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刀紙
林遠秋也是到了祠堂後才知道,原來,他們家的桌子,被放在了入口處,也就是祠堂最靠後的位置。
往年桌椅的擺放,除了最上首的那一排,其他位置都是按先來後到的順序,也就是,誰先到誰先得,後來的人就擺在靠後的位置,這樣的做法,經過多年的沿用,早已成了族人的習慣。
是以,等老林頭幾人抬著桌凳過來後,正想找個合適的位置擺上,結果就被人給阻攔了,一問原由,才知道族裏不知何時改了規矩,說是今年全族宴座位的擺放,全由族裏統一安排。
為了這個,族裏還特地挑出十幾個青壯小夥,讓他們幫著抬桌搬凳啥的。
所以,各家的桌子抬到祠堂後,都是由青壯們直接接手的。
安排就安排吧,老林頭和林大柱幾人也沒在意,心想著,許是今年地方小了,族老們擔心各家亂擺一通,浪費了位置,才準備接手這事的,畢竟祠堂第一進做了族學後,使得能擺桌席的位置比以往縮水了不少。
隻是,等桌凳擺放完畢,老林頭幾人進去尋找自己的桌子時,來回轉了好久,都沒看到自家桌凳擺放的位置,最後隻得去問管這事的人。
哪知人家伸手往大門邊一指,“喏,那裏不就是你們家的桌子嗎。”
那裏?
大門口邊上?
老林頭領著兒子孫子將信將疑的走了過去,結果發現風口處擺放著的這張桌子還真是自家的,這不,桌麵上頭的那道寬裂紋,老林頭還是認得的。
隻是,為何要把他們家安排在這邊啊,不說靠得這麽後,就是這呼呼的冷風吹著,吃飯也不舒服啊。
很快,老林頭便知道這樣安排座位的原因,因為,跟自家緊挨著的那幾桌人,此時也都過來了。
林二牛,林山子,林瘸子,還有林正河一家,雖每家的人數不一樣,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窮,在族裏算是潦倒的存在了。
而自家,跟這幾家也相差不大,他們潦倒,自家窮困。
所以,這次全族宴座位的安排,難道就是富歸富,窮歸窮,然後按從前往後的順序,一直排到大門口邊上的?
老林頭抬頭朝上首的位置看去,果然,族裏幾戶富裕的人家全排在了最前頭。
而他大哥林金財,也在前麵的位置,且這會兒,正和他的兒子孫子往這邊瞧呢。
老林頭並沒吭聲,可從他起伏不斷的胸口,就能看出,此時他的心裏有多氣人了。
林三柱很想衝上前去質問一番,可理智告訴他,自己要是這麽做的話,不但解決不了問題,反而自家會成為族裏的笑柄,因為,誰讓你們家窮呢。
窮就是原罪,窮的人必須人微言輕,窮的人,哪怕是自己族人,都會瞧不起你。
“爺,奶和娘親她們的桌子也擺在門邊上了。”剛去隔壁找桌子回來的林遠楓,有些提不起精神。
也是,自家被族人瞧不起,他一個大小夥子,心裏肯定不舒服。
老林頭已調整好了情緒,見大孫子滿臉沮喪,不禁皺眉,“耷拉著臉幹嘛,咱家又沒做啥偷雞摸狗的虧心事,不就窮了點嗎,怕啥,你爺沒本事,掙不出家業,可你爺還有兒子孫子呢,咱家總不會一直苦下去的!”
說罷,老林頭轉頭,朝林大柱嗓音洪亮道,“老大,你跟你三弟這就回家把飯菜擔子挑過來,對了,讓你娘把幾個小的穿暖和點。”
這裏可是風口呢,可別讓幾個孩子凍著了。
“誒誒,兒子這就去!”
林大柱連連點頭,眼睛漸漸有些濕潤,他爹說的沒錯,就不信他家會永遠窮下去!
原本心中鬱悶的隔壁幾桌,在聽到老林頭的話後,言行舉止也坦然了許多,就像老林頭說的,自家一沒偷二沒搶的,有啥不好意思的。
又是一陣鞭炮響,這是準備開席的意思,林大柱先挑著擔子去了隔壁。
全族宴是男女分席的,男人們全坐在有祖宗牌位擺著的第三進,而女人們的桌席,則都擺在第二進,並在最靠左的位置臨時隔出一條通道,這樣的話,男人們進出,就妨礙不到女席這邊了。
周氏掀開籮蓋,和劉氏馮氏把菜一一端了出來。
早在出門前,吳氏就把所有的菜都一式兩份,所以,這會兒她們直接捧出來就是了。
相比於春燕春草還有春秀,十二歲的春梅就要懂得多些,也明白自家座位被安排這邊是什麽意思。
不過心裏難受的春梅,很快就被眼前的飯菜香吸引了心神,那啥不快什麽的早就丟到了九霄雲外。
隻見桌麵上,擺著六碗菜,有油汪汪散發著誘人色澤的紅燒肉,有煎的兩麵金黃的大鯉魚,有一隻隻嫩黃色排列整齊的蛋卷,還有豆腐湯,以及一大碗蘿卜燉大骨,最後一碗是青菜杆子炒豬油渣。
對了,還有滿滿一陶罐的白米飯呢。
春燕春草抿了抿口水,再悄悄往邊上看了看,然後姐妹倆對視一眼,偷笑,幸好幸好,沒被人瞧到剛剛她倆流口水的樣子。
春梅幫著娘親和嬸子一起把碗筷擺好,吳氏朝前頭看了看,正巧看到大嫂金氏也往她這邊瞧了過來。
妯娌倆對上眼後,金氏先是一愣,而後眼裏露出一絲炫耀。
對!就是炫耀,吳氏看的一清二楚。
呸!不就坐得靠前了點嗎,有啥可威風的,吳氏轉頭,懶得再往前看。
婆婆的氣悶,妯娌三人也都看到了。
相比周氏和劉氏的低頭扒飯,馮氏的不服氣就要明顯了許多,“娘,您別氣,大伯母也隻能擺擺這點小威風,不說她長得一副猴樣沒娘您富態,就是日後誰好誰孬也說不準呢,你看我家狗子,多聰明的娃啊,背起書來又快又溜,照這樣的本事,將來指不定還能幫您弄個老封君當當呢!”
起先聽到三兒媳說自己富態,說那邊長個猴樣,吳氏心裏樂出了花,可後來咋越說越離譜了呢,你當老封君靠做夢就能當上的啊。
狗子哪有這樣大的能耐,你以為會背幾本書就行了嗎。
唉,這老三媳婦,真是傻的沒邊了。
有這樣的傻娘,生的兒子就算再聰明,還能聰明到哪裏去。
而此時,被吳氏認為“聰明不到哪裏去”的林遠秋,目光正看著上首最正中的桌席,那個穿著青色長袍的人應該就是林有誌林秀才了吧。
聽人說林秀才五十來歲的年紀,可看上去,卻要比同齡人顯年輕了許多,這不,老林頭今年五十有二,才大了對方兩三歲,可若是坐到一起,旁人保證會說兩人相差十歲都不止。
可見常年勞作在地裏的人有多累了。
“狗子弟弟,喏,這個給你吃!”見林遠秋左看右看心思完全不在飯桌上,林遠柏忙拿起筷子,給他夾了一塊紅燒肉遞了過來。
狗子弟弟可是答應過,等他考上了大官,就會給自己買許多許多好吃的東西。
所以,林遠柏覺得,此時自己多照顧狗子弟弟一些,也是必須的。
“多謝四哥!”林遠秋用碗接過,而後把肉夾到嘴裏吃了,嗯,肥而不膩,口感微甜,入口酥軟即化,直接好吃到了心裏。
林遠秋決定不再去多想今日的事,像這種因為家貧就被人區別對待的事,到哪兒都有,就是在二十一世紀的前世,這樣的情況也比比皆是。
所以想也沒用。
如果不服,那就用實力說話。
不然,就算氣死也沒用。
而當你真正成功的那日,這些低視和鄙視你的人,你早已不會去在意了,因為你的心胸和你的天地,在更廣更闊的地方。
……
吃過了全族宴,學堂也進入了即將放假的階段。
王夫子也學著縣城書院,給學生們組織了年終考試,考的內容自然出自三百千。
答題以帖經的方式,和前世的填空題差不多。
十七名學生,除了受不起辛苦退學的那兩個,剩下的十五人全都到了場,等夫子把卷子發下來後,學生們就打開瓷瓶倒出墨汁,而後蘸墨調筆,開始作答了起來。
對已經把課本背的滾瓜爛熟的林遠秋來說,這些題目當然不難,隻是他也不敢掉以輕心,實在怕把繁體字給寫少了一筆,這樣的話,就是錯題一道了。
比起其他抓耳撓腮的同窗,林文進要答得順利多了,他的兩個哥哥都是讀書人,在沒來族學之前,林文進就在哥哥的熏陶下,早能背出書中的幾段來了。
這也是他從沒因為背不出書而被打戒尺的原因。
也所以,林文進覺得,此刻放在王夫子麵前桌上,那厚厚的一刀白紙肯定是他的。
可他忘了,從未被打過手心的,除了他,還有同桌兼堂弟的林遠秋。
是以,等批好了試卷,又對比過成績的王夫子把獎勵發給林遠秋時,一旁的林文進簡直驚呆了。
為了促進娃兒們的進取心,幾個族老商議過後,特地從族田收益中拿出三百文,去鎮上買了一刀白紙,當作成績優異學生的獎勵。
一刀紙共有一百張,且還是三尺全開的那種,以林遠秋這樣的小個子,想要抱起它可不是易事。
所以,最後這刀紙還是林三柱幫著抱回去的,隻是從族學到家裏,原本才半刻鍾的路,硬是讓林三柱繞成了長途跋涉的感覺,至於為何是“跋涉”,當然是因為村道上滿是厚雪的緣故了。
於是,這一日,絕大部分村民,都在自家門口碰到抱著一大卷白紙的林三柱。
如:走到院門口正準備抱點稻草回去墊豬圈的林有財,就看到抱著一捆白紙路過他家門口的林三柱。
林有財:“哎呦,三柱,有好多天沒瞧到你了,你咋買了這麽些紙哩?”
一聽這話,林三柱笑彎了眼,心說,還是有財這話問得好,倒是省了他繞話題的力氣,不然自己老得想法子把話題轉到白紙上,他也很累的好嘛。
林三柱把夾著的白紙轉到了胸前,笑道,“這哪是我買的啊,這不,今日族學比試,我家遠秋得了個優等,這些紙是族裏獎勵給他的,你說這孩子,好好的得個優等做啥,大冬天的,多累著我這個爹啊,有財哥,你繼續墊豬圈,我先回去了哈,哎呦,這紙可真沉!”
林有財:“……”
又如:拿著鐵鍬,準備把門口的積雪鏟一鏟的林青山,一抬頭就看到林三柱過來了。
林青山有些納悶,三柱家在村子的西麵,自己這邊可是村東頭,所以,他咋跑到這邊過來了?
“三柱,大冷天的,你咋繞到這邊來了?”
林三柱把紙遞給林青山看,“喏,還不是為了拿這個,今日族學比試,我家遠秋拿了優等,這可是族學給發的獎勵,唉,這孩子真不讓人省心,大冷天的非得讓他爹跑一趟,窩個炕都不安生,哦,對了對了,青山哥你繼續鏟雪哈,我不耽誤你了。”
林青山:“……”
喂,你還沒說說,為啥從村西頭繞到村東頭來了啊?
就這樣,抱著卷紙的林三柱,把小高山村的邊邊角角都照應了一遍。
吳氏可以肯定,要不是外頭又下起了雪,她家老三指不定還要多轉上幾圈。
林三柱能不顯擺嗎,乖乖,這可是三百文啊,若是扛麻袋的話,就那種一百斤裝的,自己可得足足扛上九百袋啊。
哈哈哈,還是他家狗子最厲害,輕輕鬆鬆就把三百文給掙回來了。
看到便宜爹嘴角咧到了耳朵根,林遠秋很想說,他一點都不輕鬆好嗎,沒看到他的手上已長滿凍瘡了嗎。
是的,前世從未生過凍瘡的林遠秋,突然悲催的發現,自己兩個小指頭上已有凍瘡長著了。
好在族學馬上就要放假了,自己可以趁著這段假期時間,把手好好捂一捂,不然到時破了皮,就有的難受了。
……
放假後,林遠秋除了和三哥四哥出去打了一場雪仗,就沒怎麽出過門了。
不是凍瘡的原因,也不是自己怕冷,實在是王夫子給他們布置作業有些多,除了每天背讀三百千,剩下的就是寫毛筆字四十張,四十張啊,整個年假也才二十六天呢,若是不抓緊一些,肯定很難完成。
林遠秋給自己定了一天兩張的量,至於寫字的紙,用的依舊是高掌櫃送的那些,而族學獎勵的那一刀,林遠秋準備全用到抄書上,如果可以,他準備接下來的四書五經,自己都抄上一本。
這樣就不用再擔心買不起書的事了。
馮氏也坐在炕桌邊上,手裏拽著彩線一針針繡的飛快。
她已經繡好了六雙鞋墊,準備明日就拿到鎮上去看看,對了,還有二嫂做的兩隻荷包和大嫂打的絡子,也都準備一起拿到鋪子裏問問。
自周氏學刺繡再次被紮手後,馮氏就直接教她打絡子了。
說來也奇怪,學刺繡費勁的周氏,在打絡子上卻是手巧的厲害,這不,才學了半個時辰,就能單獨把一根絡子給編下來了。
這下可把周氏高興壞了,學刺繡帶來的鬱悶一掃而光,直說自己這叫東邊不亮西邊亮,算是真本事用對了地方。
於是接下來的幾天,周氏一有空就打絡子,一有空就打絡子,很快就打出三十多條來,直到把買來的絡子線全打光了,還有些意猶未盡。
這兩天,周氏都盼著來個好天氣,這樣她就可以到鎮上賣絡子去了。
林遠秋把寫好的字小心移到了炕上,轉身準備再去拿張紙過來,卻看到林三柱正不錯眼的盯著他寫的字瞧。
林遠秋正納悶是不是字上的墨化開了,結果就聽林三柱說道,“孩他娘,你說要是把咱狗子寫的字繡到鞋墊上,會有人要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