夫寫出來的文章,卻隻得了一句泛泛而談的批語。

周子旭心想,泛泛而談可不就是膚淺的意思嗎。

要知道,烏靜先生的學問可不小,雖算不上名響四方的大儒,可經他手教出來的學生,有出息的就有好幾個呢。

這樣一名博才多學的老師,給的點評自然不會有錯的道理。

但這可是“膚淺”啊,用心寫出來的文章居然隻得了個膚淺的評語,那往後自己在舉業上還有希望嗎?難道這輩子隻能當個秀才了?先前自己可是跟祖母保證過要當上大官的呢。

想到祖母,周子旭眼裏開始裹淚,心裏的難受又增加了幾分。

轉身吩咐書硯別跟著他後,周子旭就快步往林遠秋這邊來了。

聽到敲門聲,林遠秋忙拉開抽屜把策文往裏一塞。這樣的批語他自己知道就行了,要是被人看了去,可丟不起這個臉。

林遠秋覺得,自己四十多年的“老心靈”從來沒像今天這般脆弱過。

哪知把門打開後,比他更脆弱的周子旭就抹著眼淚進來了。

“林兄,你說我會不會也跟叔爺一樣,哪怕再努力,再付出心思,這輩子也隻能是個秀才了啊?”

周子旭一跨進門來,眼淚就忍不住掉了下來,他可是聽祖父說過的,當年叔爺也是在十幾歲時就考中了秀才,可到了鄉試這一關,一直考了二十多年都未考過。

後來還是因為不想再蹉跎年歲,才放棄舉業,在鎮上開了私塾。

想到這裏,周子旭更是淚目,難道往後他也得開私塾去?

可是自己一點都不喜歡當夫子怎麽辦,也不想想,那些皮娃兒多讓人頭疼啊。

顯然,曾經也是皮娃兒的周子旭,已然忘記自己讓人頭疼的事了。

此時的他也顧不上什麽君子如玉翩翩無雙了,拉起衣袖把眼淚鼻涕一抹後,繼續問道,“林兄,你說我還有考中鄉試的希望嗎?”

這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模樣,讓林遠秋簡直沒眼看。

他有些想笑,又覺得太不厚道。

最後實在沒忍住,“我說你知不知羞啊,隻不過泛泛而談幾個字就把你難受成這樣,照你這麽個傷心法,那我豈不是要去跳河!”

跳河!跳啥河?

周子旭懵懂抬頭,表示沒明白林兄話裏的意思。

而林遠秋,則快速打開抽屜,他也不管啥丟不丟臉了,拿出裏頭放著的策文就往周子旭手裏一塞,“喏,給你看看烏靜先生對我的批語。”

周子旭雖發懵,可絲毫不影響手上的動作,接過文章後,就一頁頁往後翻。林兄這篇文章先前他可是讀過的,不但用詞精準,且段落清晰,比起他寫的,可要好上太多了,所以周子旭是不相信烏靜先生會給出啥不好的評語的,可等他翻到最後一頁,看到文章末尾寫著“多下苦功,投機取巧要不得。”的幾個字後,頓時眼睛睜的老大,這這這是怎麽回事?

難道是自己看花了眼,周子旭忙又拿衣袖擦了擦眼睛,再看,結果還是“投機取巧”這幾個刺眼的字來著。

所以,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還有,麵對這樣的批語,林兄是怎樣做到跟個沒事人似的。

林遠秋也沒多做解釋,早上為了趕著去聽講學,他隻吃了四個包子,這會兒肚子早已咕咕響了,還是先把自己填飽了再說。

至於吃什麽,林遠秋都已經想好了,話說沒有什麽,比吃一頓鮮香味美的魚肉更能安慰受傷的“心靈”了。

所以中午這頓,不如就去酒樓吃魚吧。

見對麵之人還發著愣,林遠秋拍他肩膀,“周兄,中飯我來做東,咱們一起到酒樓吃紅燒魚去。”

一聽去吃魚,周子旭立馬回了神,也終於發覺自己肚子已經餓了的事。

這下周子旭也不去糾結批語的事了,一個轉身後就飛快往宿舍跑,“林兄稍等片刻,我這就換件衣衫去。”

他的衣袖上除了眼淚就是鼻涕,若不換一身的話,可沒臉出門。

說是片刻果真就是片刻,這邊林遠秋剛鎖好門,換了一身月白色直裰的周子旭就跟書硯一前一後的過來了。林遠秋看他不但重新梳了發髻,腰上還多了一隻墨綠色的香囊掛著,這溫雅如玉的模樣,看著又是翩翩小公子一枚了。

三人出了府學大門後,就往財達街而去,因為魚香居正位於那條街上。

……

林遠秋算得上是魚香居的熟麵孔了。

見他今日帶了客人過來,店夥計忙把人往樓上雅間引。

周子旭心說,自己可算不得客人,如今他已在府城求學,往後隔三差五會過來吃魚解饞是指定沒的跑了。

這會兒已差不多快過飯點,灶間自然也沒先前那麽忙碌了。

是以菜點了沒多久,就很快都上了桌。一大碗紅燒魚,一盤板栗燒雞,還有燉豆腐和炒青菜。

原本就對魚肉沒有抵抗力的兩人,加之有肚子催著,所以等店夥計把飯盛上來後,就大快朵頤了起來。

都說天大地大吃飯最大,此刻那泛泛而談、投機取巧啥的,早被兩人拋到了九霄雲外。

林遠秋讓跑堂拿來一隻空盤,然後每樣菜都夾上一些,讓書硯也趕緊吃。

不說半大小子正是受不的餓的時候,就是這種他們吃著,讓人在邊上看著的事,反正就目前而言的林遠秋,是肯定做不出來的。

至於以後,不同時候不同的心境,他現在也不知道。

方才點菜時,特地叮囑了要多加些豆皮和香菇。

是以,這會兒的林遠秋和周子旭,正你一筷子豆皮,我一筷子香菇的,吃得暢快極了。那浸足了魚湯的豆皮和香菇,再配著米飯下肚,簡直是人間美味。

至於那條一尺多長的紅燒鯉魚,早剩下魚骨架子一副了。

吃飽喝足,話題又重新轉回到了策論文章上。

周子旭心裏的疑惑還沒解呢,話說,“投機取巧”四個字可比他的“泛泛而談”嚴重多了,林兄是怎樣做到安之若素心裏一點都不難受的呢。

林遠秋讀懂了周子旭眼裏的詫異,便笑著問道,“周兄是不是很好奇我怎麽就跟個沒事人似的?”

周子旭點頭,換作是他,被烏靜先生批語寫文章愛鑽營,哪有不難受的道理。可林兄卻是不以為意,仿佛被說的人壓根就不是他似的,實在讓人費解。

隻是沒等周子旭開口應答,卻聽林遠秋笑道,“我又沒有投機取巧,自然沒啥好難受的。”

說他文章言之無物他肯定承認,可說他投機取巧,林遠秋是絕對不認同的。

林遠秋是知道自己的,在寫文章時,自己可是一丁點這方麵的心思都沒有。所以他有啥好難受的,他總不能因為旁人的誤解而懲罰自己吧。

再說,從烏靜先生的批語中,最起碼可以看出,自己的文筆還是過關的,不然對方也不會用“巧”字來形容自己吧。

周子旭呆愣,“居然可以這樣?”

“不這樣還哪樣,”林遠秋翻了一個白眼,“莫須有的事我去難受幹嘛。”

對啊,這可不就是莫須有的事嘛,周子旭連連點頭,“說得極對說得極對,我與林兄相識幾年,知曉林兄從來不是刻意鑽營之人,且林兄的文章我也看過,哪有投機取巧的地方,想來定是烏靜先生年歲大了,眼神不好使,看錯了林兄的文章也不是沒有可能。”

周子旭越說越覺得自己的話很有道理。

那烏靜先生已是兩鬢斑白,雖走路不見蹣跚,可年紀大的人,眼神不好是常理,看錯了好文章也是有的。

如此一想,周子旭覺得那“泛泛而談”也沒什麽了,既然能看錯林兄的,那麽看錯他的可能性也絕不是沒有。

所以,他的文章也沒那麽不堪才對。

心裏的石頭放下,周子旭頓覺自己又是科舉路上的好苗苗了。

隻是沒拜入烏靜先生門下著實可惜。

先前周子旭就聽叔爺說過,有名師指點,勝過自己苦讀數年。

想來,當年叔爺若有位好老師點撥,也不至於一連考了二十多年都未闖過鄉試這關了。

林遠秋卻不以為意,他確實也十分期盼著能有好老師的教導,可這事不是自己巴望著就能成的。

所以,對於能否有機會拜入名師門下的事,林遠秋向來都有思想準備。

都說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

自古以來,寒門庶族出人頭地不容易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教育資源與名門望族相形見絀。而像他這個連寒門都算不上的貧民子弟,就更不用去奢求什麽好的教育資源了。

林遠秋還清楚記得前世看到過的一篇賦詞,而寫它之人,正是曆史上第一位平民出身的狀元。

說來科舉製度從隋唐開始,而這位平民狀元卻出現在宋朝,這可是相隔了幾百年呢,可見平民走科舉路有多艱難。

至於林遠秋為何會記得這麽清楚,實在是因為那篇賦文開頭的一句話特別有名,那就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而賦文裏寫到: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雞兩翼,飛不過鴉,馬有千裏之程,無騎不能自往,人有衝天之誌,非運不能自通。

短短幾句,道盡了無權無勢之人的心酸和不易。

所以,林遠秋一直都頭腦清醒自己的科舉路並不容易走。

也所以至第一日去族學念書開始,在學業上,林遠秋就從沒有懈怠偷懶的時候。

他還清楚記得大雪天,自己踩著及腿的雪,一步步去上學的日子。當時到了學堂時,布鞋都已經濕了。冷嗎,當然冷,不然手腳上的凍瘡是怎麽來的,可林遠秋知道,若自己不拚命搏一搏,那麽往後的日子就有無數的冷在等著他。

就好比此時,自己若是因為沒有好的教育資源而心灰的話,那麽以往的苦就白吃了。

何況,林遠秋就不信沒有名師的教導,真就讀不出一番天地來。

要真是如此,那麽這位叫呂蒙正的平民狀元是怎麽來的。

林遠秋並未用旁人的詩賦來給周子旭舉例說明,畢竟不是自己寫的,到時追溯來源他也說不清。

看到周子旭眼裏對失去機遇的惋惜,林遠秋笑道,“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周兄不必妄自菲薄,既然你我無緣良師,那不如就從今日起,周兄與我就當各自的名師,來一場無師自通如何?”

好一個無師自通!

周子旭聽得熱血沸騰,當下與林遠秋擊掌道,“一言為定,從今往後,林兄與我就是自己的老師了!”

一旁的書硯也跟著笑,雖然林公子說的話他一知半解,可看到自家公子笑得這麽開心,那肯定就是好事。

開心非常的三人,自然沒想到隔壁雅間正坐著一位老者,而此時老者手上夾著的魚肉,也因筷子懸空太久而落回到了盤子裏,隻是烏靜先生並未察覺,因為他的心思全都在那句“無師自通”上。

方才烏靜先生臨窗坐著時,就看到這兩名被自己點評過文章的學子從街對麵過來。

食肆對外營業,旁人過來用飯也很正常。是以烏靜先生繼續吃著他喜歡的紅燒魚,可等他聽到隔壁傳來的清晰說話聲後,當下就不淡定了。

啥叫烏靜先生年紀大了眼神不好使,還有自己給自己當名師啥的,這兩個說大話的臭小子也不嫌害臊。

烏靜先生心想,這兩人寫的策文他可都記著呢,等下回再過來時,自己倒要看看,他倆給自己當老師當的如何了。

……

回到宿舍已差不多未時,林遠秋並未繼續摘抄小錄的事。

自己手上還有好幾幅菩薩畫像的單子積著呢,已經拖了半個多月,想必那小胡掌櫃肯定等得心急了。

還有水墨山水林遠秋也準備多畫上幾幅,雖學習之事不能鬆懈,可掙銀錢的事也是耽擱不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