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惜才之心

既然是農忙假,自然是要幫著家裏收糧食幹農活的。

是以,這次林遠秋回家時,帶回來的作畫宣紙並不多,隻想著等地裏活兒忙空閑了再畫上幾幅。

如今林遠秋的作品還是以水墨山水居多,畢竟自己的畫之所以會有不錯的市場,還是得益於大寫意山水的灑脫自由和不拘一格,這跟柔和墨色的工筆山水,區別還是很大的。

時下文人大多喜愛豪放灑脫的氣度,見慣了精巧細致的筆觸,在突然看到,這種隻寥寥數筆,便能畫出複雜山水意境的畫工後,自然是愛不釋手的。

所以林遠秋準備趁著大家的新鮮勁沒過之前,多攢些銀子出來。

話說,如今在他的論語書裏,已有近四十兩的銀票夾著了。

林遠秋已經想好了,不管這次院試自己能不能考中。接下來的幾年,他都準備先好好鞏固一下所學和積累經驗,暫時不去參加考試了。

因為這次的院試讓林遠秋明白,年代不同,社會也就不同。自己雖在前世活了三十多年,可隔代如隔天。在這個朝代這個社會,自己對好些事物的認知,還隻是小白階段。

是以為了將來在舉業上不再被動,他還是得先讓自己有主動的知識儲備才成。

……

對於小孫子想下地幫著收糧食的想法,老林頭和吳氏都是極為反對的。

用他倆的話,那就是讀書人的首要就是念書,哪有跟泥巴土塊打交道的道理,再說家裏幹活的人手可不缺,哪裏需要小孫子來幫忙啊。

也不怪老林頭和吳氏會這般想,實在是兩人見到的幾個讀書人,平日裏都是青衫直裰,袖長隨身,與下地做活的人兒,完全聯係不到一塊兒。

遠的不說,就先前林有誌念學的那會兒,可從沒見他有過下地的時候。

還有大房那邊,因著他們家裏的水田多,每回到了農忙的時候,都是直接雇了短工幫著收割的。

而文延和文慶他們,都在家裏待著看書呢。

聽金氏的意思,說這就叫什麽皆下品什麽讀書高來著。

吳氏覺得,自己雖跟金氏不對付,可這話聽著還挺有道理的。

再說讀書人沾多了泥氣,說不定就沒有文氣了呢。

想到這裏,吳氏又忍不住開口道,“遠秋你就待在家裏看書吧,或者去草棚那兒也行,大熱天的,山上更涼快些。”

林遠秋笑著搖頭,“奶,夫子之所以會給學生們放田假,就是不想讓我們一味的隻知念書,屆時成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無用之人。”

一聽不下地幹活就會成為無用的人,這下老林頭和吳氏也不攔著了。

隻不過兩人並沒讓林遠秋和他大哥二哥一樣做著割稻子的活計,隻讓他跟春燕春草,專撿落在地裏的稻穗。

林遠秋也不逞強,這大鐮刀都快趕上自己的胳膊長了,別一不小心傷了手,到時可就麻煩了。

大熱天的幹活,村民們一般都是天才蒙蒙亮時就到了地裏,這樣趁著涼快的時候,可以多做好些活。

等村裏人看到林遠秋背著個大背簍,正彎腰一步步搜尋著地裏的稻穗時,一時都有些愣怔,這童生小老爺咋也到地裏做活啦?

看到大家跟看西洋景似得一直朝自己這邊瞧,林遠秋也沒在意,隻低頭認真撿著田裏的稻穗。這些糧食可是爺爺大伯二伯,還有爹爹和堂哥他們辛苦種出來的,可不能被糟蹋了。

昨日林遠秋特地向他爹打聽了十六畝水田的收成。等知道自家佃種的那十畝水田,到手隻有三成的糧食後,林遠秋心裏是驚訝的。沒想到他家除了支付佃租,連田賦都得承擔。

所以自家佃種的這十畝水田,還真像他爹說的,得到的糧食堪堪夠飽腹而已。

想到田賦,林遠秋忍不住在心裏算了算。

若自己這次能考中秀才的話,那麽家裏的田稅自然就不用再交了的。

如此,單自家那六畝水田就能多出不少糧食來,而多出來的糧食,對比佃種水田得來的三成糧食,著實沒相差多少。

這時若家裏再買上幾畝水田,哪怕隻增加個三、四畝,那麽自家就算不佃種別人的十畝水田,家裏的糧食也肯定夠吃的。

且這樣,家裏爺爺大伯他們還能省下不少種地的力氣。

真是想想都覺得美啊。

隻是想到自己把院試的策論默給周夫子看時,夫子當時搖頭的模樣,林遠秋就明白,自己怕也隻能是想得太美了。

打死林遠秋都不會知道,周秀才當時的搖頭,並不是指他沒答好的意思,而是覺得,這樣論據的策論文章,他也拿不定是好還是不好呢。

這邊林遠秋邊想著院試的事,邊尋著掉落的稻穗,不多會兒手上就攢了一小把出來。

而原本朝他看稀奇的村人們,很快就看到不遠處的田埂上又走來一行人。卻是林金財和幾個新雇的短工,還有林全河林全江兩兄弟,而慢吞吞走在隊伍最後頭的,不正是林金財那幾個在鎮上念書的孫子嘛。

再看他們一身短衫穿扮,這樣子應該也是下地做活來了。

哎呦,今兒個到底吹得是啥金貴的風啊,咋把讀書人都往地裏刮了呢。

這邊老林頭和吳氏也看到了文延文慶幾個,心裏納悶,今年大房怎麽舍得讓幾個孫子下地了?

兩人不知道的是,為了讓三個孫子到地裏幹活,林金財可是在家裏發了好大一通火呢。

原來,自昨日在地裏看到林遠秋幫著家裏做活後,林金財心裏就難受上了。也是,任誰看到又會念書又懂事的孩子都會心生羨慕,何況這孩子還是二弟家的。

再想到眼下農忙時節,家裏的幾個孫子不但幫不上一點忙,就連三頓飯還得喊著他們吃。若讀出點成績來,林金財也沒怨言。

可現下,大孫子再過幾個月就要成親,而文慶今年也說了媳婦,兩人馬上就是成家當爹的年紀,居然連個屁都沒考出來。再與二房的孩子兩下一對比,要說不氣人,那恐怕就是傻子白癡了。

於是今日一大早,林金財就催著幾個孫子,讓他們也下地幹活來了,原話是,“人家童生都在地裏忙活呢。”

一聽要讓寶貝孫子去地裏曬太陽,金氏當然不同意,這要是曬得烏漆嘛黑的,哪還有讀書人的樣子啊。

林全河林全江沒有說話,張氏和許氏則皺著眉,顯然也是不願意的。在她倆看來,家裏不是已經雇了短工嗎,幹嘛還要折騰幾個孩子啊。

隻是,林金財似乎已經拿定了主意,隻聽得他大吼一聲,“誰不去地裏,誰的書就不用念了!”

總歸是一家之主,一聽當家人這話,包括金氏在內,都沒人敢吱聲了。

其實金氏很想說上一句,咱家不是剛替爹娘修了墳嗎,有爹娘在地下庇佑著,明年延兒他們肯定能考上童生的。

原來,在六月的時候,林金財做主給爹娘修了墳。

至於為何會想到修墳的事,還是因為林金財聽到好多村人說林遠秋考中童生,肯定是得了祖宗保佑的緣故。

這話,林金財是絕對相信的,因為這樣才能說得通,為何二弟家的小孫子,才小小年紀就有了這般的念書本事。

想到這裏,林金財心裏很不是滋味,想著爹娘是不是忘記他家才是長子長孫一脈了,錯把風水都旺到二弟家了啊。

於是經過幾個晚上的翻來覆去,最後林金財決定,給爹娘把墳頭修一修。

等修好了墳,到時自己好好在墳前說一說,得讓爹娘知道自己的孝心。

給爹娘修墳是好事,老林頭自然沒話說,可等他拿出自家該出的那份銀子時,就被林金財硬給推了回來,說什麽都不要。

還說他是大哥,這份銀子該由他們長房來出才對。

這讓老林頭一時摸不著頭腦,在他的印象裏,他哥還從沒有過這麽慷慨的時候呢。

若老林頭知道他大哥獨攬下二兩多銀子的開銷,目的就是想讓爹娘專門庇佑他們大房一家時,也不知會不會氣得笑出聲來。

……

而此時,在府城的考棚裏,主副考官們都在忙碌著閱卷的事。

自院試開考的那日,考官們就沒出過考棚,因為隻有等把近兩千份的試卷全都閱完,中榜的名次定下來後,此次院試才算真正結束。

比起縣試和府試,院試的閱卷更為謹慎和慢上許多。這麽做的目的,當然是為了能最大程度的把好院試的最後一關了。

而為了防止有相互勾結、串通一氣的事發生,主副考官九人,都是同待在一間屋裏閱卷的。

八月的天,可不是一般的熱。隻是比起酷暑難耐,最讓主考官秦遇兩眼冒花的,還是這一篇篇花團錦簇、言之無物的策論文章了。

按照規定,所有經過八名副考官之手的答題卷,最後都得再往主考官手上過一遍才行。

所以這會兒,秦大人的麵前正堆著兩摞快成小山的答題卷。

而秦大人也光棍,每套試卷都是直接從最後的策論文章開始看起的。在他看來,若策論都沒寫好的話,前麵那些就沒必要再看了。

依著這樣的法子,很快就剔了不少試卷出來。

隻是華而不實的文章看得多了,心情肯定好不到哪裏去。

秦遇實在想不通,不就是一篇簡單的治安策題嗎,怎麽會被好些學子寫得如此天馬行空、不著邊際呢。而有些已經摸著門道的文章,卻是紙上談兵,廢話連篇,看著實在讓人頭疼。

想到這次院試,說不定隻能從矮個裏頭挑高個了,秦遇心下忍不住歎氣。

唉,看來,今年江州府生員的整體才識都不樂觀啊。

不過他的這一想法,在看到新拿起的一篇策論文時,很快就有了改變。

文中講的正是如何遏止日益猖獗的偷盜之事。

而最最吸引人的,還是該考生所講的遏止法子,如文章中所說把小偷直接押解到他居住的地方,而後當著他家親屬,以及街坊和鄰居的麵,讓他供訴自己的偷竊行為。最後再讓他負責清掃自己居處附近的街道,早晚各一回,不得有誤。

如此這般,小偷每日打掃著街道,路過的行人肯定都會打聽緣由,等知曉後自然也都會嗤笑他。這樣天天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唾棄的日子,定是羞恥難熬的。

久而久之,小偷哪還有再偷盜的心思啊。且文章最後還寫了,悔過自新的偷子,若想擺脫掃大街的窘境,須得他自己再尋出一個與他一樣的偷子來代替。若是尋不到的話,也隻能一直掃下去了。

真是想想都可怕啊。

秦遇忍不住點頭,這才是言之有物,能真正派上用場的策議啊。

想到這裏,他又把題卷往前翻了翻,嗯,幾首七言詩也寫得不錯,

等看到卷子上頭已有其他考官打著的好幾個圓圈時,秦遇便把這份題卷與那一小疊卷子放在了一起。

和府試、縣試一樣,院試的放榜也在考試結束的十日之後。在放榜之前,自然是排中榜名次了。

此時五十名中榜學子的試卷已放在主考官的案頭。

秦遇提筆蘸墨,準備開始依著次序填寫起來,可等他看到最上頭那份試卷的籍貫處,寫著九歲的年紀時,停頓了好一會兒。

這份答卷上的策論他可是記得的,原想著該考生已是當立之歲,未曾想還不足幼學之年。

想到古有傷仲永之例,不如今日自己就做個惜才之人吧。

這樣想著,秦遇往後數了好幾個空格,再提筆把名字填寫了上去。

……

撿了十來天的稻穗,林遠秋被曬黑了不少,然後是飯量增加。

看到兒子大口大口往嘴裏扒著飯,林三柱差點樂成了木魚,能吃好啊,肚子吃得飽飽的,他的狗子就長得壯實了。

提著陶罐送水過來的吳氏,老遠看到自家三兒子樂嗬嗬的傻樣,正想喊上一句“老三樂啥呢,牙花子都出來了。”

結果卻聽到身後有“嗒嗒嗒”的馬蹄聲傳來,吳氏忙行至路邊,而後轉身往後瞧。

隻見離自己大約十來丈的距離,有兩名身穿紅馬甲的官差,正騎著馬往這邊過來。

隨著馬蹄聲越來越近,田裏好些村民也都朝村道這邊看了過來,也包括隔壁稻田裏的林金財一家。

大家正納悶,他們糧食都還未收齊整呢,咋收糧稅的官差就過來了?

卻聽到為首的那名衙役高聲喊唱道,“賀林遠秋林老爺喜中癸卯年江州府院試第十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