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秦遇
秦遇還跟以往一樣,從不做拖泥帶水之事。這不,走進辟雍堂後,他並未像其他禮部官員似的,先來個激勵人心的開場白過渡,而是直接進入主題,說起了今日的講學內容來。
於是,為了搶到靠前的座位,連早飯都未來得及吃的林遠秋和周子旭,立馬被眼前這個年約五十二、三,一身鴉青色交領長袍的肅臉長者給驚呆了。
也可以說是實在太出乎兩人的意料了。
其實,昨日他倆就聽好些廣業堂的同窗說過秦大人的講學風格,總結下來四個字,那就是“幹淨利落”。
當時兩人以為是講學內容上的簡略快速,還真沒想過,這“幹淨利落”是體現在行為舉止上的。
對於秦遇秦大人,林遠秋自然深有印象,他們這些舉試學子,怎可能會忘記給自己當過主考的官員。
林遠秋記得自己考秀才的那會兒,秦大人還是禮部郎中來著,沒想到幾年過去,如今他已是禮部侍郎了。
雖是自己院試的主考官,可林遠秋還是第一次看清秦大人的長相,當初院試廩生唱保那會兒,因著光線太暗,他根本沒看清楚堂上之人。至於考官巡視考場的時候,林遠秋的心思全在考題上,沒注意上這些。
還有,按理說,每次院試放榜之後,主考官都會組織一場簪花宴,好與新科秀才們見見麵,然後在學問上指點幾句,算是與新科秀才定下座師關係的意思。
這樣的做法,很多主考官都會去做,畢竟這可是名正言順擴充人脈的機會。
誰知道這群新科秀才中會不會有將來的一品大員,若是真有,怎麽說自己都是沾了點“師”的名分的,到時總能得到些便利。
雖這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隻要有,就必須不能錯過。
而秦大人,當時並未讓衙門通知舉辦簪花宴的事。
那會兒林遠秋還有些奇怪呢,現下看來應該就是秦大人的性格使然了。
不過,這樣的處事作風,林遠秋非常喜歡。
就拿此刻的講學來說吧,照著秦大人的節奏,今日的這堂課,肯定能做到有始有終。
想到這裏,林遠秋不禁想起前不久的兩堂講學課來。
那兩個禮部官員,都是先侃侃而談了一大堆題外話,等到正式授課時,這還沒把內容說到一半呢,就已經到了一節課結束的時間,然後人家笑容可親的留下一句“咱們下節課繼續”,就迤迤然而去了。
要知道這個“下節課”並不是一刻鍾後的下一節,而是得等下回再輪到他們過來講學的時候。
每個新進入國子監的學子,齋長都會給他們發一張排課表。
林遠秋可是仔細看過了,再輪到那兩位官員過來授課,最起碼得等到兩個月之後。
所以,並不是林遠秋太過挑剔,在他看來,這樣不上不下的講學,講跟沒講基本沒啥區別,因為兩節課相隔時間過長,等開講第二節 課時,前一節課講的內容都忘的差不多了。
在辟雍堂這邊,除了祭酒的“法令課”眾學子須得站著聆聽外,其他時候都是有桌椅坐著的。
所以今日這堂課,林遠秋是帶了筆墨紙硯過來的,這樣就可以把秦大人說的內容都給記錄下來。
多年的課堂筆記習慣,讓林遠秋寫字的速度快了不少,加之今日他又坐在離講台最近的位置,倒讓秦遇很快就留意到了低著頭,正奮筆疾書的林遠秋。
秦遇雖有些好奇,可他並未停下講課內容,等把《敬薑論勞逸》通篇釋義說完,便讓在座學子以文中的“擇瘠土而處之,勞其民而用之,故長王天下。”這句話為題,寫出一篇八百字的策文來。
“寫好之後,可拿與本官一看,今日酉時之前,本官都會在德輝堂靜候。”
說罷,秦遇行至林遠秋麵前,等他擱下筆之後,便伸手拿過冊子看了起來,隻見筆走龍蛇、力透紙背,再看書寫的字體,是行書。
而寫著的,正是方才自己的講課內容,且對方差不多把他說的話都給記錄下來了。
想起剛剛這人秉筆直書的樣子,秦遇忍不住心想,這小子的寫字速度倒可以與陳大人相比了。
陳大人身為史官,其職責就是記錄景康帝在朝堂上的言行,秦遇可是看到過陳大人的書寫速度的,說是筆走如飛都不為過。
許是前世讀書時養成的習慣,不管是書本,還是冊子,林遠秋都會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上麵。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等秦遇把筆記還給林遠秋,並誇讚了一句字寫得不錯後,不經意間就看到了寫在封皮上的三個字。
林遠秋?
這名字怎麽看著有些眼熟,自己好像在哪兒聽到過。
秦遇邊走邊心中思忖,等他出了辟雍堂,快行至德輝堂時,突然想起八年前自己在江州府主考的院試來,對了,那篇用懲罰小偷掃大街來抑製偷盜之事的策文,不正是出自一個叫林遠秋的考生之手嗎。
想到這裏,秦遇很快又記起當初自己為了惜才,還壓了林遠秋名次的事。
難道剛剛那名青年舉子,就是當年自己擔心會傷仲永的九歲孩童?
秦遇搖頭,覺得應該沒這麽巧的事,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的去了,想來是別處相同姓名的人吧。
如此,秦遇便沒再多想,翻著手中的書冊後,就看起了書來。
而林遠秋,上完接下來兩節助教的課後,就回到了宿舍。等他簡單吃了幾塊點心後,便開始寫起了策文:
“擇瘠土而處之,勞其民而用之,故長王天下,夫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則忘善,忘善則惡心生,沃土之民……”
雖秦大人布置這篇策論時,並未強調一定得完成,可林遠秋不想錯過任何一個能提升自己的機會。
何況秦大人還是自己曾經的主考官,對著他,林遠秋總有種十分親切的感覺。
有了課堂記錄,寫起策文來並不難,何況這篇敬薑論勞逸,林遠秋在前世時就從古文觀止這本書中讀到過。
而讓林遠秋印象最深刻的,正是今日秦大人用作策文題目的這段話。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過去帝王安置百姓時,特地會選了貧瘠土地給百姓,這樣百姓們每日都會想著怎樣提高地裏的收成,自然無心去想旁的,而對君王來說,隻要百姓們安心地勞作,不製造事端,那麽他就能長久的統治天下了。
當時林遠秋讀了這篇文章後的第一感受,就是感歎帝王之術中的心機。
等林遠秋把策文寫完,並加以潤色修改後,差不多已到了申時。
想到再有一個時辰就是酉時了,林遠秋便加快了速度,把策文仔細謄抄了一遍後,就拿著文章往德輝堂而去。
德輝堂靠著國子監最北的位置,從這邊宿舍過去,至少得走上一刻鍾。
為了不耽擱時間,出了月洞門後,林遠秋就抄了綠樹成林的近道。邊走邊抬頭欣賞,隻見大槐樹的枝頭,已有一串串槐花苞結著了,潔白素雅的花苞,讓林遠秋很快想起小時候姥姥給自己炒的槐花雞蛋,嫩香可口,非常好吃。
因著槐樹有“公卿大夫”之稱,所以國子監裏種的最多的樹就是槐樹,而在國子監裏種上這麽多棵槐樹,自然有著祝願監生們個個榜上有名,都能順利通達高官仕途之意。
等林遠秋到德輝堂時,就看到有好幾個學子拿著文章從門裏出來。看到他們滿臉的鬱悶,想來秦大人點評文章時,言詞是比較犀利的。
這讓林遠秋想起先前烏靜先生給評的投機取巧的點評。
也不知今日自己會得到怎樣的批語。
都是廣業堂的同窗,相互之間自然是認識的。與他們打過招呼後,林遠秋也沒耽擱,幾步就進入到了德輝堂之內。
這會兒秦遇正吃著隨侍端過來的茶,點評文章可不是件輕鬆的事,與人說了這麽多的話,他早就有些口渴了。
看到林遠秋進來,秦遇先是一愣,隨後放下茶盞,示意林遠秋把文章拿過去。
林遠秋幾步向前,再雙手把策文奉上,而後朝人行了個標準的學子禮,“拜請夫子斧正!”
既然是討教學問,林遠秋覺得稱呼對方為夫子更為恰當一些。
而秦遇,在聽到這一聲夫子的稱呼後,倒覺得比方才幾名學子喊他大人順耳多了。本來嘛,這國子監乃是傳授學識之處,又不是那升堂斷案的衙門,喊啥大人啊。
還有,想到之前自己心中的疑惑,接過文章後,秦遇並未立即翻看,而是先把自己想知道的事問了出來,“不知你是哪裏人氏?”
哪裏人氏?
林遠秋沒想到秦大人會問他這些,呆愣片刻後,忙很快做出回答,“稟夫子,學生籍記在江州府橫溪鎮。”
聽到林遠秋是江州府的,秦遇忙問,“你可是癸卯年考中的院試。”
“正是癸卯年,”林遠秋笑著點頭,“那年的院試,夫子您正是學生的主考官。”
一聽這話,秦遇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先前看到你的名字時,老夫心想該不會有此巧合之事,這會兒看來,倒是老夫武斷了。”
說著,秦遇仔細打量起眼前的青年,身高約摸七尺,穿著國子監監生統一的圓領襴衫,上下通裁的衣衫樣式,顯得人有些瘦,不過觀其紅潤的臉色,可見身子骨是非常康健的。
秦遇翻開文章看了起來,從論點到論據,再是以據論證,通篇下來,不似旁人的花團錦簇,該篇策文除論據闡述有些不足外,倒不失為一篇言之有序的好文章。
至於闡述上的欠缺,秦遇也可以理解,畢竟他隻給了一個多時辰的寫文時間,倉促中有些許遺漏,倒也在情理之中。
還有,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能摸清整篇文章的脈絡,想來當初自己傷仲永的顧慮,怕是想當然了。
看了看眼前的清俊青年,再有手上的文章,以及上頭端端正正的館閣體,秦遇想了想,便開口道,“日後若你有不懂之處,盡管來秦府找我便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