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一世(六)

◎他是她仰望的星辰◎

容辭回來後, 像是突然閑了下來。阿黎陪他用完膳,他沒急著去書房,倒是饒有興致地跟她一起在園子裏逛了逛。

不過眼下是冬季, 園子裏的花已經凋零沒什麽景致好看, 兩人沿著遊廊走了一圈後坐在亭中賞雪。

容辭賞雪, 阿黎悄悄賞他。

男子胡須長得快, 才一夜沒見,他下巴處就冒出了許多胡渣,配著他眼下的淡淡烏青,麵容顯得有些疲憊。

忖了忖,阿黎問:“夫君是不是很辛苦?”

容辭的視線從紛飛的白雪中收回:“什麽?”

“我觀夫君像是很累,外頭的事棘手嗎?”

容辭靜默看她, 他似乎從未好生打量過他的妻子。

她今年十七, 卻長著一雙不諳世事的臉和清純的眸子。皮膚幹淨白皙, 五官秀麗精巧,因著成了婦人,眼尾眉梢又帶著些嬌柔的媚。

她鮮少在他麵前主動說話,除了每回他歸家時, 那聲纏綿的“夫君”略顯主動,平時幾乎是他問什麽便開口答什麽。

倒不想,她今日問他“是不是辛苦。”

容辭深邃的眸子漸漸軟和:“有點棘手。”

睿王府跟天家的對峙已經擺到了明麵, 他所綢繆的也開始慢慢收網。隻不過, 事情並不是那麽順利。

但這些沒必要跟她一個婦人家說, 免得徒增憂慮。

默了片刻, 他道:“不過不礙事, 我應付得來。”

阿黎點頭, 不知為何, 總覺得他今日的目光格外溫柔。

她不好意思。

“昨夜......我也想你。”他聞聲說。

這話令阿黎耳熱,夫妻倆旖旎的話不是沒說過。以往行房結束後,他偶爾也會說一些“夫人很好”、“我喜歡你適才的樣子”之類的情話。

隻是,今日大白天的,她突然說出來有些難適應。

阿黎越發地低下頭,不知如何接話。

容辭盯著她,問:“可困?”

“嗯?”他前言後語些許莫名,阿黎不解。

容辭起身走過來,然後將她打橫抱起:“我也困,陪我睡一會。”

世子和世子妃親密,廊下候著的婢女們紛紛垂眼不敢看。而阿黎,被容辭大剌剌抱進屋子,整個人紅得跟煮熟的蝦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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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到底也沒能睡安穩。

容辭將她放上榻後,慢條斯理地把她剝了個幹淨。昏暗的帷幔內,他像個耐心的獵人,戲弄他的獵物。

阿黎乖乖巧巧,也不掙紮。

她視線迷蒙地望著床帳。

兩人新婚後用的東西大多都是紅色的,連床帳也是。水紅的紗幔上繡著大紅鴛鴦,並蒂蓮花配襯,栩栩如生。

阿黎搭在他脖頸上的手,難耐地撫摸上他的頭發。

他發絲漆黑光滑,往上是冰冷的玉冠,跟他整個人一樣清清冷冷。可如此清冷的人卻對她壞得很,偏偏還要問她喜不喜歡。

阿黎咬唇,不願說話。

過了會,他指尖輕輕劃了劃,再拿出來時,上頭潤亮濕漉。

容辭勾唇:“看來你極喜歡。”

他本是俊朗溫潤的模樣,此刻卻透著些孟浪。阿黎別過臉,不敢看。

外頭仍舊下著雪,屋子裏暖意融融。阿黎也不知被容辭擺弄了多久,她扶著欄杆,卻聽見庭院裏傳來些聲音。

應該是西院來人了。

“世子妃可在?”

“在是在,不過眼下正忙著。”

“忙什麽?若方便還請通報一聲,側妃那有件事想請世子妃商討一二。”

婢女難為情得很,低聲道:“興許不大方便,世子妃跟世子爺正在歇息呢。”

“這個時候?”那人看了看天色,想說已經過了午時未免歇得不是時候。但隨即想到什麽,她又立即閉嘴了。

她朝正屋看了眼,房門掩得緊緊的,頓時明白過來。一臉了然地笑了笑,然後道:“我知道了,晚些再來請世子妃。”

因著外頭寂靜,阿黎聽得一清二楚,她咬著唇不敢發出聲音渾身緊張得不行。

她這一緊張,倒把容辭弄得直抽氣,等人走後,越加發起狂來。

最後,阿黎也不知是何時睡過去的,但醒來時外頭天黑,已是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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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後,容辭已經不在,聽婢女說他去書房了。

阿黎點頭,草草洗漱後,問:“今日可是側妃那來人了?”

婢女回道:“正是,也不知是何事,來了兩回,見世子妃還在睡就回去了。”

阿黎咬唇,暗暗後悔由著容辭大白天胡鬧,倒是讓旁人看笑話了。

婢女又道:“側妃那邊說了,事情不急,明日去商討也行。”

這會兒已是天黑,且按慣例睿王今日會歇在側妃那裏,阿黎當然不會去打擾。

她從抽屜裏取了份單子來看,然後問:“我上午做的那些餅可晾好了?”

明日大年初三,按習俗是出嫁女歸寧回娘家之日,出嫁女要做餅回去分與四鄰們討個吉利。

她期盼明天回襄陽侯府,早早就起來做餅,還用了許多餡料,是爹爹和祖母都愛吃的口味。

她看了會禮單,正欲起身去請容辭回屋用膳,那廂婢女就遞了封信進來。

“世子妃,這是襄陽侯府派人送來的。”婢女道。

阿黎接過,一目十行看完,臉上的笑漸漸淡下去。

“世子妃, ”凝霜問:“發生何事了?”

阿黎搖頭,吩咐:“把花廳裏那兩箱子禮拿出來放回庫中吧。”

“為何?明日不回去了?”

阿黎沒解釋,繼續道:“早上做的那些餅也給院子裏的人分一分,做了許多,不吃怪可惜的。”

她不肯說,凝霜便不好再多問,歎了口氣後安靜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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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三,阿黎照常起了個大早,去正院給王妃請安後就往側妃院裏去。

容辭練劍回來沒見著阿黎,問:“世子妃人呢?”

婢女說:“去西院見側妃了,許是在商量事。”

容辭見她們手中各自拿著餅,認出是阿黎昨日所準備的,又見凝霜領著兩個婆子在花廳規整回門禮,心下了然。

但他沒多問,沐浴過後見阿黎還沒回,便去了書房。

阿黎是午時回來的,側妃尋她也不是什麽大事,而是商量上元燈節王府展燈的事。

每年上元節有些地位的人家都會做許多精致的花燈拿出去供百姓們觀賞,王府每年都如此。不過今年不用重新做,因為去年還剩許多花燈,是以側妃將事情交給她,讓她自行準備。

阿黎心裏頭有事,坐在屋子裏邊看賬冊邊思索,連容辭何時進門的都不知道。

發覺身前落下道陰影,阿黎抬頭,見容辭站在一旁。

“夫君。”她起身。

“今日歸寧,你為何不回去?”

“不回了。”阿黎笑著說:“母親身子不好,且年節事多,還是留下來為好。”

若是這個原因,又何必早早做那些餅,早早準備回門禮呢?

她不願說,容辭也不戳穿。

昨日得知戚婉月離京了,也不知跟宋縕白鬧了什麽事,她前腳離京,宋縕白後腳也收拾行囊追過去。

想來她不回去該是這個原因,宋家二房沒人,回去反倒冷冷清清。

“夫君今日不忙嗎?”阿黎問。

她發覺容辭這兩天似乎很閑,不見出門,成天待家裏,倒令她不大習慣了。

容辭見她悶悶不樂,奪過她手中的賬本,合上。

“別忙了,難得今天雪停,我帶你去賞梅如何?”

阿黎怔怔看他,竟不知一心忙政務的容辭居然還有這種雅興。

容辭勾唇:“看什麽?不想去。”

“不,我想!”像怕他反悔似的,阿黎忙轉身進內室:“夫君稍等,我去換身衣裳。”

她一時高興,竟是連“妾身”都忘了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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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辭在府上待了兩天後,又開始忙起來。這一忙連著好幾天都沒見他身影,一度令阿黎懷疑他那兩天是故意待在府上陪她的。

不過,容辭忙,阿黎也忙。大年初三後,便是各家妯娌們互相拜年送禮的時候了。

往回這些事由王妃操持,今年也不知是不是王妃有意考驗她,分明病好了許多卻仍舊將所有事交給她去做。是以,這些人情趕禮便盡數落在了阿黎的頭上。

阿黎忙著應付各府邸親戚都來不及,也沒心思去想容辭多久沒回了。

這般,兩人陸陸續續地忙到了上元節,才總算鬆了口氣。

隻不過,上元節這日,容辭沒回府中。

阿黎原本還想著跟他一同去看煙花的,不過看來是沒可能了。

她有些失落,晚膳後容瑛央著王妃出門看煙花,王妃問她要不要去。阿黎搖頭:“母親和小姑去吧,兒媳不大愛這些熱鬧。”

在眾人印象中阿黎話少,喜靜,王妃以為她不喜外邊人來人往的喧囂,便也沒堅持。

“也好,這個年你辛苦了,若是容辭在倒還好讓容辭陪你,不過他今日忙,你在家中歇息吧。”

阿黎點頭,獨自回了屋子。

正想洗漱早早睡去,不曾想婢女歡喜地進來道:“世子妃快收拾收拾,世子派人來接您了。”

阿黎一愣:“世子?”

“對呀,今天是上元節,花燈燃到天亮,禦街還有雜耍看呢。世子沒回來,但派人來接你,應該是等著了。”

阿黎最是容易滿足,前一刻還極其失落,這一刻就像吃了蜜糖似的,又甜又高興。

她當即跑進內室,換了身好看的衣裙,還抹了胭脂,明豔歡快地出門了。

容辭派貼身侍衛過來接她,坐的正是他專用的馬車。

一路期盼地到了醉香樓,又有個侍衛過來:“世子妃請隨屬下上樓。”

“世子已經等許久了?”阿黎問。

侍衛道:“世子爺還在忙,命屬下先護好世子妃,待他忙完就過來。”

“哦。”阿黎雖有些遺憾,但依舊不掩興奮。

她說自己不喜熱鬧,其實並非不喜熱鬧,隻是小時候鮮少出門。

小時候,宋縕白常年忙,等她長大後卻也不好跟他出門了。而府上二堂哥有了心愛的姑娘,自然每回都是約姑娘去的,三姐姐是個冷清不愛理人的性子,跟她玩不到一塊去。

是以,逢年過節阿黎都隻聽個熱鬧,幾乎沒機會出來玩。她原本以為今日也會如此,可沒想到容辭派人來接她了。

阿黎很高興,很高興。

她歡喜地隨侍衛進了雅間,雅間裏已經擺了許多瓜果點心。

“世子妃,”侍衛說:“一會遊龍燈會經過這裏,世子妃可在窗邊看。”

“好。”阿黎點頭,待侍衛出門後,她迫不及待走去窗邊打開窗戶。

一股寒風灌進來,她並不覺得冷,反而因著今晚與容辭相約心頭火熱。

她在窗邊望向街道,四處張燈結彩繁榮美好。街上小孩們嬉鬧,攤主殷勤叫賣,還有鑼鼓絲竹此起彼伏,熱鬧得很。

她靜靜看著,過了會,旁邊雅間的窗戶也打開,有人探出頭來。

那人視線一轉,瞧見她眉頭蹙了蹙。

“你是?”

阿黎循聲轉頭,見是個約莫十六七的少女。她著了身水紅小襖,披著白玉紫金鬥篷,頭上發飾精致奢華,一看便是出自哪個貴人家。

少女審視地看著阿黎,目光中帶著點高高在上的意味。

見阿黎遲遲未回話,她身邊的婢女頤指氣使地開口:“哪家的小姐竟如此不知禮數?郡主問你話呢!”

郡主?

京城倒是有幾個郡主,隻不過年紀對不上。

阿黎飛快回想了下,憶起年初時王妃曾說儷陽長公主帶著女兒玉敏郡主從南陵來京過年。

想來這位應該是玉敏郡主了。

阿黎對她頷首招呼:“原來是玉敏郡主。”

本是客氣有禮的舉動,熟料對方徹底不滿意了。那婢女訓斥:“大膽,明知是郡主卻還不行禮?”

這話實在霸道,且不說隔著窗戶不好行禮。再說了,她如今是睿王府的世子妃,說起來也是這位玉敏郡主的表嫂。

哪有嫂嫂給小姑行禮的?

不過,轉念一想,對方並不知自己的身份,不然適才也不會誤稱她是“哪家小姐”。

阿黎道:“說起來,咱們也是親戚。”

那婢女一愣,像是想起什麽,在玉敏郡主耳邊嘀咕了兩句。

隨後,玉敏郡主看她的眼神變了幾變,麵色也變了幾變。

“你就是容表哥新娶的世子妃?”她心思複雜了會,最後扯出個笑:“原來是表嫂嫂啊,失敬了。”

這時,房中像是有人喊她,玉敏郡主應了聲,正欲離去又停下。

她問阿黎:“表嫂嫂,容表哥可在?”

“他還有事,晚些才能過來。”阿黎說。

聽了這話,玉敏郡主臉上的笑又多了幾分,隻是笑得有些不懷好意:“既如此,表嫂嫂不妨過來與我們玩樂玩樂,不然幹等著多無聊啊。”

阿黎開口欲拒絕,那廂玉敏郡自作主張對婢女說:“快去請世子妃過來。”

無法,阿黎隻好出門,去隔壁雅間。

玉敏郡主雖才來京城,可京城裏想巴結她的貴女很多。是以,這日相約了五六個貴女坐在這熱鬧。

見她來,那些人的表情跟玉敏郡主此前的一樣,皆是複雜了會,隨後勉強扯出個笑。連起身對她行禮,也顯得有點敷衍。

這些人為何如此,阿黎當然明白。此前襄陽侯府跟睿王府定親後,她偶爾隨三嬸母出門吃茶,收到的就是這種嫉妒又不屑的目光。

她有些後悔進門了。

眾人圍坐下來,有人提議:“龍燈還未來,不如我們先玩擊鼓傳花的遊戲如何?”

“怎麽個規矩?”

“誰接了花,誰就作詩一首,或填詞一首也行。”

“若是作不出來呢?”

“那就罰吃酒。”

有人看向阿黎,問:“傳言世子才貌無雙學識了得,想必世子妃也如此吧?”

阿黎抿了抿唇,不知如何回這話。

容世子才高八鬥不假,可她......作些小詩還好,若是拿出來展示就不夠看了。

另一人接話道:“這還用問?容世子才學過人,娶的夫人自然也不差的。”

這些人像是有意試探阿黎的深淺,又或許是出於嫉妒想找補,特地將她抬得高高的。

阿黎騎虎難下,也沒勇氣起身出門,隻得生生應下。

隻是她不知,今日這些貴女有備而來,早早就清楚娛樂節目是以準備充足。作詩填詞信手拈來,可到了阿黎這,就顯得窘蹙了。

在作了兩首詩後,貴女們諱莫如深的眼神令阿黎如芒在背。也令她一直以來刻意隱藏的、不願被人瞧見的心思再次浮動。

人人都說容世子風姿卓絕,卻娶宋家的四姑娘為妻,她到底有什麽好?

是啊,阿黎起初也這麽疑惑過,她到底有什麽好?

跟容辭夫妻這麽久,她越發地感到自己跟容辭的差距。他樣樣都好,可她連看賬都錯漏頻頻,要花費比旁人許多倍的努力才勉強勝任。

在容辭麵前,她是自卑的,是膽怯的,是惶惶不可安的。但她不願表露,小心翼翼地掩藏這些情緒。

她安撫自己,現在配不上無礙,她會努力,努力讓自己配得上。

可今時今日,才發現,那些自我安撫其實是自欺欺人。

你看,旁人的眼神便告知了一切。

這些貴女們臉上明晃晃地含著費解——容世子那樣好的人為何娶了這麽個才學平庸的?

阿黎努力維持作為睿王府世子妃的得體儀態,實則坐如針氈。

窗外喧囂,到處繁華熱鬧,阿黎卻覺得孤寂,仿佛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起來。

“表嫂嫂怎麽了?看著臉色不大好啊。”這時,玉敏郡主刻意出聲。

她今日作詩得了彩頭,心情極好,看阿黎的眼神也變得友好了幾分。

阿黎勉強笑了笑:“沒什麽,身子有些不適罷了。”

她趁機起身:“郡主你們玩吧,我想回去歇息歇息。”

“哦,”玉敏郡主懶懶地:“表嫂嫂慢走,我就不送了。”

阿黎出門後,深呼吸一口冷空氣,才舒服了些。

她回到雅間,推開門,卻見容辭不知何時來的,坐在椅子上看邸報。

聽見動靜,他抬眼:“回來了?玩得可還盡興?”

他氣度芳華,星眸閃耀。

阿黎望著他,像遙望一顆夠不到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