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正方臉一想, “是了,你若去勸他,勸得回頭倒也好, 若是不回頭,轉而再進那賭坊裏,不順利隻怕要怪到你的頭上來, 平白又生恨。”隻是又可惜,好好的一個人,隻因色迷心竅,一時糊塗走了岔道去,竟然是拉不回來了。
周梨隻在一頭歎氣,“他的事情,我也不敢和阿初細說。從阿初來了我家裏, 他們幾個夥伴便十分要好, 總是一處幹活一處玩耍,隻差沒有同穿一條褲子了。可那年大災逃的逃,死的死,也就他在眼前了,本想著也是死裏逃生,往後必然是有後福的,卻萬沒想到, 竟然是這般樣子。”
又說是這世事難料, 物是人非,實在是叫人匪夷所思了。
兩人感慨一回,正方臉想著那斷臂的白發女人還在等著, 便問周梨,“那這殷十三娘你到底要或是不要?”
周梨想著, 要再找香附那樣的人,實在是難了,如今家裏也等不得,自己總叫莫元夕一個人在外頭,她生得又美貌,性格即便是再怎麽潑辣,但終究是個弱女子,要是真遇到了那起了歹心的,豈不是害了她的性命去。
於是便隻得道:“既然是你十分推薦的,我哪裏有不信的道理,隻不過她是江湖上行走的,那衙門卷宗上可有留她姓名?是個幹淨的麽?”
江湖上的人,不拘小節,那長刀快劍的,隻怕手上都沾有性命。
“我們這牙行什麽地方你還不曉得麽?若是真不幹不淨的,我們也不敢做這生意了。”
周梨得了這話,當下便道:“那既如此,我領她去把這死契給簽了去,你既是忙,回頭我若是路過,再把另外一份給你?”
正方臉的確是有些忙,知曉周梨是個什麽人,斷然不會坑騙自己,也就應了,“那再好不過,你若實在沒空,我月底對賬之前便自個兒去取來。”
周梨這裏應了,隻上前同那殷十三娘講話,問了幾句,隻聽她聲音果然是清脆,這樣說來還真是風華正開的好年紀,可偏偏叫一個男人給毀成了這般模樣,也是不該。
當下隻領了人去衙門裏。
衙門裏的這些個小差吏也是個有眼色的,知曉周梨和上頭的官員們關係好,這廂見了她也是格外有禮,也不要叫她多等,隻快快地給她辦了。
她也同幾人謝過,給了些小錢,“幾番幾次勞煩幾位差大哥,說了好幾次要請你們喝酒的,大家這時間又一直不湊巧,今兒我做東,你幾個點了卯後,自己去喝二兩。”
幾個差吏頓時笑得眯了眼睛,假意推托一番,方才將錢給收了去。“那就多謝小周掌櫃了,有什麽事情隻管叫我們哥幾個兒,左右也不是什麽外人!”
周梨這邊隻笑著應了,又謝了一回,方領著那殷十三娘出去。
一直沒有言語的殷十三娘忽然開口,一雙透著精光的瞳仁直直地看著她,“你小小年紀,倒是個會鑽營之人。”她對於這一類人,十分看不上,心裏有些後悔,早曉得便不同她簽死契了。
周梨也不是沒有察覺出她口中的不喜,卻也隻是無所謂的地笑了笑,然後瞥了她那空****的袖子一眼,“我大好的年華,多說幾句好聽的話不過是費些嘴皮子罷了,花了那樣幾個小錢,省了多少事去,這樣還能叫人家歡喜,何而不為?難不成要樣樣和你一半較真,把自個兒都搭了進去?”
殷十三娘的臉色刷地一下白了去,再也無話。
周梨見此,隻道:“走吧,往後你便跟在我身邊。”
殷十三娘這會兒便是心裏不願意,但也不能奈何了,隻好跟在她身後,一起去了周記。
周梨隻將她安排著跟香附住在從衛家買來的那邊,隨後與她逐步介紹家中人口。
說罷,又道:“我還有一個繼母,約莫和你一般年紀了,她帶著月桂回了我老家去,估摸六七月才能回來。這便是我家中當下所有人口了,我知曉你不愛說話,你們秉性又不一般,她們若是說了什麽你不喜歡的,隻管左耳進右耳出,沒有誰是刻意針對著你的。”
她說這些話,到底是怕這殷十三娘性格衝動又剛直,聽不得那些話,到時候一時怒氣,動手傷了人。
坦白地說,不止是殷十三娘後悔簽了這死契,周梨也有些後悔,早該摸一摸她是個什麽性子,再做打算才是的。
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難不成還能轉手給賣了出去不是?
更何況她這般模樣,又是沒了手臂的,怕是難呢!而且當下自己身邊也確實是缺人手,隻能硬著頭皮把人給留了下來。
殷十三娘這裏,看著滿院子的女眷,自己又有單人間住著,剛才的不滿已經沒了,得了周梨這話,也算是十分順從地點著頭。
隔日一早,周梨便領著她去了從鍾家手裏買來的酒樓那頭。前兒那裏的東家說,有幾條凳子要重新換,她去瞧過後,隻找了當初幫雲記裝潢的那兩個熟悉的木匠,將此事安排妥當,方去雲記。
這邊王洛清已經早早等著了,見了她來便上前行禮,“周姐姐好。”
“你今
日倒是來得早,昨日我要你做的賬目如何了?”周梨隻抬著手,示意她不必總每次見了自己都要行禮。
王洛清聞言,隻忙將自己昨日做的賬本遞給周梨瞧,然後滿懷期待等著她的誇讚。
周梨大抵翻看了一眼,“可見你是用了心的,隻不過當下你還沒接手家中的生意,倒不必著急教給你父親去。”
王洛清知曉,免得讓自己那個堂兄撿了便宜,以後自己接手時,這功勞反而算在他的頭上,自己就不好叫下麵的人信服了。“嗯,我也是這般想的,雖現在教給我爹,便叫他能輕快幾分,但還是忍著了。”
說罷,又笑道:“前幾日周姐姐你才惦記著這頭要找個可靠賬房,真是想什麽,便來了什麽。”
周梨忙朝裏麵的小待客廳瞧去,“是何人?”
“不是外人,是你弘文館那邊租住的柳秀才。”王洛清答著,一麵看朝從外頭停車進來的殷十三娘,“香附姐往後便不跟你了麽?”
周梨點頭,朝她介紹了殷十三娘,又叫殷十三娘自己找個地方坐著,想喝茶就喝茶,吃點心就吃點心,一會兒自己若要出去,自會叫她。
殷十三娘早前聽正方臉說,周梨要雇的個護院車夫集一體的,本想著應是十分勞累的差事,沒曾想,竟然是個清閑活兒。
倒是有些驚訝,朝她應了聲,自己往裏去,找了個無人的地方坐著休息。
而周梨也進去同這柳相惜說著話,“你莫不是糊塗了,再有幾個月便是鄉試了,人人都恨不得一刻鍾能掰成兩刻鍾來用,你倒是好,居然不好好看書,還跑來這商行裏。”
就很奇怪的,以前柳相惜看著周梨的時候,是能把持控製自我的。可自打那日自己在黃泉路上叫她喊回來後,如今再見她,總覺得心裏有種莫名其妙的喜悅呼之欲出。
人也相對地變得緊張了幾分。
“那不妨事,我又不是一定要求個功名,何況遭了這一回,我也看清楚了,人生短短幾十載罷了,到底還是要隨心而活才是。”柳相惜早就料到了周梨會勸他,所以為了能留下來,也是早早打好了腹稿。
周梨聽罷,不覺好笑。卻是不怎麽相信他這話,反而想起前陣子他忽然莫名其妙往自家送了許多貴重好禮,便想莫不是那時候將銀錢花費了個幹淨,如今生活難以維持,那些個物件又不好出手,才起了出來尋個差事的念頭?
於是也是直接開門見山問他:“你莫要和我閑扯這些,我隻問你,是不是將你父母給的銀錢都花費掉了?”
柳相惜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目光頗有些茫然之意,隻呆呆地看著周梨,直至對上在周梨那審視的目光,才恍然反應過來,竟沒有忍住笑起來。
“那才幾個銀子?你怎會這般想?我自是不短缺這點銀子的,隻是想來在這蘆州也快兩三年了,卻沒有好好出來,整日鎖在那院子裏。如今想通了,也不見得真要考個什麽回去光宗耀祖,我爹娘對我從來也是沒有這樣的期盼。”
他活了這二十年,從未因銀子操心過,更何況家中也不缺。
周梨見他說得也誠懇,倒不是專門編造出來哄自己的,但仍舊是想不通,“既如此,你當初怎麽就巴巴從靈州來此?為了求學,家也不回。”
卻聽柳相惜說,“我父母常年在外行商,我在靈州在這蘆州,倒也沒有什麽區別,左右在家中一年到頭,也難見他們一兩麵。如今我不在靈州家中傻等,倒是叫他二人在外時不必總在想著抽空回家瞧我。”
感情說來,他倒是個留守大兒童了。隻不過聽他這樣說,他家底應該是不薄的。
但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出來求差事呢?
莫不是真跟柳相惜自己所言,想做什麽便做什麽?一時來了興頭。“你果真是打算在我這裏做賬房?”
柳相惜堅定地點著頭 ,“我自然是不會拿這樣的事情和你玩笑的。”
“你要是願意,我倒是樂得高興,找你個知根知底的,總好過外頭的人,就是怕耽誤你鄉試。”別說,周梨是動心的,這柳相惜不缺銀錢,人又是個較真的,他若做了這裏的賬房,自己哪裏有不放心的?
見她已經動了心,柳相惜隻趁熱打鐵道:“如此,那你就雇了我吧,我若真是做得不如你意,你再另外尋人。”
話已經到了這一步上,周梨也沒什麽好說的了,這白送上門的工,哪裏有不要的道理?
當下隻再次確認過他的決心,方喊了夥計拿了筆墨過來,寫下了契約書,又輕了老掌櫃做這中間人,便是定下了他做這雲記的賬房。
但又有些不放心,怕他一個文人雅士,到時候見了雲眾山他們,有些不適應,便提起告知,“我這雲記是同人合夥的,他們都是那跑江湖的人,嗓門大話也粗,你若是不適應,早早同我說,這契約咱就不作數了。”
柳相惜如今已經將契約拿到了手裏,怎麽會願意不做呢?隻道:“那不妨事的,我爹娘也沒少同江湖人來往,我小時候也見過許多的。”
他這樣說,周梨也就沒再多言語了。
隻叮囑了一些事情,教了他一回這邊的賬目,瞧著又中午,隻叫他便在此處用飯。
後院裏頭住著些雲眾山他們兄弟的家眷,所以往日煮飯也會多煮些,叫老掌櫃一起用。
如今多了他一個,添一雙筷子的事兒罷了。
安排好這裏,她也就領著王洛清,叫了殷十三娘,一起去往當鋪裏。
這當鋪裏她是極少去的,基本上由著那宋晚亭來掌管。
如今宋晚亭見她來,隻客氣地請到廳裏,親自奉了茶,才道:“我這裏才得了一個死當,是一輩子也難贖走的,便想著不用再放這鋪子裏占格子。”
他本想尋個機會,給送到周家那邊,如今見周梨來了,便親自將那死當給請出來。
他今年已是弱冠,又想是恢複了這正常生活,人也有了從前的英俊不凡。到底是那官宦子弟,氣宇軒昂。
但見他從內中抱著一方黑漆雕花木匣子出來,用了一把精致的小鑰匙給打開,一卷紅綢裏包著的,竟然是一方小小的章子。
他雙手小心翼翼地奉給滿臉疑惑的周梨,“姑娘您仔細瞧。”
這章子是上好的暖玉所雕刻,周梨才握在手裏,便覺得一片溫潤感,認出了那上頭所雕刻的是一方小麒麟,便曉得不是俗物了。而且雖是小卻是精致無比,這不是尋常雕刻師傅能作出來的。
心裏頓時便緊張起來,又是這樣的雕琢功夫,又是這般的上好玉,怕真不是什麽凡品了,難怪宋晚亭如獲至寶一般鎖在箱子裏。
當下就急忙將章子翻過來,隻將上麵有四個篆體:麓水居士。
她隻覺得這麓水居士有些熟悉,好像看過這人寫過的遊記,此人還多擅長邊塞詩詞。
正是好奇,隻聽那宋晚亭說道:“麓水居士,乃當年霍輕舟霍將軍的號。”說到這裏,看朝周梨,“姑娘想是覺得熟悉吧?那武庚書院裏,有不少他的親筆詩詞和雜說遊記。”
隻不過天妒英才,他走得早,以至於
現在的將軍府落入旁人手中。周梨便也猜到了這枚章子為何落入這當鋪裏的緣故了。
但仍舊有些不放心,“出當此物的人,可是查探清楚了?”可不要是叫人盜來的。不然這東西,要麽該在將軍府,要麽因在霍將軍的墓中才是。
宋晚亭如今辦事也周全,再沒了當初周梨剛認識時候的那個單純了。“查了,是將軍府裏流出來的,轉了好幾回人手,如今這人是個賭徒,輸紅了眼睛,才拿出來當。”
因想要更多銀子去填補他那窟窿,簽了的死當。
這一類死當,幾乎是一輩子不可能再贖走了。
周梨得了這話,隻有些替這霍輕舟惋惜,“可歎霍將軍年少封侯,一平天下,為國憂民,唉!”看了看那章子,如今想起公孫曜算是霍輕舟的侄兒,便已經起了將這東西物歸原主的想法。
如此也將這章子給收起來,“既如此,我便拿回去了。”
因王洛清她們都在外頭,就自己和宋晚亭在,白亦初要將他做心腹刀子來培養,周梨也不見外,直接同他問起:“阿初那邊讓你查的事情,可是有了眉目?”
原來他二人如今不單是指望著顧少淩的信活得李司夜的消息,也讓這宋晚亭找人去查。
宋晚亭祖父這罪,是洗不清了的,他一輩子也不可能再入仕途,更何況這如今也沒了秀才的身份。想要出人頭地,想要再度成為人上人,他隻能依靠別人了。
如今也是將所有的一切都壓在了白亦初和周梨的身上,於是他二人所吩咐的事情,也是迎難而上。
為此他如今也是早放下了那讀書人的架子,什麽三教九流的人,他都在打交道。
一來二去的,他便也能找上幾個人亡命之徒做兄喚友。
因此使了人錢財,也是叫人心甘情願去豫州,幫忙探查這李司夜之事。
眼下周梨問起,也不隱瞞,“這人奇怪,就忽然得了那霍將軍的寵信,但因到底無軍功在身上,到底叫人不服。”所以若是那霍將軍不在眼前,那李司夜也沒什麽好日子過。
不過話雖如此,還是道:“但這人雖在上京之時,雖從未好生上過學,但卻是有些才智在身上的,又是個十分會鑽營之人,若真給了他機會,怕是真要出人頭地了。”
他很好奇,周梨和白亦初怎麽就和這個不相幹的人結了仇。
上次聽白亦初的意思,是想將這人一輩子留在了那豫州。
可偏一直都沒開戰,便是宋晚亭這裏萬事俱備,但奈何這股東風如何也不來。
他也沒機會直接將人就弄死在軍營裏。
周梨聽罷,哪裏還不懂,天選之子唄。便是沒機會讀書,他那腦子裏才學無數,已是早設定好了的。
想殺他,怕也是艱難。
因此這歎了口氣,“這人邪門得很,仔細暗中探查著便是,不要輕舉妄動,以免惹了他起疑心。”
宋晚亭隻應了。
二人又在閣間說了會兒話,周梨方起身離開。
王洛清這功夫,隻在櫃上看著夥計們收了幾件當物,好的有那女人家的金銀首飾男人的佩玉腰帶,差的冬日裏的舊棉襖都有。
這頭和周梨出了當鋪,忍不住道:“難怪這一行有許多的規矩,若真叫了那菩薩心腸的人到這裏頭來,怕是遲早要將當鋪關了門去。”
周梨聽了她這話,想起出來時候,遇到一老翁當舊棉襖,心下便有了數,“是了,這世間的萬般疾苦,在這當鋪裏看得最是齊全了。”不過有人是為了一口藥錢,又的卻是賭徒紅了眼,連妻子兒女,都恨不得拉來當了去。
所以在這當鋪裏的,真真是要心腸冷硬之人。
這宋晚亭見過了家中大起大落,也是嚐盡了人生百苦,心腸早就又冷又硬了,在這裏當鋪裏倒是十分合適。
從當鋪裏出來,天色已經不早了,隻叫王洛清早些歸家去,自己也趁著衙門那邊快要點卯,去找公孫曜。
一路隻將那黑漆匣子抱在懷中,然後去衙門口等公孫曜。
那衙門口的皂吏是個會來事的,得知她是來找公孫曜的,隻進去給通報了。
正巧公孫曜那裏也沒了什麽公事急著要辦,隻聽周梨來找他,這還是千年難逢的事情。心裏不免是擔心起來,莫不是阿聿在書院裏出了什麽事情?隻忙換下了官服,急忙出來見周梨。
隻在就近找了一處茶館子,喊了一壺碧螺春,要了兩碟的茶點。
周梨想著這離家裏不遠,也不方便停放馬車,便叫殷十三娘先將馬車趕回去了。
等殷十三娘一走,她將那小黑漆匣子給遞去:“我當鋪裏今兒收來的,轉了幾番人手,已經不好追查東西怎麽流落出來的了,我想著帶來給你。”
起先公孫曜見她這行為舉止,還要取笑她是不是要賄賂自己來著?卻聽得她這後麵的話,一時也表情嚴肅起來,疑惑地看著那黑漆小匣子,“裏麵是?”
“霍將軍從前的一枚章子。”
公孫曜原本要伸過去的手微微一頓,隨後反應過來,心情頗為激動地去打開,急忙將那紅綢布包裹著的暖玉章子拿在手裏一麵細細查看,“是,是我舅舅的章子,我從前見過。”
隻是拿在手裏,那心裏卻是一陣子翻江倒海的怒意,“這一房的敗家子,我便曉得這將軍府遲早是要敗落在他們的手裏了,我舅舅的物件,也是不能指望他們能守好的。”
又罵了幾句,這才察覺到自己的情緒過於激動了些,竟然是出口成髒。便有些尷尬地看朝周梨,“實在對不住,我見著這章子,想到竟然是流落到了那當鋪裏,實在難受。”
一麵愛不釋手地捧在手心裏,好似什麽聖物一般,那目光虔誠地看著。
周梨便曉得,將這章子給他,是給對了人的。以後到了公孫曜手裏,必然是百般愛護,再不會流落出去了。
哪裏曾想,公孫曜在手心裏捧著看了一回,卻是給重新小心翼翼地放回黑漆小匣子裏,把匣子重新推到了周梨的手中,“你能想到我這裏,我心中已是十分感激,隻不過既然到了你的手裏,也是一種緣份,你便且留著吧。”
周梨有些詫異,自己也沒有收藏名家周邊的喜好,隻忙推辭,“話雖如此,可這終究是你舅舅留下的東西,你時常說早就和將軍府那邊斷絕了來往,隻怕你舅舅的遺物,你手裏也是沒有幾件的。如此何不將這章子給留下來做個念想?”
公孫曜心裏想,這必然是舅舅在天之靈保佑,這章子轉輾反側,到底是到了周梨的手中,這不就是老天爺和舅舅的意思麽?這是要留個阿聿的啊!
所以阿聿是更合適的人,自己怎麽能留下來呢?
因此還是不願意收,“你也說了,轉了幾回人手,才到了你這當鋪裏,又是作的死當,可見是老天爺的意思,專門給你了。你若覺得無用,隻去拿給阿初,他必然是十分喜歡的。”
白亦初最是敬佩的武將裏,可不就是有這霍輕舟霍將軍麽?去年還十分癡迷這霍將軍的字體,臨摹了好一陣子。
若他真得了這章子在手裏,隻怕的確和公孫曜所言那般,高興不已。
想到這裏,她還是更喜歡白亦初高興些。所以見公孫曜也一直推辭,自己也就不多勸了,隻將匣子鎖上,“既如此,那我便給阿初去。”
“再好不過了。”這話公孫曜是由衷而發的,又覺得果然是命運使然,到底是屬於阿聿的東西,不管經過任何途經,最終都會到阿聿的手裏來。
這一陣子,他總是為豫州和齊州的戰事發愁,本來這並不該由他一介外任的文官來操心,該是聖上同武將們頭疼的事才對。
可他們公孫家,早在開國之際,便是以武立世。便是如今,家中熱血沸騰的男兒也不在少數上,卻沒有一人得以上沙場。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李晟遠比那李木遠更合適作為一個君王,隻是同樣的他的疑心更重,他寧願啟用酒囊飯袋的霍南民,也不用公孫家的人。
本該早就平定的戰事,卻要一直這樣拖著,豫州邊境上那數十萬的大軍,就這樣閑賦在軍營中,等著國庫的無償供養。
如果早早結束了戰事,不但可收複齊州,軟禁了那李木遠,更能叫這些將士們回到各處軍營,不管是操練或是本地屯營練兵開墾,都是能給朝廷節約不少開支的。
這樣一來,各處的稅賦便能輕鬆一些。
可是比起齊州的李木遠,聖上似乎更畏懼著公孫家,但又因為防著遼人,所以不得不留著公孫家。
公孫曜
解決不了這些問題,卻又無法接受這些問題,整個人這些時日裏,算是處於那水深火熱之中了。
直至今日,看到舅舅這一枚章子,他總算覺得,人生也不是沒有半點指望。
他觀著手中的茶,隻恨不是黃粱酒,能叫他痛快飲三酌。
周梨看著他一杯茶又一杯茶地往肚子裏灌,“大人很喜歡碧螺春?”
公孫曜這時才猛然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倒是沒有多偏愛,隻不過是今日得了一件歡喜事情,高興了便多喝兩盅。”
周梨以為是衙門裏的事,畢竟如今有王家帶頭鼎力相助,那陳通判再也不必為了銀錢的事情發愁,正是樂開了懷。
聽說近來同附近的幾個采石場也都交涉好了,那官道要重新鋪上碎石子。
這樣一來,下雨天裏,也便不用總是擔心大路上滿是大大小小的水窪了。
到時候黃泥被泡得發軟,容易濺了路人滿身的泥濘便罷了,偏還容易叫車軲轆打滑,白耽誤了大家的功夫去。
眼見天色越來越暗,鉛灰色的雲朵逐漸布滿了天空,茶館裏的跑堂來換了燭台,周梨也起身與他告辭,回了家去。
隻不過捧著那一小匣子,心裏便打算明日去武庚書院一回,把這章子先送給周梨。
也要叮囑他這一陣子好好讀書,莫要再分心管那李司夜的事情。
所以隔天一早,她便喊了殷十三娘送自己去城北,又同莫元夕和香附交代:“今日洛清來了,喊她跟著你們便是,我怕要去一個上午呢!”
殷十三娘在江湖上行走了十幾年,五湖四海也算都有所踏足的。
這蘆州定居修生養息並非她的第一個選擇,隻是到了這一處,那日不知怎的,隻覺得心身疲憊,不想再繼續浪跡天涯去了。
又恰好走到那牙行門口,看著那賣兒女的男人指著牙行對兒女說,往後叫主人家選去了,不必在家中餓飯,從此以後生老病死還有主人家管。
她隻覺得那做爹娘實在不配為父母親,生而不養,便不要生也罷了,隻將這些個可憐的孩兒生到這世間來吃苦受罪,這等人死了該下地獄才是。
但奈何她也是身無半兩碎銀,空有一顆同情他人的心,卻是無能為力。
最後甚至也動了心思,找一戶人家賣身簽死契,既是能從此幹幹淨淨脫離這恩怨江湖,往後也不用總操心這一日三餐,百年後還能叫主人家賜薄棺一口,不至於橫死在街頭荒廟。
於是就進了牙行,遇著正方臉,再被推薦到周梨的身邊。
而這城北她其實也是頭一次來,隻見周梨將車停在街上,竟是往那花街柳巷裏走去,不禁微微蹙起那和三千白發格格不入的黑色眉峰,“你一個小姑娘家,怎要跑到這種地方來?”
周梨倒沒有驚詫她這話,本又曉得她是個話語犀利之人,性子又冷。如果不是貪圖她的武功,又是個女人,周梨是真不願意將她留在身邊的。
“這裏進去,便是蘆州大名鼎鼎的武庚書院了。”不過說罷,又有些自嘲道:“瞧見你這一頭白發,總是叫我忘記了你其實也不過而立之年罷了,如何曉得這武庚書院,畢竟書院輝煌那會兒,還沒你這一號人呢!”
那殷十三娘不給她好話,她也不給對方好口氣。
殷十三娘也是聽出了周梨有意嘲風她,冷哼一聲,卻是沒有多管,隻同她一並往這些個巷子深處走。
七拐八彎的,終於在這些花花綠綠的牆根盡頭,發現了一處水磨石牆。
兩扇略顯陳舊大門,上頭的銅環已是鏽跡斑斑。
殷十三娘上去敲門,“你的小夫君便在這樣的地方讀書?”
“是啊。”周梨回著,一頭往裏喊著:“劉叔,幫我開門。”
隨著她這話音落下,片刻便聽得裏頭傳來腳步聲。
殷十三娘有些詫異地回頭看著周梨,“這看門的,竟是個厲害的練家子。”
周梨早前便聽白亦初說,他們這些個習武之人,單憑著腳步聲,是能大概判斷出對方到底有幾分能耐的。
所以當下聽得殷十三娘的話,也是頗為震驚,“如此說來,你也是有幾分功力的。”
還沒等殷十三娘回周梨的話,門就開了,隻見劉叔站在裏頭,“阿梨,你怎這樣早就過來了?”
“得了個寶貝,想著阿初看到了歡喜,就送來了。”周梨回著,抱著黑漆小匣子往裏去。
劉叔這才看到跟在她身後的殷十三娘,一臉的戒備。
周梨隻領著殷十三娘熟門熟路去劉嬸那邊等人。
如今書院裏也早不止白亦初他們幾個學生,所以這洗衣做飯的,也不止是劉嬸一個人了。
她聽得周梨喊她,隻一麵往圍裙上擦拭著手從裏頭走出來,“你今兒這樣早來,是有什麽事情麽?”
以往周梨都是挑著中午時候才過來的。
“沒什麽,就是給阿初送個東西,順道去書閣那邊找幾本書回去瞧。”周梨回著,隻將小匣子遞給劉嬸,“勞煩劉嬸幫我收著,我去書閣,等著阿初快要下課,我再過來。”
一麵與她介紹著身後斷臂了的白發殷十三娘,“這是我家新來的護院,就叫她在這裏等著。”
劉嬸自打一進來,晃眼是瞧見了個白頭發女人,不過也沒有仔細去看,如今聽了周梨說,方扭頭過去,隻不過一雙眼睛才撞上對方那張臉,滿麵吃驚,脫口隻叫著:“十三娘?”
那殷十三娘其實早便看著劉嬸了,隻覺得她十分眼熟,但又不大敢相認,如今見對方喊出自己的名字,也試探地叫了一聲:“你是唐飛燕?”
周梨一臉愕然,隻見二人各自呼出對方的名字後,就激動地拉在一起。
隻是很快劉嬸就發現殷十三娘空****的一隻袖子,臉色倏地變了,“你這是?”
殷十三娘苦笑,“十二載不見,卻不想你還若當初,我卻這般落魄樣子。”
劉嬸隻為她那斷臂傷心難過,已經要走的周梨見著光景,自然是留下來安慰。
自也從她二人言語中,一下明白了兩人原來少女時期,竟然是知交故友。
父母皆是一個幫派裏的,又都小有身份。
而殷十三娘因在家中排行十三,又耍得一手好鞭子,江湖人便稱她一聲殷十三娘。
隻不過那時候她家中人口豐茂,她是唯一的女兒,自是被嬌生慣養,沒有吃過什麽苦頭,更不曉得這江湖不止是快意恩仇,且還有數不盡的陰謀和風浪。
天真無邪的她,便錯信了一個男子,全然不顧父兄和朋友的勸說,跟那男子私奔去了。
也是那時候,同劉嬸分別的。
劉嬸的父母早就退出了江湖,她也結識了劉叔,兩人便結為夫妻,因欠了雲長先生的大恩,夫妻二人便同雲長先生一起守在這武庚書院裏。
那殷十三娘同那男人私奔後,幫派中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權力更迭,她父兄也都因此遭人暗算,命喪黃泉。
她曉得歸來之時,為此傷心難過,一時自然是無心與那男人風花雪月,不想那男人竟然便迷上了更年輕的江湖俠女。
為此,三人感情糾葛,必有一敗者。
人老珠黃的殷十三娘便成了如今這番模樣。
而劉嬸聽到她的手臂是那男人砍下的,氣得要去為她出頭,卻見她慘然一笑,眼裏的精光被一道叫人頭皮發麻的狠戾所取代:“他也好不到哪裏去。我砍下了他的腿,第三條腿!”還把他的武功都據為己有,如今那是一個廢得不能再廢的人了。
活著,可比叫他死了還要痛苦!
周梨聽罷,心裏卻是叫好,這樣的男人,除了掛在牆上,就隻能是做個太監才能老實起來。
可劉嬸卻還覺得不解氣,執意要尋個機會,將這負心漢殺了去。
周梨聽了個大概,隻感慨一回這江湖原來可不是瀟瀟灑灑紅塵策馬那樣快活了。
有人的地方,果然就是免不得這些紛擾事情。
她便去書閣,隻將這空間留個十二載不見的兩人敘舊。
等到快中午,便去等白亦初。
白亦初見了她,自然是驚喜萬分,隻顧不得同窗在側,便衝過來拉起她的手,“你怎來了?”
“我有好東西給你。”周梨說罷,叫他隨自己去劉嬸那裏。
不想劉嬸還在同殷十三娘說話,自己叫幫收起來的黑漆小匣子還擺在她跟前的桌上呢!
便去抱了過來,打開將裏頭的章子遞給白亦初:“宋晚亭那裏偶然收來的死當,我昨天本拿去給了公孫大人,想著也算是物歸原主的。沒想到他卻說既到了我們的手裏,就是緣分。我想你也喜歡霍將軍,不如就自己收著了。”
白亦初看到那章子上的‘麓水居士’四字,果然是由心而喜,如獲至寶一般,生怕不小心給磕了去,連忙將那紅綢布給包起來,“你當在家中與我收好便是,放到這書院裏來,沒有幾個同窗是穩重的,若是摔了可怎好。”
然後托付周梨幫他帶回家去放好。
隻不過想著要拿回家去,往後又不常見,便重新取出來,好生觀摩一回。
周梨見這光景,便勸他:“留下吧,既然到了你的手裏,隻怕也不是那樣容易就壞掉的。”
白亦初是真的喜歡,叫周梨這樣一勸說,果然是笑著收起來。
絮絮說了些話兒,在這裏吃過午飯,周梨便拿著書回去了。
殷十三娘和劉嬸也是依依不舍地告辭,不過想著往後有的是機會見,倒也沒有那般難過。
也不知是與劉嬸的重逢,還是周梨不在的時候,叫劉嬸說了許多周梨的好話,她便不在朝周梨冷冰冰的了。
周梨也沒料想到,她和劉嬸是故交手帕,見她一頭白發,也忍不住惋惜,“你這蜜餞裏長大的,果然是熟得晚,你瞧那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就是極好的例子了。”
這一次,殷十三娘倒是沒有惱周梨說她,目光飄遠,似追憶起從前的種種煙雲,附和道:“是了,我若早懂事十年,雖不能救父兄,但也能多陪他們一段時間。”隻可惜那時候一心單純,不聽父兄好言勸說,不然哪裏會落到如今這個慘然的樣子?
一路沉默,直至出了這城北,她才問周梨:“是回家,還是去哪一處的鋪子?”
周梨想了想,“去雲記那頭吧。”
此刻正值晌午後,太陽有些大了,街上的行人少了許多,燥熱的空氣裏,夾雜著菖蒲的清香味道,屋簷下的攤位上,多了好些賣雄黃酒的小販,五彩線裝飾的竹筍殼香包更是隨處可見。
夏天果然是真的來了,周梨有些嫌棄這車簾車篷過於厚重,“算了,咱們先去車行,找一副夏天用的車篷和簾子換上吧。”
殷十三娘這裏又掉頭,往就近的車行裏去。
這夏天一來,車行裏多的是像是周梨這樣來換車篷車簾的。
人一多,裏頭的夥計自然是忙不過來,便要將她們這裏等一會兒。
周梨挑了款式和顏色,便在附近一處茶樓裏歇息,叫了一壺紫陽毛尖,滾燙的熱水一衝,那索圓緊細的葉子便在水中舒展開來,隨著茶湯色逐漸變得嫩綠清亮,肥嫩完整的葉底也展開。
夥計的見她看著茶,隻笑著介紹道:“今年的紫陽毛尖好,唯那周記茶莊裏有,我們掌櫃的還是運氣好,才得了這二三斤,兩位若是再來晚些,怕是就喝不到了。”
周梨一看這茶,就曉得是自家茶莊了出來的,如今得了王家那頭的便宜,她不但是雲記海貨去東海進貨的時候方便了許多,便是茶莊這邊,也能比別家先能拿到新茶。
聽到夥計地說,也是笑道:“是了,這紫陽毛尖的確是不錯,隻不過品這紫陽毛尖,卻是要過三道水,初品時候味道極清淡,淡後微苦;二品苦中含香,味已濃鬱;三品最是香濃,繞鼻旋肺,好叫人回味無窮。”
夥計得了這話,知曉周梨是品茶的行家,隻誇了幾句說著:“小姐說的正是了。”又問可還要什麽其他的茶點。
周梨問了殷十三娘,見她也沒有什麽要吃的,便讓夥計的挑著兩樣店裏的招牌來。
不多時,夥計就將茶點端了來,聽得外麵來了客人,又忙著去接引。
周梨這裏臨窗而坐,捧著茶正好麵對車行,隻見裏頭的夥計都忙裏忙外的,果然這一陣子生意是極好的。
正看著,忽然聽得鄰桌客人的聲音略有幾分耳熟,出於本能的意識,她轉頭瞧去,正好對上一雙朝自己這裏瞧過來的眼睛。
她微微一怔,隻朝對方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便轉過身來,不願意再多做理會了。
柳小八也沒想到,隻不過是陪著的納新小妾出來聽戲,路過這車行,便想著換了車篷和簾子,卻因人多要排位,他那裏多使銀子人家也不應,外頭又燥熱,便在這裏吃茶歇氣。
不曾想竟然遇著了周梨。
自打自己一躍龍門發家致富後,他最想見的其實就是周梨他們這些人,自己這滿身的富貴不能叫他們看到,總有一種錦衣夜行的感覺。
但他又十分清楚地曉得,自己這些銀子終究不是正經來路得來的,依照周梨他們的品性,未必會羨慕自己此刻的榮華富貴。
所以他又怕看到周梨他們。
可人越怕什麽,就總是遇著什麽。起先覺得這蘆州城真大,沒有他柳小八一處安身立命之處;現在又覺得蘆州城可真小,陪著小妾出門一回,都能遇著周梨。
那小妾是新納的,才進柳家大門不過兩三日,他圖個新鮮,也願意哄著對方。
但對方並不認識周梨,如今見他隻直勾勾地看著周梨,心生不悅起來,使了小性子,那好似春露一般嬌滴滴的聲音嗔著:“八爺,你怎麽不瞧妾身,難不成妾身還不如她好看?”
說罷,不等柳小八反應過來,就指著周梨品頭論足,“她幹巴巴的前胸貼後背,妾身可瞧不出來哪裏好看了。”
她生得是美貌的,說話的嗓音又似那鶯兒一般婉轉,這般的語氣又略帶著幾分撒嬌的意思,是沒有哪個男人能拒絕得了的。
她也深知男人都喜歡吃這樣一套,所以還故意把嗓子給夾起來,於是又多了幾分幼態。
可是哪裏曉得柳小八這一次並未一把將她摟在懷中好言哄她,反而毫無征兆,一巴掌就狠狠甩到她的臉上去,眼裏的怒火是絲毫不掩的,“你個下賤胚子算麽什東西?竟然還敢對她品頭論足?”
那小妾叫他這忽如其來的怒火和一巴掌給打蒙了去,一旁伺候的小丫頭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不該上去扶著這小妾。
周梨連帶著茶館裏的旁人,也被這清脆的一巴掌和罵聲吸引了目光。
柳小八打完之後,忽然又後悔了,不敢再看周梨。這一段時間他想了許多,他十分了解周梨的秉性,隻怕如今這樣的自己,好叫她厭倦。
但周梨也同四周的眾人一般,朝他看了過來。
他隻得硬著頭皮起身和周梨說:“她是個沒有見識的,你不要把這話放在心上。”
轉頭又朝那紅了眼圈的小妾怒聲道:“還不趕緊滾回去,少在這裏丟人現眼的。”
小妾的聞言,終是沒有忍住,哭哭啼啼地捂著臉跑了。
她自打嫁過來,便是那正房的巧兒也不敢給她半分不好的臉麵,以至於這些天的寵愛,也叫她不知道了天高地厚。
如今雖是不解為什麽自己不過是說了那姑娘一句,就惹了八爺朝自己動怒。
但也不敢多待。
她走了,茶樓裏的眾人沒得免費戲瞧,也都各自轉身回去,繼續說著自家的話。
周梨這裏雖是愕然,但也是回了柳小八一句:“輕飄飄的一句話,不傷皮肉,倒不必如此大動幹戈。”
她說完,以為柳小八應該也就追出去了。
哪裏柳小八起身後,竟是坐到了她這對麵來。
一旁的殷十三娘並不認識柳小八這號人,隻將他是那對周梨有非分之想的,又見周梨不喜他,便要出手去攔。
但周梨見柳小八既然過來,便也抬手示意殷十三娘,叫她不必管。
柳小八坐下後,卻是沒有看周梨,隻接了周梨遞來的茶碗,垂頭盯著那青綠的茶湯看,也不喝,片刻後,才緩緩開口:“我這些日子想,我真是不個東西,不該叫巧兒那賤人給騙了。”
這話甲子一打開,似乎也沒有那樣難為情了,他順理成章地朝周梨訴起苦來:“你不知我娶了她,實在是沒有幾天的好日子過,他家拿我做牛做馬,又將家裏弄得烏煙瘴氣的,惹得鄰裏們怨氣衝天,我那時候偏手裏沒錢,人也就沒骨氣,軟綿綿的叫她拿捏著。”
周梨其實是不想聽他訴苦的,但聽到這話,心裏有幾分好笑,隻差沒有脫口就說,當初可沒有哪個拿著刀逼他去和巧兒好,是他自己就是鬧個眾叛親離,也要執意娶巧兒的。
為此連一心為他打算的親嬸嬸都不管不顧了。
但周梨又曉得,說這些現在有什麽用呢?難不成還能時光倒流了不是?
隻不過還是忍不住問他,“那你如今家財萬貫,妻妾環繞,該是過得好了。”既如此,和自己抱怨這些作甚?
然而柳小八卻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搖著頭,“哪裏好,沒錢的時候我想著隻要有錢了,什麽都好。可有錢了,我又整日擔心惶恐,隻怕哪一日沒了錢,大家又都離我而去。”
說罷,終於抬起頭看周梨,可憐兮兮地說:“阿梨,我如今仍舊過得苦。”他眼下隻盼望著周梨說一句,大家沒怨他,還能像是以前那般走動著。他想隻要周梨給一個台階下,他馬上就打發人去接嬸嬸回來替自己當家。
隻是人生之事,哪裏能事事如願了?且覆水又難收。
周梨放下手裏的茶盅,淡淡地看著他,“人生最苦,不過那生離死別罷了,其餘的又算得了什麽?全憑著你自己的心境來決定罷了。”
她說到這裏,起身作勢要走,見柳小八也跟著起身,怕他糾纏自己,隻無奈頓住腳步說:“你想要的那樣多,你隻會越痛苦。我說過,人的欲望如果和能力不能持平,超出了自己的能力,又不能選擇正確的路途,那麽這欲望給你帶來的隻有無盡的痛苦。”
叫她勸柳小八別賭的話,周梨看著柳小八如今這狀態,怕是枉然了。
他現在比誰都害怕沒錢,所以他隻會更留戀於賭桌,想著贏回更多的錢。
柳小八站在原地,這次他能清楚地看到周梨眼裏的疏離感,也深刻地意識到了,往昔的情義,果然是不能複返。
就好似那破鏡不可重圓一般!他忽然心裏難受得厲害,氣得抬手掀翻了茶桌,隻聽得一聲乒乓作響,一桌子的茶具盤子,都散落在地上,碎了滿地。
周梨結了賬後,便直徑出了茶館子,並不知曉這一幕。喊著殷十三娘,便去車行,“若是還要等,咱們另外換一家,或是直接走路回家,明日再來取車,不等了。”
她想著,太陽雖是大,也還有些遠,但好一陣子沒走路了,一會兒街邊買一把傘撐著,也是一樣的。
那殷十三娘從前就算如何愚鈍,但如今也是經曆了諸多滄海,也是猜到了柳小八的身份一二。
知道周梨不願意和這人再打照麵,便應了聲。
去問果然還要等個把時辰,便來問周梨的意思。
周梨隻去買傘,叫她去和車行夥計說,明日來取車。
如此,兩人便直接走著回去。
沿街又買了些雜貨,不想這樣慢慢悠悠走回去,竟然已是暮色。
恰好遇著莫元夕和香附回來,莫元夕先跳下了馬車,從她手裏接過去一些雜貨,一頭問:“車呢?”
“天氣悶熱起來,那車篷和車簾都要換,車行裏人多,實在難等。”周梨應著,又扭頭和香附說,不然明天也趕這車去換了。
香附瞧了瞧暮色,“不然這會兒去吧,這樣明天也不耽誤事,我和十三娘早上一起過去取車正好。”
說罷,便也不掉頭去後院停車了,直接去了車行裏。
三人一並進了鋪子,這個時候周秀珠照樣不在鋪子裏,該是同人送貨去了,隻有林衝在。
不過鹵菜都賣了七八,他正在收拾剩餘的邊角料,等著小乞丐來取。
見了周梨幾個,打了一會招呼,自己又取出磨刀石在那邊磨刀等著。
周梨一行人進了後院去,莫元夕隻一麵與她說:“這王姑娘是個閑不住的人,昨兒晚上回去,突發奇想將她家商行的賬本拿來對,你猜怎麽著?”
“能怎麽著?必然是發現了錯處罷了。”周梨想,除了這,還能有什麽大問題?
莫元夕見她這反應一點都不激烈,好沒興致,但還是繼續說道:“她爹叫她拜你做先生,實在是明智之舉,你不曉得他那堂兄做了假賬,昨晚發現不對勁,她一家三口連夜查了半宿,發現這些個銀子,早就叫她那堂兄轉移到別處去,隻怕是有了另起爐灶的心思。”
也正是這樣,王洛清今兒在茶莊裏一直打瞌睡,到了中午見她眼睛實在是睜不開,莫元夕便勸著她回去休息了。
“她這堂兄膽子倒是大,也是天真,別是以為入行幾年就能取而代之了去。”王掌櫃這些年能拚搏出這樣一片江山來,當初起家時候既沒有數不盡的金銀砸進去,背後又沒有什麽可乘涼的大樹,卻依舊能做到現在的規模,豈能是他能堂兄能隨意取而代之的?
再說人吃過的鹽隻怕比他吃過的米都要多呢!她那堂兄也真是,踏踏實實地不好麽?人本事不大,卻還要做這異想天開的美夢,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要自毀了前程。
莫元夕本還有些擔心,王洛清家這產業叫她堂兄給奪了去,眼下聽周梨這樣說,鬆了一口氣。又忍不住道:“不過也是奇怪了,王掌櫃既然都曉得這侄兒狼子野心,怎還要留著他?這不是養虎為患麽?”
周梨卻是已經猜到了王掌櫃的打算,“以後洛清接手,怕是那商行裏許多人都不服氣她為女兒身,她這堂兄該是她爹專門給她留的。”以便她殺雞儆猴用。
就好似自己那個世界的乾隆,不是專門給他兒子嘉慶留了個和珅一個道理嘛。
莫元夕恍然大悟,一頭也忍不住開起玩笑來,“我若是將來有二心,你是不是也要把我留著給你和公子的兒女開刀練手?”
“你若願意為我兒女做這馬前卒,倒也不是不可。”知曉她是玩笑話,周梨也回了她一句。
周秀珠從外頭回來,聽得這話,隻隨口問道:“什麽兒女?”又急急看朝周梨那平坦的小腹。
莫元夕見她這般看周梨,實在是沒忍住捧腹哈哈大笑起來,“大姑娘你這是作甚?阿梨阿初什麽人你還不知道,看你這有的沒的。”
周秀珠見鬧了個大烏龍,沒好氣地瞪了她二人一眼,“說的什麽胡話,嚇我一跳呢!”這阿梨和阿初可還沒正經辦圓房禮,若真有了孩子,可不好說了。
笑了一回,隻同周梨說端午那日,答應要帶若素和安之去看龍舟。
周梨一聽,怕人多出現踩踏,她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很是不安全,便道:“我與你先在河邊的酒樓訂一個好位置,你到時候帶著他們在樓上看就是,莫要下樓去。”到時候再喊香附或是殷十三娘跟著就好了。
又說那日既是端午,鹵菜鋪子裏也不用開門,好叫林衝夫妻都歇息一回,自打他們來了後,這鹵菜店裏的事情,從買菜洗菜再到賣菜,都他們夫妻都一手張羅著。
也虧得還有個金桂蘭跟著,不然真是要把人忙昏了頭去。
這頭金桂蘭曉得那天不開店,便也道:“如此,我回去瞧我老娘一眼,聽說是病了,隻盼著她早些撒手走吧,她得了個輕鬆,我往後也沒有什麽再操心的了。”
說到這些個,她是少不得怨自己狠不下心,該不管她老娘,叫兄弟們自己去張羅才是的,可每次他們來管自己要銀錢抓藥,還是不
忍,生怕自己不給錢,他們真叫老娘活活疼死在**。
這端午倒是來得快,周家的粽子提前準備好,白亦初也從書院裏回來。
他們書院今年依舊不參加賽龍舟,倒是清風書院那邊對於這種但凡是帶著獎項的活動,都積極參加。
隻是清風書院早前風波接二連三,先有那賈寶明前年下瀉藥害考生們,後又有宋家被抄,多少是有些影響到。
可他們不忙著抓學業,反而忙著搞這些亂七八糟的。
周梨要去送四處送端午禮,除去許多常常來往的商家之外,像是陳家那樣的,她是要親自去。
其餘的隻叫莫元夕和香附去,殷十三娘則陪著周秀珠娘三去看龍舟比賽。
這樣一來,便要白亦初這個秀才郎替她趕車。
陳家這裏,年輕人們都去看龍舟比賽了,就老太太畏暑,沒去留在了家中。
見他二人來了,十分歡喜,是無論如何也要留下來陪自己吃頓午飯。
她是個和善又精明的老人,周梨也是喜歡同她來往的,便和白亦初留了下來。
哪裏曉得這一頓午飯才吃完,下麵的婆子上了茶來給三人漱口,周梨琢磨著再坐會兒,等老太太午睡,便告辭離去。
這時候忽然聽得外頭傳來管事婆子急促的叫聲,“了不得了不得,這是鬧了什麽鬼怪,必然是沾染了髒東西,一逢著這節氣就要出些事兒。”
她嘴巴上喊得急急躁躁的,卻是一句有用的消息也沒說。
可把周梨幾人都急得不行,“你倒是說出了什麽事情?”這樣人多的地方,周梨最怕的就是踩踏。
橋倒是重新修過了,還格外加固,自然不可能再像是那年七夕詩會一般出事。
卻聽婆子說:“那個清風書院不知是鬧哪樣,在水裏摻了藥,參加比賽的人被藥死了十幾個呢!”
“菩薩呀,這清風書院這幾年是怎麽了?”陳老太太皺起眉頭,萬分不解。
和她一樣不理解的還有周梨和白亦初,本來近年來清風書院得罪的人就不少,風評越來越差,怎麽還要做這害人性命的事情?
然事情卻不止是這樣簡單,婆子繼續說:“可不是呢!害人就算了,還要穿著那武庚書院的院服去下藥,真是歹毒芯子!”
起先還以為真是武庚書院的人,可是武庚書院的學生,要麽在書院裏,要麽就在家裏,或是在別處看龍舟,哪裏能擠到裏頭去下藥?
出了十幾條人命,衙門馬上就著手查。
公孫曜辦事情,從來不拖拉,也虧得武庚書院的學生並不多,這三下五除二,武庚書院那邊的學生都有證人證明清白,倒是意外發現有人的院服被偷了去。
然後順藤摸瓜,竟然是那清風書院的學生。
“如今在審,也不曉得背後可是有人。”婆子來時,還不知道審問結果如何?
是私仇還是舊恨,難說得很。
但害武庚書院,是明擺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