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容辭承認:“確實有此意。”

聞言,介白擺手:“不收不收,跟你說多少次了,我年紀大了懶得再費心神,隻想安度餘生。”

這麽一聽,阿黎頓時明白了。容辭哥哥帶她來這,居然是讓她拜師的。

她不著痕跡地坐直身子,連蟈蟈也不玩了,緊張地望著介白先生。

容辭道:“晚輩仰慕介白先生才學,可如此才學卻無傳人豈不可惜?”

介白,取“一介布衣,來去清白”之意。

原名於明笙,乃皋城人士。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曾在光武年時科舉入仕過。但介白清高剛正,瞧不慣官場阿諛奉承的做派,更是唾棄那些沽名釣譽以讀書謀私利之人,覺得做官沒意思,索性辭官回家種田去了。

歸隱的數十年間,介白流傳出許多膾炙人口的詩詞文章,引得天下學子爭相拜讀。是以,介白日漸揚名。

可人人隻知介白,不知其真名誰人。

後來,有人慕名探之,將介白身份宣揚於世。介白清淨受擾,連夜搬到了這座偏僻村莊,幾年間再不敢作詩寫文,隻以種茶為生。

介白道:“容世子何須舍近求遠?你才學不輸老夫,況且還是至親之人,教她又有何難?”

“實不相瞞,”容辭說:“我欲送她去靜香書院,可你也知靜香書院收學生的條件極其嚴苛,要麽學問拔尖,要麽是名師之徒。”

說到這,介白恍然明白:“原來你是找我借東風來了。”

“既是這樣......”他突然拿起喬來:“容世子這個忙也不是不能幫,隻不過......”

“不過什麽?”容辭問。

阿黎也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介白,小手指攪阿攪,等著介白的回答。

容辭哥哥讓她拜這人做師父,這人本事肯定很厲害。

若她拜了個厲害的師父,以後做好學問,那爹爹娘親高興就不會生氣了吧?

她想。

介白感受到小姑娘的視線,瞥了眼。

她大眼睛如鹿,眸似琉璃,肌膚剔透賽雪。

不知為何,原本還想為難容辭一二,竟是突然軟了心。

他也曾聽說睿王府容世子有顆眼珠子,將那未過門的小媳婦當作寶貝。捧著怕摔,含著怕化。

如今一瞧,傳言倒不為過。

“不過什麽?介白先生可直接說來,凡是晚輩能應的一定滿足。”容辭繼續道。

阿黎也連忙小聲說:“阿黎很乖的,會好好聽先生的話。”

介白一愣,哈哈笑起來。

“小友果真招人稀罕,難怪容世子看得緊。”

介白與容辭結識也不過三年。

還是容辭十歲時,隨父親上山打獵,誤入山村借水喝。彼時甘泉清甜令他愜意,便脫口作了兩句詩,正好被來挑水的介白聽見。

兩人坐在井邊聊了半日,發覺趣味相投,是以才結得忘年交。

容辭得空時會來此坐坐,或是吃茶,或是對弈,或是交流學術。他們以知己相稱,從未求過對方什麽,不想今日容辭帶著小媳婦兒求到介白跟前。

介白原本不願再收徒,可瞧見這小女娃乖巧可愛,居然有些心癢癢。

“罷了罷了,既是你開口,我收下便是。”

“阿黎,”容辭道:“還不快快拜見你的師父?”

阿黎這會兒機靈得很,利索起身,端正地朝介白跪下叩頭。

她清亮軟糯地喊:“學生宋槿寧,拜見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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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陽侯府書房。

宋縕白坐在桌邊,目光冰涼地盯著桌上的一封書信。須臾,抬眼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你說,你收了李秀蘭的銀子,才故意沉船的?”

船夫冷汗涔涔,這事竟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嚴重,早知牽扯到襄陽侯府的宋老爺,他就不該貪心收那婦人的錢。

這下他也不敢隱瞞了,將李秀蘭跟他的交易一五一十地坦白。

“李夫人的婢女上個月找到我,說給我二百兩銀子,讓我動手腳在泰縣沉船。我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麽這樣要求,可我營生多年一窮二白早就不想幹了,況且船破舊不值幾個錢就答應了她。”

“誰知道那天突然下大雨,我害怕鬧出人命就推辭,可李夫人說有事她兜著,又加了五十兩銀子,我就......同意了。”

“我們約定好,沉船後我悄悄將她救回岸邊,可那天雨實在太大,我尋了許久才尋到她們母子。幸好她們命大沒事,不過李夫人不小心傷了腿,她兒子也奄奄一息。我擔心出事,就不敢留在泰縣,收拾包袱跑了。”

“說來,那李夫人也是個狠的,她自己還帶著兒子,卻不顧性命跳入水中。”

“宋老爺,小的說的都是實話,不敢隱瞞。小的並沒有殺人之心,就算給我十個膽子也不敢。”

宋縕白聽後,眸子越發地冷。

他揮手:“把人先關起來。”

“是。”小廝進來將船夫帶走。

宋縕白揉了揉眉心,而後吩咐:“備馬車,去柳陽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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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陽街。

李秀蘭得知宋縕白來了,心下歡喜。

她聽說這些日戚婉月跟宋縕白鬧和離,這次跟往回不一樣,戚婉月搬回了國公府,恐怕是鐵了心的。

原本還想命人去請宋縕白,可沒想到宋縕白主動來了。

“采荷,快看看我今日這身打扮可妥當?”她問婢女。

采荷正在收拾東西:“妥當的,夫人來京城後越發有大戶人家賢良淑德的風采了。”

李秀蘭高興,又照了照鏡子,這才趕緊出門相迎。

宋縕白到時,李秀蘭一身水紅軟綢長裙等在門口。

她腿傷還沒好,由婢女扶著,故作一副弱柳扶風姿態。暗覺這副溫柔小意的模樣跟那脾氣鬧騰的戚婉月比起來,她定是不輸的。

興許,宋縕白也會覺著她比戚婉月好。

宋縕白下馬車,她款款福了福:“宋大哥今日怎麽得空來了?”

宋縕白掃了她一眼,冷淡道:“來給義父義母上炷香。”

李秀蘭心下狐疑,今日不是清明,也不是父母忌日,他為何突然來上香?

李秀蘭想不通索性懶得再想,她吩咐婢女:“別管我了,快去給宋大哥沏茶。”

“是。”采荷去了。

李秀蘭沒人扶,含羞帶怯地瞧著宋縕白,抬腳走了兩步,不慎摔倒在台階上。

“哎呀——”

她故伎重施,想著宋縕白離這麽近,應該會順手扶一把。

哪曾想,宋縕白頭也不回地進門了。

宋縕白徑直來到祠堂。

他接李秀蘭來京城時,順道把義父義母的牌位也請了過來,一直供奉在柳陽街的宅子裏。

宋縕白上了炷香後,靜靜看著李家夫婦漆黑的牌位。

此前沒留意,這會兒細想起來,才發覺李秀蘭有諸多疑點。

李秀蘭要回邵河縣,卻沒帶走父母牌位,原來是謀劃著再回到這裏。

枉他自詡聰明,竟被個小婦人耍得團團轉。

宋縕白出祠堂後,李秀蘭站在門外等他。

李秀蘭說:“宋大哥去堂屋坐吧,采荷已經備茶了。”

“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宋縕白道。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堂屋。

采荷上茶,宋縕白沒接,而是開口道:“今日有人送了封信給我,說了泰縣的事......”

“啪——”

采荷的茶盞掉在地上,神色驚慌。

宋縕白冷冷睇了眼,繼續道:“我今日來,便是想聽一聽秀蘭你怎麽說。”

李秀蘭臉色慘白,唇邊的笑僵硬。

她努力收拾表情,擠出個柔弱無辜的笑來:“宋大哥在說什麽?秀蘭怎麽聽不明白?”

宋縕白常在官場上混,且襄陽侯府後院幹淨,沒女人拈酸吃醋勾心鬥角那套。是以,對女人的心眼從未設防。

可不代表他對女人沒手段。

見李秀蘭不願承認,他看向采荷:“你說。”

采荷慌得腿肚子打顫:“宋二老爺讓奴婢說、說什麽?”

宋縕白目色一沉,吩咐門外婆子:“將這婢女拖下去杖罰,打死不論,什麽時候她肯說了什麽時候停。”

“是。”兩個婆子進來。

采荷尖叫著被她們拖出去,大喊:“夫人救我!夫人救我!”

李秀蘭立即跪下去:“宋大哥這是做什麽?為何無緣無故罰我的婢女?宋大哥若是厭煩秀蘭直說便是,這般羞辱叫秀蘭以後還怎麽活?”

宋縕白沒理,視線落在外頭,似乎極有耐心。

李秀蘭見狀,忙去看采荷,正巧跟她視線對上。兩相默了默,采荷緩緩點頭。

可采荷跟著李秀蘭過慣了金貴日子,哪裏受得住婆子們的板子。一開始還咬牙不說,當打了三十板下去,皮開肉綻鮮血汩汩,她忙哭著求饒。

“我說我說,泰縣沉船的事是夫人指使的。宋二老爺要送夫人回邵河縣,可夫人不願回就想了這麽個法子。”

裏頭的李秀蘭聽得提心吊膽,見婢女隻說了這些,她頓時放下心來。

她紅著眼眶道:“宋大哥,原來你是為了這樁事。秀蘭有何錯?秀蘭隻是害怕回邵河縣有人欺負我們孤兒寡母,想留在京城罷了。我不知道宋大哥聽了什麽風言風語,要這般狠心。宋大哥若不願再照拂我們娘倆大可直說,秀蘭這就走,何必打殺我的婢女!”

說完,她拿帕子捂臉傷心哭起來。

宋縕白不為所動,問采荷:“沒了?”

采荷沒敢看宋縕白,支吾道:“沒、沒了。”

宋縕白吩咐:“繼續打,打到說實話為止!”

庭院裏又響起淒慘的喊聲,婆子怕吵著鄰居們,尋了塊抹布堵上嘴巴。

這下,打得越發狠。

采荷挨了約莫近五十板子,實在撐不下去了。

“我說,別打了,我全都說。”

宋縕白起身,走出去。

就聽她哭訴道:“是夫人,夫人她心懷鬼胎,覬覦二夫人的位置,想進襄陽侯府......”

“好你個賤婢居然敢汙蔑我,我撕爛你的嘴!”

李秀蘭顧不得腿傷,迅速衝出來撲在采荷身上,啪啪打她的嘴巴。

她指甲尖銳,劃得采荷熱辣辣地疼。采荷不甘白白挨打,也不知從哪來的一股子力氣,竟也扯著她頭發還起手來。

“你我原本也不過是泥腿子出身,誰比誰高貴?這些年我服侍你盡心盡力,可你卻眼睜睜看著我被打死也不求情。”采荷說:“你定然巴不得我被打死,我死了,你就好繼續勾引宋二老爺了。”

“你個娼婦!當初姑爺去世時,你就百般勾引旁人丈夫。我采荷瞎了眼,竟是跟了你這麽個主子。橫豎我今日要死,你也別想獨活!”

主仆倆就這麽毫無形象地扭打起來。

采荷力氣也就那一會兒,後頭被李秀蘭扯到地上撕嘴巴。

李秀蘭被采荷的話氣瘋了,一心想弄死這個賤婢,免得她再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

此刻她發髻歪斜,原先的柔弱也不複存在,臉上一股凶惡狠厲。

醜態百出。

采荷嘴角被她撕出血,李秀蘭也漸漸沒了力氣。

她衝出來的那一刻,純粹是害怕采荷說出實情,腦子裏的恐懼占據上風再顧不得其他。

這會兒冷靜下來,漸漸清醒。

她立即變了個臉色,委委屈屈哭起來。

“宋大哥,你莫聽這個賤婢亂說,我秀蘭豈是那種人?秀蘭有自知之明,怎麽敢肖想宋大哥?你別聽她的,她汙蔑我!”

宋縕白全然沒想到事情會這麽個發展,也全然沒想到會看見李秀蘭這副模樣。

他心下嫌惡,麵上一點也不遮掩。

“秀蘭,”他說:“我今日來原是想聽個解釋,可你......太令我失望了。”

“你回邵河縣去吧。”他說:“我適才給義父義母上香時已告過罪,我跟他們說,不會再留你們母子在京城。”

李秀蘭大駭,抱著宋縕白的腿:“宋大哥,你不能這麽對我,我父母救過你,你就是這麽報恩的嗎?”

宋縕白不耐煩道:“我宋縕白自認這些年待李家不薄,待你李秀蘭也不薄,已仁至義盡。往後,你回邵河縣做你的李秀蘭,與我宋縕白再無相幹。”

聞言,李秀蘭癱軟在地。

宋縕白不再管她,這意味著什麽?

她年輕貌美,有錢且還是個寡婦。這般情況,恐怕還未走到邵河縣,就會引來賊人覬覦。

與其被旁人欺辱死,還不如就此撞死算了。

李秀蘭心下一橫,想做最後一搏。

她抬眼尋了會,然後突然起身往廊柱衝過去。

在婆子們的驚呼中,隻聽悶實的撞柱聲,李秀蘭倒在哪。

婆子忙跑過去查看,伸手在李秀蘭鼻尖探了探,說:“老爺,沒死成,還有氣。”

李秀蘭額頭鮮血直流,氣若遊絲笑如鬼魅:“宋大哥,我今日沒死成,明日還會再死,你真忍心看我去死麽?”

宋縕白冷漠地丟下句“隨你”,然後抬腳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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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縕白離開了柳陽街,站在街上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頭一回生出巨大的疲憊。

李家的恩義被他斷了,他成了忘恩負義的人。

戚婉月也走了,決心要與他和離。

婉月......

對了,他得去找戚婉月,告訴她這件事。

他被李秀蘭蒙在鼓裏,如今知曉李秀蘭意圖,定不會容她在京城。他得告訴戚婉月,讓她放心,他以後再不會跟李秀蘭牽扯半分。

京城從此沒有李秀蘭,婉月應該不會再生氣了吧?

“去國公府。”他立即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