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過了幾日,朝廷休沐,阿黎的學堂也放假了。

吃過早飯,她就隨爹爹去城外的靖水別莊。

靖水湖畔地處幽靜且風景秀麗,大大小小別院坐落在蜿蜒的山道旁,其中山腰最寬敞的那座,便是阿黎的娘親戚婉月所在。

這座別院是衛國公送給女兒的嫁妝,戚婉月跟宋縕白鬧僵後,徑自搬來了這裏。

說起來,戚婉月和宋縕白也曾被譽為金童玉女。兩人遊園時共賞一樹梅花,隔牆對詩。事後,各自派人悄悄打聽對方是何人,得知身份後,互相愛慕。

後來,宋縕白鬥膽上門求娶。

一個是日漸沒落的襄陽侯府,一個是家世顯赫的國公簪纓,門第自是不登對的。但戚婉月堅持下嫁,父母無奈隻得同意。

戚婉月和宋縕白成親後,兩人恩恩愛愛如膠似漆,任誰瞧了都羨慕。卻不想,戚婉月入門多年,肚子一直沒動靜,直到第六年戚婉月才生下阿黎。

生完阿黎後戚婉月身子虧損,宋縕白憐惜她,在**上也開始節製。

但戚婉月想偏了,子嗣本就是她一塊心病,後來宋縕白從外鄉帶回一對母子後,她的心病徹底變成死結。

戚婉月出身高門大戶,自有傲骨,喜歡便喜歡,不喜歡從不糾纏。

沒多久,她提出和離,可宋縕白死活不願。於是,戚婉月利索地命人收拾東西離開了襄陽侯府。

如今,已過去了一年多。

路上,阿黎問:“爹爹,娘親會跟我們回來嗎?”

宋縕白端坐著,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因為他也不確定。

或許,戚婉月連見他都不願。

宋縕白今日換了身便服,若仔細瞧,會發現這衣服還是嶄新的,連料子也是鮮亮的顏色。

他年輕時本就生得俊美,如今而立之年,俊美仍在,氣質更添了些成穩。像是經過歲月醞釀的酒,越加醇香。

這副樣子,本該是惹人愛的,可戚婉月再不願多看他一眼。

從前那個溫柔小意的妻子,變得清冷淩厲,難以靠近。

半晌,宋縕白歎氣:“阿黎,興許娘親聽你的話,若是見到你娘親,定要......”

他聲音壓低了幾分,誘哄:“要為爹爹美言幾句。”

阿黎仰著小臉:“怎麽美言呀?”

“多說爹爹的好話。”

“說爹爹什麽好話呢?”

“呃......就說爹爹在家吃不好睡不好,還常常生病沒人照看。”

阿黎黛眉擰起:“這怎麽是好話呢?而且爹爹生病了有人照看啊,爹爹不能撒謊哦。”

“......”

宋縕白無奈:“那你說爹爹在家吃不好睡不好就行,另外........”

忖了忖,他補充道:“說爹爹非常想娘親。”

“嗯。”

阿黎重重點頭:“我也非常想娘親。”

“阿黎乖!”

宋縕白滿意地擼了把女兒的腦袋。

.

馬車巳時到了地方,眼下還是初春,正值乍暖還寒之際。

阿黎下車,冷空氣襲來,她縮起脖頸。

宋縕白瞧見了,理直氣壯去敲門。

小廝開門見是他來,為難得很:“老爺,不是小的不讓您進去,實在是夫人她......”

宋縕白矜持道:“你進去回稟,就說我帶阿黎過來。天氣冷,莫讓阿黎久等。”

小廝探頭一看,見四姑娘站在父親身後。她穿著件白狐裘,毛茸茸的像隻兔子似的,大眼睛水靈靈地望著你,那模樣招人得很。

“哎哎.....小的這就去通傳。”

小廝去了,約莫過了半刻鍾又跑回來,見到宋縕白苦著臉說:“夫人讓小的把四姑娘接進去,至於......至於......”

他咬牙,心一橫:“夫人原話是這麽說的,領阿黎進來,旁的不相幹之人一律攔著。”

說完,空氣安靜。

宋縕白心下酸澀,才一年多,他竟是變成了“不相幹”之人。

默了默,他轉身對女兒說:“你娘喊你進去,你去吧。”

“那爹爹呢?”

“爹爹在外頭等你。”

“哦。”

阿黎點頭,隨著小廝進門了。門外,宋縕白挺拔的身姿靜默於寒風中。

.

戚婉月是個美貌的婦人,原本快三十的年紀,可保養得當,瞧著也不過才二十出頭似的。

見阿黎過來,她忙丟下東西起身。

“我的阿黎來了。”戚婉月慣來清冷的臉上露出笑容。

“娘親,我來啦!”阿黎小跑進娘親懷中。

戚婉月抱起她,坐回軟榻。

她捏女兒的小鼻子:“冷不冷,看鼻尖都凍紅了。”

說到這就有些生氣,氣那人不會照看女兒,這麽冷的天帶她出門做什麽!

服侍的嬤嬤見她臉上閃過一絲不悅,頓時明白。

打圓場道:“興許四姑娘想娘親了,若沒記錯,四姑娘今日學堂放假是吧?”

“嗯,”阿黎說:“我放假,爹爹休沐,我就跟爹爹一起來了。”

她繼續道:“娘親,爹爹還在外頭呢,爹爹也怕冷。”

戚婉月雖不待見宋縕白,但不願讓女兒看到他們鬧矛盾。於是對嬤嬤道:“你親自去一趟,將人領去客房,送一壺熱茶就行,旁的不必多說。”

嬤嬤點頭:“是。”

阿黎高興起來,記起來時父親的囑托,又說:“爹爹吃不好睡不好,還經常生病呢。”

她演技笨拙,心裏想的全顯在臉上了,戚婉月又豈會看不出。

“他教你說這些話的?”

阿黎眨巴了下眼睛,老實點頭:“可爹爹沒說謊,爹爹前天確實病了,阿黎病的時候也不想吃飯。”

戚婉月不想提這事,她撫摸女兒麵頰,換了個話頭。

“阿黎最近乖不乖?”

“乖。”

“可我怎麽聽說你私自跟你二哥出門了?”

阿黎心頭一慌,小臉緊張。

戚婉月笑:“放心,娘不會罰你,但你以後不能再偷偷出門了。”

“知道啦,容辭哥哥說我以後若是想出門,就告訴他,他帶我出門。”

提到容辭,戚婉月臉上的笑舒展了些。

“這一年來娘不在你身邊,多虧有容世子。阿黎,要好好聽容世子的話,嗯?”

“阿黎很乖的。”

“好。”戚婉月點頭,又問:“你祖母下個月過壽?”

“要過的,”阿黎道:“三嬸說大伯一家會回京,讓爹爹喊娘親也回去。”

這時,嬤嬤正好返回,聽見這話,便問:“小姐,屆時你可要回去?”

戚婉月沉默。

“回是要回的,旁的不說,婆母待我溫和寬厚。如今她過壽我若不回去像什麽話?再說,聽聞她身子不大好,我怎麽也該回去探望一二。”

“是這個理。”嬤嬤說:“不然外頭的人還以為咱們國公府出來的小姐沒禮數。而且,小姐回去一趟也好。你是不知,這一年來京城把小姐都傳成了什麽樣,盡說你吃那狐媚子......”

“阿黎在這,慎言!”戚婉月製止她。

嬤嬤立即自扇了個嘴巴子:“瞧我老糊塗了,倒是忘了四姑娘聽不得這些。”

阿黎懵懵懂懂的:“我聽不得什麽啊?”

“沒什麽。”戚婉月牽她去書房:“走,娘考校你功課,阿黎認得多少字了呀?”

.

阿黎午膳是在別院裏吃的,吃完還跟娘親一起歇了個午覺。娘親的懷抱香香軟軟,她睡得舒服。

這一舒服,難免就睡得久了些。

可憐西院客房裏,宋縕白一個人冷冷清清。他從早上過來,坐到現在也沒能見上妻子一麵。

不過相比往日來隻能站在門口的待遇,已經好很多了。以至於,即便坐了三個時辰也毫無怨言。

小廝給他找來本書看,看完一半後,外頭突降雷電。

沒多久,有人跑過來。

“老爺,老爺,四姑娘出來了。”小廝稟報:“夫人說一會要下大雨,讓您盡快帶四姑娘回去。”

宋縕白放下書,理了理衣衫:“夫人還說其他的沒?”

“沒了。”

宋縕白落寞地點了點頭,抬腳往大門走。

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天空像一塊幕布陰沉沉地壓下來。

約莫過了一刻鍾,豆大的雨滴啪啪地敲打在車壁上。

阿黎抱著她新得的布偶玩具,乖乖巧巧坐一旁。

宋縕白問:“這是你娘親給的?”

“嗯。”阿黎說:“娘親誇我功課做得好,認得很多字了,獎賞我一隻狸貓。”

宋縕白仔細打量,花花綠綠的布偶確實像一隻貓,他莞爾。

馬車在小道上疾馳,因走得快,車身搖搖晃晃。

宋縕白見女兒的小身板顛簸得厲害,索性將人抱在膝頭。

這個動作他已經許久沒做。

阿黎四歲前,經常被他抱在膝上玩耍,後來阿黎上學堂後,就拒絕了。

彼時她小臉嚴肅:“夫子說了,阿黎長大啦。”

猶記當時,宋縕白心中很是悵然。現在再將女兒抱在膝上,頗為感慨。

不過,溫馨時刻沒過多久,馬車突然停下來。

“老爺,”外頭車夫說:“車牙子進水坑了,老爺稍等,小的拉起來。”

這次出門攏共就帶兩個小廝,一個駕馬,一個跑腿的。兩人在外頭拉,怎麽使勁都沒能成。

想了想,宋縕白放下阿黎:“阿黎好好坐著,爹爹出去幫忙。”

“好。”

宋縕白出去後,仔細觀察情況。發現車牙子已經斷了,憑他們三人根本不可能拉出來。

“老爺,怎麽辦?”小廝問。

宋縕白撐傘望向四周,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離城還有一炷香路程,倒是離別院近。

他氣定神閑:“你立刻回別院,告訴夫人,就說我們馬車壞在路上了,又累又冷。”

他話剛說完,遠遠地就見一輛奢華的馬車過來。

近了一瞧,發現是睿王府的。

小廝頓時高興:“老爺,容世子來了,這下不用去告訴夫人了吧?”

宋縕白:“......”

.

睿王府的馬車緩緩停下,容世子下馬車來,侍衛連忙給他撐傘。

他衣袍幹淨整潔,倒襯得宋縕白些微狼狽。

宋縕白向來注重儀表,不大自在地問:“容世子怎會在此?路過?”

容世子行了個禮,道:“宋伯父,晚輩並非路過,而是特地來接阿黎。”

宋縕白了然,容世子做事細心,尤其對他女兒。想必早就得知今日要下雨特地趕來的。

不過,來得說巧也不巧。

他說:“既如此,你帶阿黎先回,車牙子陷入泥坑了,我在這處理。”

阿黎從車裏掀開簾子,露出張圓潤瓷白的臉,笑盈盈喊:“容辭哥哥你來啦?”

容辭唇角微勾,頷首,繼續對宋縕白道:“宋伯父,不若讓我的侍衛來幫忙吧。”

“哎,不必麻煩。再說了你就一輛馬車,帶阿黎回去便是,我與你們小輩擠一起像什麽話。”宋縕白擺手:“去吧。”

容辭何其聰明,略一思忖,便知宋縕白用意。

他又行一禮:“好,晚輩帶阿黎告辭。”

宋縕白目送他們離去後,扭頭望向身後的路。

小廝問:“老爺,為何拒絕容世子幫忙?”

宋縕白正義嚴辭:“容世子學業繁重,來接阿黎已是百忙抽空,我哪能再麻煩他?快去,回別院告訴夫人,就說......就說馬車壞路上了,別的一句莫多言。”

小廝一愣,茫然去了。

.

容辭沒帶阿黎回襄陽侯府,而是去了自己在京城禦馬巷的宅子。

這裏是他的私人宅院,平日宴友、談事皆在此。

宅子裏吃住用器齊全,宛若一座精致府邸,後花園還有蓮池假山。

睿王府盛蒙龍恩,聖上為彰顯大度,每年對睿王府賞賜不斷。金山銀山、綾羅綢緞,皆數目不菲。

龍椅那位疑心重,若你低調行事,反倒以為你圖謀不軌。是以,睿王府從不裝低調,怎麽奢華怎麽來。

容辭平日出行,寶馬香車,奴仆成群。其手上宅子產業無數,這還是明麵上能查得著的。私底下,他自己謀劃的產業遍布大江南北。

畢竟下的是一盤大棋,沒點抗衡的本事怎麽能行?

他將阿黎牽去暖閣,暖閣裏有地龍。按理說已經三月是不必再燒地龍了的,但為防備阿黎隨時過來,便日日燒著。

阿黎一進門,暖氣襲來,她“哇”地打了個舒服的顫栗。

容辭瞧見了,眸子裏溢出溫柔。

他這人平日冷清慣了,鮮少笑。即便遇到好笑的,也隻是在眼裏露出點愉悅,表情不大顯。

更別說溫柔這種情緒。

丫鬟婢女們也隻是在阿黎來時,才能瞧見他們的小主子展露這樣一麵。

眾人心下再次感歎,容世子待阿黎果真是不同的。

阿黎任婢女解下狐裘,問:“容辭哥哥,你怎麽知道我跟爹爹在城外呀?”

容辭蹲下去:“我若說有千裏眼,阿黎信不信?”

他身姿頎長,這麽蹲著正好與阿黎持平,阿黎能清晰地瞧見他如琥珀般的眼睛。

阿黎毫不懷疑點頭:“信,容辭哥哥本事最厲害啦!”

容辭在她心裏無所不能,因此他說什麽她都是信的。

小姑娘麵龐稚嫩,大眼睛如鹿單純,滿目崇拜地望向你時,令人熨帖滿足

容辭不禁想起上一世,她的阿黎也時常露出崇拜的眼神。

比如他幫她解開九連環,她就會高興地說:“呀!夫君太厲害了!”

又比如他教她騎馬,分明是簡單的技巧,她卻讚不絕口:“夫君太聰明了!”

她嬌嬌軟軟,乖乖巧巧,滿心滿眼皆是她崇拜的夫君。如此可人兒,他活了兩世,卻辜負了她的深情。

“容辭哥哥在想什麽呀?”

阿黎軟糯的聲音拉回容辭的思緒,容辭搖頭:“沒什麽。”

他說:“阿黎,你先在這玩會,我去辦件事,傍晚回來同你用晚膳。”

阿黎問:“我不回家了?”

“不回了,我已派人去給你祖母說明。”

“嗯。”阿黎點頭:“我在這等容辭哥哥回來。”

“乖!”容辭摸了摸她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