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這節骨眼就不要再生事端了
這邊。
春願按照唐公子的吩咐,收拾了東西,便匆匆朝馬廄奔去,去後,很快尋到那輛掛了銅錢吊飾的青布圍車,才坐上沒多久,就聽見外頭傳來陣沉重的腳步聲,她掀開車簾,果然看到唐公子從葫蘆形拱門那邊跑過來了。
“公子!”
春願跪在車口,手扯住簾子,簡直心急如焚,借著清冷月光,她發現唐公子臉色極難看,眉頭幾乎擰成了疙瘩,手攥成拳,骨節處赫然有新鮮血跡。
“公子,您、您的手……是打架了麽?”春願驚恐地問。
唐慎鈺大步奔過來,將繡春刀藏於車底,順便從地上抓起捧雪,擦去手背上的血,很自然地遮掩過去:“剛解手時滑了一跤。”說著,他瞅了眼黑乎乎的車裏,問:“東西都拾掇好了?過來的路上可還順利?”
春願淚如雨下,拳砸了下車,恨道:“程家的那些王八蛋簡直欺人太甚,小姐屋裏的但凡值點錢的,全都叫她們給裹了去,拿不走的就砸,什麽都沒了,我偷偷跑去金香玉小姐那裏借了些,她和我家小姐平日裏關係不錯,多少聽說了點傍晚發生的事,氣得要命,二話不說就收拾了她的衣裳和被褥,還給我灌了幾個滾燙的湯婆子,也是怕我半道兒遇到龜奴打手,親自將我送到馬廄這邊才走的。”
唐慎鈺點了點頭:“這個時候還敢幫忙,可見是個仗義的,日後我會贖她出歡喜樓,以作報答。”
說話間,唐慎鈺抓住馬韁繩,將車子往外頭拉。
春願哽咽道:“公子,程家在太白巷,我帶您去……”
“我知道怎麽走。”唐慎鈺打斷女孩的話。
出了歡喜樓後,唐慎鈺斜坐到車邊,揚起鞭子狠勁兒抽打了馬屁股,馬兒吃痛,躍起蹄子橫衝直撞在正街上。
“坐好了。”唐慎鈺冷冷命令。
“是。”春願應聲的同時,被慣力甩進內裏,身子咚地聲撞在車壁。
急速奔馳的車子上下顛簸,幾乎將春願的骨頭架子顛散,她緊緊抓住車框,免得被晃出去,此時是煙花巷正熱鬧的時候,外頭傳來此起彼伏的行人尖叫聲,什麽“趕著投胎哪”“剛差點踩死人,快快報官抓著這當街縱馬的畜生”的咒罵聲不絕入耳。
馬車並未停,反而更快了。
春願蜷縮在車裏祈禱:小姐,你再堅持一會兒,我們馬上就來救你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越來越黑,越來越靜,隻能聽見急促的馬蹄和車輪碾過雪地的聲音,忽然,馬車慢了,慢慢往前走了會兒,最後徹底停了下來。
春願已經被顛得七葷八素,剛一抬頭,就瞧見唐慎鈺將簾子掀起,他還是什麽話都不說,迅速將自己外頭穿的那件厚襖子脫下,隻穿身單薄的黑色武夫勁裝,越發顯得俊朗挺拔,胸口將衣裳繃得緊緊的,袖子高高挽起,小臂凸起些許經脈,看起來很有力量。
春願忙爬到車口,略一瞧,此時馬車正在處僻靜
又黝黑的地方,前後沒有半個人。
“這是程府的後巷。”唐慎鈺解釋,他車底摸出把巴掌般寬的大刀,在石地上磨了幾下刃,冷冷道:“你在馬車裏等著,不要亂跑。”
“好!”春願重重地點頭。
唐慎鈺將磨好的刀收回鞘,忽然問:“你多大了?”
春願心裏一咯噔,忙回:“再過三天就十七了。”
唐慎鈺了然地點頭:“生辰在大年三十,怨不得叫春願。”
說話間,唐慎鈺起身從車裏尋摸出塊黑色方巾,蒙在臉上,借著黯淡月光朝春願看去,她驚魂未定,唇因太過緊張而發白,眼底透著擔憂和恐懼……
趁著這短促的時間,他開始重新評估這個女孩。
這丫頭年紀雖小,但沈輕霜出事後,她沒有束手就擒,居然懂得拿捏程冰姿貪婪的短處,撒謊脫身,有幾分心計;
她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找吳童生夫婦赴縣衙求救,無果後又返回歡喜樓等待,做事有章法,慌且不亂;
昨晚敢打他,還是個膽大的;
更難能可貴的是極忠,前能雇人查程冰姿的老底,後有維護小姐懲治刁婢。
是個幹細作和髒活兒的苗子,隻可惜太過貌醜,若稍微有幾分姿色,再精心調.教番,定是一把無往而不利的好刀。
唐慎鈺這般判斷。
車內的春願被男人盯得渾身不自在,驀地看見他下巴那條指甲抓痕,她忙跪好了,咚咚咚給男人磕了三個頭,誠懇道歉:“奴婢昨晚傷了公子,實在該死。”她心一狠,從頭上拔下木簪子,抵在臉上:“隻要您救出小姐,我、我這就劃傷自己,給您解氣。”
“這節骨眼就不要再生事端了。”唐慎鈺叱了句。
“對不起。”春願低下頭,望向唐慎鈺手裏的那把寒光森森的刀,擔憂地問:“您一個人成麽?要不要再去武行雇一些幫手?”
唐慎鈺冷笑了聲,攥著長刀,擰身朝程家府邸走去,惜字如金:“用不著。”
……
春願目送唐公子遠去,消失漆黑的夜色裏。
此時正值寂靜子夜,天上不曉得從哪兒飄過來抹雲,遮擋住月亮,周遭頓時變得黑暗起來。
春願焦躁得要命,壓根在車裏坐不出,直接跳了下去,積雪浸濕了棉鞋,寒氣從腳心直頭頂躥,她悶頭在原地來回走,心裏盤算著唐公子能將小姐救出來的希望到底有多大。
不用懷疑,唐公子一擲千金,手頭絕對闊綽,而且還有武藝在身,並且昨晚說他在衙門裏當差,是有點本事的,可是程府權勢實在太大了,父子倆都是官場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別說什麽豪商官差,怕是知府知縣都根本無法撼動人家分毫。
春願越發焦急,疾步奔出小巷子,朝前望去,程家府邸就在數丈之外,氣派威嚴得就像是衙門似的,屋簷下掛著老大的紅燈籠,台階下是兩頭鎮宅石獅子,光進府就足足有三道門,每道門上都懸掛著紅底金字的匾額。
之前聽小姐說過,原本楊朝臨發了舉人後,手頭寬裕了不少,豪氣地買了個二進三出的宅子,可程冰姿還是嫌小,成親沒幾日就帶著丈夫仆人搬去了娘家,據說那程府極大,修得甚是豪奢,家中仆役過百,想必守衛很森嚴吧。
唐公子持刀闖進去已經蠻久了,俗話說雙拳難敵四腳,他一個人肯定要吃虧啊,若是連他都折進去了,那又有誰能救得了小姐?
春願憂上眉頭,整個人就跟掉進滾油裏煎熬似的。
忽然,那程宅裏傳來陣驚恐得呼喊聲。
春願忙踮起腳尖望去,隻見程府東南方不曉得什麽時候著了火,紅光照亮了小半邊天,就在此時,唐慎鈺從正門口奔出來了,他懷裏橫抱著個披頭散發的美人,手裏除了攥著長刀,還提著個黑乎乎、圓滾滾的東西。
程府裏跟著追出來不少手持棍棒的家奴,一個個凶神惡煞的,不住地罵:
“哪裏來的強盜,竟敢夜闖我們程府,好大的膽子!”
“知道我家老爺和大公子是誰麽,我們這就報官,等著被淩遲吧”。
這些家奴氣勢倒是很大,可一個都不敢上前“捉拿”唐慎鈺這個強盜。
“小姐!”春願急忙迎上前去,定睛望去,小姐此時被裹在大氅裏,雙眼緊閉著,麵色慘白如紙,一條白森森的胳膊垂落出來,毫無生氣。
“你怎麽了?小姐,你怎麽了啊?”春願忍不住大哭,抓住小姐的手,跟著跑。
“起開,別擋路!”唐慎鈺也顧不得許多,猛地撞開春願,急忙將沈輕霜抱到馬車上。
而這時,春願也跌跌撞撞地奔了過來,淚眼模糊間,她看見唐慎鈺一臉的煞氣,好像殺紅了眼,手裏赫然提著顆人頭,斷口處不住地往下滴血,很快就染紅一片積雪。
“啊--”春願嚇得尖叫,腿腳陣陣發軟,身子也不住地顫抖,驚恐地望著唐慎鈺:“你、你殺人了?”
唐慎鈺有條不紊地安置好沈輕霜,看了眼人頭,蹙起眉:“他們把小姐囚禁在偏僻廂房裏,我闖進去時,這孫子正在猥褻小姐,老子一生氣……”
“殺得好!”春願咬牙恨道。
唐慎鈺唇角閃過抹意味難明的笑,很快又恢複了冷靜,忙問:“你知道留芳縣哪個大夫醫術最好?”
春願抹了把眼淚:“胡大夫,平日都是他照顧小姐的身子,他家離這兒不遠,走快些一炷香就能到。”
唐慎鈺下巴朝馬車努了努,直接命令:“上車!”
在說話的當口,唐慎鈺將長刀插.入那顆人頭的發包,冷漠地掃了眼程府門口眾家丁,獰笑了聲,忽然用力將那把刀猛擲了出去,隻聽“咄”的聲悶響,那把刀竟被生生釘入程府的匾額上,入木三分。
風一吹,人頭輕輕搖晃,血像小溪似的,蜿蜿蜒蜒地淌到匾額那個程字上,說不出的詭異恐怖。
在場的家丁無不驚駭,他們哪裏見過如此凶悍狠辣之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約而同地往府裏退,再沒一個人敢叫囂咒罵。
大概,是怕自己的人頭也會被釘在匾額上罷。
……
馬車疾馳在靜謐的深夜。
車內充斥著血腥味,裏頭漆黑一片,春願跪在輕霜跟前,她看不清小姐的傷勢到底如何,隻能摸索著將襖子蓋在小姐身上,不住地和小姐說話,生怕小姐就這樣昏睡過去,再也醒不來。
“沒事了,我們來救你了,唐公子可厲害了。”
春願搓熱雙手,去摸沈輕霜的臉,誰知觸手一片冰涼,她慌得不知怎麽辦,手指探向小姐的鼻下,幾乎感受不到氣息。
春願快要崩潰了,扭頭朝車口瘋了似的喊:“公子怎麽辦啊,小姐不好了!”
“別慌,馬上就到了!”唐慎鈺沉聲喝。
這時,隻聽馬兒一陣嘶鳴,車子猛地停下。
唐慎鈺一把掀開厚重的車簾子,深夜狂風將他的頭發吹得有些淩亂,他呼吸稍顯急促,眉頭緊斂,兩指探向沈輕霜的脖子,鬆了口氣:“還有脈搏!”
說話間,唐慎鈺急忙抱出昏死的輕霜,望著車內哭得淒慘的少女,冷靜地安撫:“別哭了,拿幾件衣裳,快跟上!”
春願用袖子擦了把眼淚,依言拿了襖裙和湯婆子等物,跳下馬車,朝前看去,胡大夫的宅子就在前方不遠處,他家裏最近有老人過世,故而屋簷下掛著盞小白燈籠,還是很好認的。
春願忙不迭地跑上前去叫門,裏頭響起此起彼伏的狗吠聲。
沒多久,宅裏傳來個中年男人的瞌睡聲:“誰呀?”
春願急得拍門喊:“胡爺爺,我是歡喜樓的春願,小姐出事了!”
“讓開。”唐慎鈺心裏急,直接一腳踹開了大門,率先抱著沈輕霜進去。
春願緊隨其後,四下打量,這是個四方小院,不甚大,勝在清幽整潔,院中的牆根下摞著幾麻袋藥材。而胡大夫此時手裏端著油燈,身上披著件襖子,寢褲卷到小腿,趿著雙布鞋,腳上隱隱冒著熱氣兒,似乎正在泡腳。
“大半夜的怎麽強闖人家裏?”
胡大夫不太高興,趁著微弱月光很快認出了是春願,他目光鎖在唐慎鈺懷抱著的女人,一驚,話不多說,忙側身挑起厚簾子,急道:“快,快抱屋裏。”
唐慎鈺邊往裏奔,邊打量了眼這位順安府的名醫,五十左右的小老頭,慈眉善目的,他略向胡大夫點頭致歉,說了聲“得罪了”,便急忙將沈輕霜抱進屋子,屋裏是個套間,地上擺著隻洗腳盆,火爐上坐著個大銅壺,案桌上是幾本脈案和擬好的方子。
唐慎鈺將沈輕霜輕輕放在軟塌上,才轉身,就瞧見胡大夫已經挽著袖子走過來了。
胡大夫鼻頭聳動,聞見股甚濃的血氣,掃了眼死氣沉沉的沈輕霜,心裏已經了然,多半是小產了,他也沒客氣,直接指派唐慎鈺幹活兒:“我妻小回鄉下奔喪去了,勞煩這位先生去打盆熱水來,快些。”
說話間,胡大夫將折疊的木屏風打開,以便遮擋寒氣,招呼春願過來幫忙給輕霜脫衣裳,皺眉問:“白天還好端端的,怎麽忽然成這樣了?”
春願哭著罵:“程家那賊婆來找事,楊朝臨那白眼狼他、他捅了小姐。”
“真不是個東西!”胡大夫罵了句,略扭頭瞧了眼,發現那位踹門的英俊男人已經將熱水端來了,他放下水後守禮地避在屏風後,這男人臉色很差,顯然很緊張,額邊滿是熱汗。
“他是誰?”胡大夫小聲問。
“小姐的娘家人。”春願哽咽著回。屋裏亮堂,她更能瞧清小姐,小姐此時猶如一隻衰敗了的芍藥,雙眼緊閉,唇發白,就、就像……死人。
春願心都碎了,她眼淚就沒斷過,手顫巍巍地解開小姐外頭裹著的大氅,發現小姐穿著套下人的粗布襖子,髒兮兮的,血染透了褲子襠部,這會子呈現一種半幹的汙色。
春願再也撐不住,癱倒到地,捂住口痛哭,她爬著跪好,以頭砸地,給胡大夫磕頭:“求求您救一救她,胡爺爺您知道的,她是個可憐人。”
“好孩子快起來。”胡大夫心裏也難受。
這時,屏風後的唐慎鈺重重地咳嗽了聲:“春姑娘你就別攪擾大夫了。”
“胡先生,在下有禮了。”唐慎鈺深深躬下身,他曉得醫家講究望聞問切,皺眉闡述:“小姐出事到現在大概有兩個時辰左右,腹部有處刀傷,在下方才去程府營救她時,拷問過看守她的婆子,說是程家的給她請了大夫治傷,並且還吃了藥清宮,您隻要能救得了她的命,在下必定雙手奉上千金萬金感謝!”
胡大夫訝然,暗道這男人也忒冷靜了些,他上手解開沈輕霜的衣裳,發現她腹部的傷已經包紮好,下身和大腿全是血跡,甚是觸目驚心,他急忙診了脈、看了傷,雙手無力地垂下,搖頭歎道:“不中用了,也就剩一口氣了。”
話音剛落,唐慎鈺就衝了進來,他一把揪住胡大夫的衣襟,雙目怒瞪:“什麽叫不中用了?你必須給我治好她,否則……”說話間,男人抓起案桌上的一隻瓷杯,嘎嘣聲捏碎,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不是不治。”胡大夫哭喪著臉:“老夫和沈小姐認識數年,是有幾分交情的,哎,她外傷原不重,小產也不打緊,隻是程家存心想要她的命,說是包紮治傷,其實給她腹部撒的是草木灰,這怎麽能成?您瞧她下.身完全沒清洗處理,衣裳上滿是幹了的藥汁子,顯然是被人強行灌藥的,老朽剛聞了聞,那可是極陰寒厲害的虎狼藥,孕婦沾一點,就有血崩的危險,她被灌了太多,哎,女人家活著無非氣和血,她血都要流幹了……”
唐慎鈺頓時怔住,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強撐著問:“你什麽意思?”
胡大夫別過臉,望著桌上的豆油小燈,哽咽道:“沈小姐已經油盡燈枯了,活不過今晚,您二位能給她準備後事了,讓她體體麵麵地走。她之所以含著口氣不去,大抵,還有什麽心願未了罷。”
作者有話說:
雙更合一大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