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潛逃兩年多的代宗菏在半年前被捕入獄, 激起社會軒然大波。
警方出了藍色通報,開了一場官方發布會,解釋著這次跨國辦案的流程。
黎潼的名字出現在發布會的短暫一瞬。
王琛警官嚴肅說:“我們的一位同事提出建設性意見, 為辦案組的進度提供助力。”
他沒有讓媒體過多關注年輕同事,提及名字, 迅速掠過, 以免影響到新入職警員個人——媒體善於“捕風捉影”, 黎潼私下與辦案組吃飯時,說自己不太想出名。
“我不喜歡被別人議論。”
有著明亮、漆黑眼珠的年輕女警, 短發齊肩, 眉眼疏朗,輕聲道。
她實在漂亮,餐廳燈光下, 皮膚溫潤, 眼睫濃長, 泛著漫不經意的迷人,語氣清澈慵懶。
在職和陌生人打交道時,黎潼莫名有著超乎年齡的可信賴感——彤姐美名曰“冷臉俏警花的威懾力”,即便是最難纏的潑皮無賴當事人,看到黎潼也總是訥訥無言。
私下裏和朋友們相處,那種淡淡的疏離感湧出。隻有在笑的時候, 冷淡席卷而空, 溫柔起來。
入職一年,好幾個新來的實習警察給她發送曖昧信號。
行業內“雙警家庭”不多, 大多數警察考慮的婚姻伴侶都是時間充裕、體製內的公務人員。
追求者具體心思如何, 是否見色起意,一眼就能看破。
黎潼毫不婉轉, 選擇拒絕。
代宗菏潛逃抓回後不久,辦案組邀她吃飯。席間,說完案情,他們喝了點酒,王琛問:“黎潼,你今年多大?有對象沒,要不我給你介紹個?”
同住一個小區的彤姐忍俊不禁,沒開口插話。
黎潼坦然道:“有男友。”
一塊出來吃飯的某個年輕男警露出失落表情。
王琛暗戳戳地看了眼桌上的年輕人們,清嗓兩聲,轉移話題,開始八卦,從黎潼的男友是哪裏人,到她這幾年有沒有結婚計劃等等。
成年人的飯局上,要麽談工作,要麽談生活。
黎潼自有一套社交手段。不願說的,便坦然、明晃晃地跳過這個話題,諳練明達,從容應對。
縱使太過直截了當,某一瞬叫人噎住,之後再想起,也隻能反省自己是否太過冒昧。
這種“年輕人”的社交手段,從不內耗自己,讓年紀長些的同事喟歎之餘,不免傾佩。
……
聚餐吃飯的目的是感謝黎潼當初提出的“思路”,幫助辦案組及時發現代宗菏的蹤跡,順利抓捕回國。
了結這樁案子,是今年難得的好事。
飯局結束。
同事們招呼著沒喝酒的送喝酒的回家。在場的基本都沾了點酒,不勝酒力的幾個年輕人麵色酡紅,倒是喝了幾瓶白加啤的黎潼瞧著淡定,臉還是素白美麗,一雙眼眸沉靜。
王琛叼著牙簽,正要說他找了代駕,有誰要坐他車沒?
下一秒,他驟然看到彤姐臉上露出微妙、看到毛茸茸小狗的表情。
同門師兄妹,交情不淺,看她這架勢,知道有什麽好玩、好看的。
王琛好奇地張望看去。
這一張望,就被餐廳門口,闊步走進的漂亮青年吸走注意力。
穿著亞麻襯衫,深色運動長褲的男人,五官清冷淡漠,一雙眸子漆黑幽靜,如山泉冰寒。他在餐廳人群中迅速捕捉到他們這一桌,旋後,抬步走來。
漂亮青年開口:“你們好,我是黎潼家屬。”
彤姐笑眯眯:“來接她回家啊?”
他露出一個稍含靦腆的笑容,來時匆忙,身上甚至還沾了點貓毛,袖口的扣子沒有扣好,鬆鬆地露出一截冷白手腕。
黎潼笑了。
她極罕見地在同事們麵前露出這樣放鬆、柔軟的情緒,濃密眼睫揚起,那一雙明亮的、深邃的黑色瞳孔被笑意、愛意浸染。
她悄聲說了幾句什麽。
王琛看到那個漂亮男人耳廓微紅。他牽住她的手,朝著一桌警察們禮貌客氣地詢問:“我倆要回家,有誰要搭順風車嗎?”
那個對黎潼有曖昧心思的男警察終究是不甘心,“咳,能載我一程嗎?”
“送我到地鐵口就行。”
他喝了酒,未免沒有借著酒大膽行事的意思。
王琛幾不可察地歎息搖頭。
漂亮青年爽快應下。
他完完全全將他當作是“女友的同事”看待,不露出多餘表情,善於察言觀色的警察們愣是看不出丁點異樣。
應下時,黎潼順手捏著他的手腕,將那一枚扣子扣緊。
隻在這一刻,他柔軟眉眼,與她十指交扣。
他們仨是最先離開的,留下的警察們麵麵相覷。
彤姐不讚同道:“小迅這性格不太好。”
“我從一開始就和他說了,黎潼有對象。不知道他在強什麽。”
王琛:“喝酒喝蒙了,覺得自己要鼓起勇氣追愛唄。”
他琢磨半天,也不客氣,點明道:“黎潼是個人才,這次案子有她幫忙,之後升職快。”
“再來就是,黎潼不管是哪方麵條件都不錯。”這種條件優越的女性,不缺錢財,不缺升職的那點工資增長,很容易被心懷惡意的親近人利用。
“你要說他沒這心思,我是不信。”
在座的哪一個不是老狐狸,早就看出那個年輕男警察心裏冒著什麽念頭。
有純粹的愛慕,亦有利益上的渴慕。
“夫妻同行業”裏某一方升職機會讓給對方的情況,不說全都是,但起碼有過——這樣的操作屬私企多,可體製內,也不是不能實踐。
有點門路的,打過招呼,情侶/夫妻間默認同意的,某個功勞就悄悄地落在另一人頭上。
這種不法行為,屢見不鮮,屢禁不止。
彤姐歎息:“千說萬說,還是得自己有本事。”
王琛的警銜是自己實打實辦案立功出來的,自然同樣看不起這種想走“後門”,走捷徑的人。
他撇了兩下嘴,見代駕還沒來,興致勃勃,聊起黎潼的對象。
“那個小夥子長得真是俊,看著和黎潼很有夫妻相。”
彤姐知道得更多,黎潼實習期間,她們倆住上下樓,有時就能看到段暄山提著菜上樓。
她知道他是黎潼的對象,客氣問候,家常話嘮幾句。
得知他出差路過嶸市時,會來女友家裏住幾天。
女友工作辛苦,他趁她還在單位時,去菜市場買點菜,下廚給她吃。
彤姐問人時很有技巧,她們這行業的總有點話術,僅從幾句回答就能大致窺見對方的性格、為人處世。
段暄山回答時,語氣平淡,不以為意。
沒有認為自己“為女友下廚”是一件多偉大、多了不得的事。
彤姐誇他:“男人會下廚,挺少見哈。”
他的回應是一個微妙、平靜的凝眸,旋後,輕聲答:“這很正常。”
關於“男人下廚”的話題就尷尬地止在這裏。
段暄山沒有要聽她繼續誇人的意思,她覺得稀奇——恰好,嶸市所在的省是全國內較為典型的“重男輕女”省份,大部分男性不被教導著做家務,成年後亦是不會主動去做。
願意下廚給愛人的男性不是沒有,隻是,太難見到他這樣的。
——是極正常的男性。
——這種正常,恰好區別於某部分“不太正常”的男性。
彤姐從回憶中抽身,對師兄王琛道:“確實是長相俊。”應了他這句,繼續說道:“性格也不錯。”
王琛直起身,師妹這評價倒是少見。
“細說聽聽?”
彤姐三言兩語地帶過段暄山“洗手作羹湯”等細節,拍桌感慨:“我們當警察的,不就是缺這種伴侶嘛!”
行業內“雙警家庭”少,正是因為警察這個職業太過忙碌,無法顧全家庭,需要有“警嫂”來支撐家庭的運轉。
已婚男警察們不免嗆咳,麵露尷尬。
彤姐單身至今,正有她是“幹外勤”的緣故。
外勤女警太難顧全家庭,她曾談過幾任對象,都在對方強硬要求她轉內勤下,談不攏,最終散了。
私下裏,彤姐問過黎潼,她將來的職業計劃如何。
黎潼斬釘截鐵告訴她,她會選擇做“幹外勤”。
說時,那般自信平靜,完全沒有家庭之憂。
彤姐在見到段暄山後,終於明白她的底氣從何而來。
……
劉迅坐後排,胸膛心髒咯噔亂跳。
離開餐廳,前往停車場,坐順風車前,他沒想到女同事的漂亮男友的車是落地近百萬的奔馳。
段暄山給黎潼拉開副駕車門後,看她係上安全帶,問他:“是哪個地鐵口?”
他的臉色空白被漂亮男人捕捉到。
段暄山若有所思地挑了下眉,平靜等他答複。
好半天,劉迅回過神,麵紅耳赤道:“就榕三地鐵口。”
直到上車,他還是有點慌。
劉迅自覺眼力過人,看到段暄山的第一眼,本能覺得他是那種“漂亮外表”“沒啥內涵”的小白臉——他知道黎潼挺有錢,單位裏幾個熟悉的前輩提過一嘴,說她居然能吃得慣食堂餐,出差時什麽盒飯都能下得去嘴,完全不像是個“富家千金”。
這是純然的讚許,淬著敬佩與感慨,不帶任何陰陽怪氣。
劉迅捕捉到“富家千金”這個詞。
男人的大腦有著劣根性,他湧動著貪慕富貴的念頭。他托人查了下,沒查到太多,但大抵知道,黎潼的家庭條件相當不錯。
餐廳初見,他第一直覺是“他是小白臉”。
到停車場,他開始猶豫,懷疑是不是自己想錯。
上了車,車開了幾分鍾,他確認美麗女警同事的男友身價不菲。
主駕駛上開車的漂亮男人輕描淡寫地提了幾句出差事宜。
其中,提到一個“京市會議”的行程。
這個行程屬國際聯合項目的商談,全國範圍內各行業頂尖人物都被邀請前往。
劉迅聽得發愣。
結論確鑿無疑。不管黎潼男友的職業是什麽,他都有資格參與那個“京市會議”,個人身價必定卓越斐然。
他咽下喝昏了酒,想要壯膽來點“雄競”的勇氣之言。
開始慶幸,自己沒說蠢話。
快要到達地鐵口時,段暄山冷不丁問了劉迅一句:“你和黎潼是同單位嗎?我之前沒見過你。”
語氣相當平和淡然。
黎潼坐副駕,她輕柔抬眸,望向段暄山的側臉。
他察覺到,微不可見地衝她彎唇。
劉迅結結巴巴:“我、咳咳,我是刑偵的,今年剛考進來。”
代宗菏的案子他壓根沒碰過核心案宗,入職時,案子都被單位前輩們解決。
是他得知黎潼這個“條件優越”“臉蛋美麗”的適齡警花,心有妄念,故意熬到單位同事們快下班,蹭到這個飯局。
段暄山極稀罕地,超刻薄地“噢”了一聲。
向來清冷有禮的男人,很少表達出對某人的不喜。麵對黎潼的警察同事們,他更是克己複禮,審慎端正,不願給伴侶丟臉。
“實習期還沒過?”他輕飄飄地“噢”完,又來這一句。
劉迅傻眼,被這狀似“促狹”,實則“刁鑽”的言語說得無地自容。
黎潼忍笑。
她瞧出他的醋意。
為了保證在其他熟人同事麵前的“懂事乖巧警夫”形象,段暄山硬是忍到隻有“敵意對象”的場合,開始怪裏怪氣、夾槍帶棒地說話。
劉迅一句話都說不出。
她亦沒有解圍的意思。
倘若是想要維護單位同事關係的,恐怕這時候就要開口含糊過去。
黎潼當然沒這個想法。
她望著大道上簌簌搖動的樹影,江邊的行人夜跑,幾個年輕人騎在單車上,撒手迎接風的鼓湧。
地鐵站到達,車停在道路邊。
劉迅麵色青白,尷尬地衝他們道別。
黎潼稍抬眼皮,在他關上車門時,聲線飄悠,徐徐說道:“我是這幾年單位裏個人條件最好的適齡女警察。”
劉迅木了。
她不留情麵道:“小迅,大家都是明眼人。急功近利,誰都看得出來。”
他灰溜溜地走入地鐵口。
段暄山麵上的情緒還有點殘餘。
他趁熱打鐵,故作公正,嚴肅道:“這個男同事心腸不好。”
黎潼大笑。
車停在路邊臨時停車位,還沒駛入大道。
她和他對視。
段暄山輕輕歎息,深深看她。
他咕噥著,飽含愛意地問:“剛才你看到我,說我今天穿得很好看。”
“嗯,非常好看。”
段暄山驕傲起來,像是一隻舒展尾翼被心動對象看到,不免耀武揚威的漂亮孔雀。
他性情冷淡,這種驕傲自得落在他身上,難免有種可愛興味。
黎潼悶笑。
她嗅到他身上很淡、很清爽的氣息,像是盛夏酷暑時衝回家裏洗完澡後的味道。
很小的時候,林建剛偶爾沒有那麽混蛋,願意掏出幾角錢給她出門玩鬧,黎潼會用那幾角錢和街角巷頭的玩伴買上“拍拍卡片”。
趴在青石板路上,手掌拍得通紅,玩得不亦樂乎,玩得渾身是汗。
傍晚回家,她躡手躡腳地鑽進廁所,用被夕照曬得暖烘烘的自來水洗上一個清爽的澡。
黎潼用指捏住漂亮男友的下巴,在他微有錯愕,極其信賴地順從時,親上他柔軟、溫暖的唇。
她親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眼睫顫動,胸膛起伏。
分離時,她依然依依不舍,神采奕奕。
拍他大腿,發令指揮:“回家!”
段暄山:“……”
他眼神發直,好半天,點火開車。
車速平穩駛向住所。
黎潼聽到車窗外,這個點仍在外頭熱鬧走動的行人聲、犬吠聲,嗅到燒烤煙熏味、奶茶蛋糕甜香……
一派溫馨和睦的煙火氣。
醉意這時悄然升騰。
黎潼扭頭看向段暄山,她想到什麽,眼眸亮亮,說:“暄山,我有沒有說過,我特別喜歡你為我精心打扮的樣子?”
不為別人,隻是為她。
臨近家,段暄山將車平穩駛入停車場車位。
他這才鬆懈精神,伸手去觸她微熱的臉頰,“沒有說過。我現在聽到了。”
“我當然隻會為你精心打扮,也希望你不管多久,都會喜歡我的樣子。”
黎潼聽出他難得**情感的言語背後,悄然藏著的“年齡差”焦慮與擔憂。
她望著他那張比同齡人年輕許多的清冷俊俏臉蛋。
“當然。”
黎潼翹起鼻子,得意洋洋道:“你是我們單位裏最漂亮好看的男性家屬。”
段暄山舒展眉眼。
“我將為此,長期努力。”
=
黎漴三十歲生日剛過沒多久。
他接到黎婭的電話。
剛接起時,他本能覺得不對勁,就要掛掉。誰料這個陌生號碼傳來她近乎瘋狂、嘶吼過的聲音:“哥哥,哥哥,我們本不該是這樣的——”
他心髒凍結。
黎婭的聲線在這一刻,驟然變成他在夢境中聽到的那般甜膩。
空氣奶油蛋糕上最薄的一層糖霜,咀嚼時隻有濃烈的甜,吞咽時有若無物。
虛浮、空**。
“我們本應該結婚,生可愛的寶寶,像爸爸媽媽一樣,做個模範家庭。”
“你會掙很多錢,我們家的公司會變得很好,爸媽會很欣慰,很高興——”
她喋喋不休,如同破了的水龍頭,湧湧不斷地宣泄。
“我本該登上舞台,成為江市首席,上節目,微博粉絲量超過五百萬……”
黎漴忍不住出聲打斷:“你瘋了嗎?”
“說什麽胡話?”
黎婭靜了一秒,下一瞬,她壓抑著尖利聲線,喑啞陰森道:“哥哥,你不覺得這很美好嗎?你不覺得這是我們本該有的生活嗎?”
黎漴想到30歲生日前十小時,他在群魔亂舞的酒吧裏做夢,夢到的畫麵。
他麵無表情:“神經病。”
黎婭號啕大哭,大放悲聲。
她語不成句,“我做了個夢,哥哥,我夢到了——”
黎漴終於可以確定他做的夢並非偶然。
他近乎窒息地聽著黎婭絮語呢喃,瘋子一樣,沉浸在“夢境”中無法自拔。
“我覺得那本該是我擁有的生活。”
“我本該……”
她還想再說。
黎漴冷冷打斷。
“你本該是林建剛、陳芳養育長大的女兒。”
這句話徹徹底底讓黎婭失神、失聲。
她抽泣著,痛苦道:“可我被爸爸媽媽養大,我就是黎家的女兒!”
“那是你偷來的。”
放在七年前,他絕對不會如此狠心開口對她說。
黎漴恍惚起來。
他這時候才想起,今年是黎潼認回黎家的第七個年頭了。
第一年,黎潼和他們過了個“十九歲生日宴”,應付著將黎家“真假千金”的逸聞後續控製在黎家人能接受的範圍內。
她不喜歡他們,他隻是那個勉強還算能被接受的兄長。平素裏被拉黑的次數數不勝數,他甘之如飴地接收她的負麵情緒,心中有著期待,認為時間可以改變一切。
第一年發生了許多事。
潼潼複讀、高考。
陳芳出現,各方麵地惡心著黎家。
再後來,黎婭摔斷腿,休學;黎婭試圖爬床,失敗,勉強複學;黎婭狼狽退學,開始複讀。
時間軸以“黎婭”為中心,劃分出前後左右。
七年時光。
潼潼順利畢業,如今是工作的第二年。
黎漴曾去嶸市,於省直單位外的咖啡館坐了幾小時。借著一杯咖啡,拿了個筆記本電腦,支在桌上,故作白領,實則是為了看看上下班的妹妹。
警察基本都是在單位裏換上製式服裝。
黎漴因而有幸看到穿著日常服裝的妹妹。她和絕大部分同齡女孩一樣,喜歡穿好看的衣服,職業規定不可以染彩發、戴首飾,可即便如此,她依舊是人群中最亮眼的那個。
皮膚雪白,烏發及肩。
深秋時節,她穿了一件駝色高領針織衫,一條麵料硬挺具有垂感的闊腿褲。
黎漴望她,久久出神。
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潼潼還是不喜歡“清新純真”“柔軟無害”的時裝風格。
……
黎潼的人生在七年的後五年裏,基本不再主動與他們重合。
楚朱秀定期給她的卡打錢,以做大學生活費;黎振偉同樣如此,許諾要給她買名車、黃金地段的房;黎漴時不時地關心她的學業、生活,每逢生日、節日,寄去禮物等等。
她保持著叫人心碎的態度,冷漠地瞧著黎家的熱鬧,毫不客氣地嗤笑。
思及此,黎漴喉頭發澀。
電話裏,黎婭的聲音高低起伏。她陷入情緒漩渦,無法自拔:“什麽叫做‘我偷來’的?我也是被抱錯的,我也是受害者!”
“你們誰都在怪我,怪我不該抱錯,那是我願意的嗎!”
黎漴打破她的虛偽:“那你當初為什麽不願意直接回到你家去呢?”
黎婭噎住。
然後,她恨道:“哥哥,你當初和爸爸媽媽一直告訴我,我就是黎家的女兒,你們一定會把我當做‘女兒’‘妹妹’看待……”
“那你做的夢算什麽?”
黎漴忽的笑了。
他開口質問,何嚐不是在質問自己。
為那個令人作嘔,也許存在過的“兄妹亂=倫”“豪門童養媳”的事實。
“你當初爬上我的床是為了什麽?為了做兄妹嗎?”
黎婭說:“那是為了‘親上加親’——”
她說到這裏,心虛起來。轉念想到“夢境”,又理直氣壯,覺得現實太過不可理喻!
同樣是她和黎漴。
憑什麽“夢境”中的自己可以和哥哥結婚生子,接受父母的真誠祝福?
她怎麽也想不通,死命深究,總算察覺出現實與夢境的差異。
“黎潼。”
黎漴心一沉,他聽到電話裏黎婭嗚咽道:“她為什麽不愛爸媽?不愛你了?”
“她要是愛爸媽,愛你,我覺得、我覺得我就能夠像夢裏一樣。”
“替代她。”
“殺死她。”
“然後,好幸福呀。”
她瘋魔的話讓黎漴吞聲飲泣。
他終於知道,夢境過後,留給他的除了痛苦,還有這樣一個被黎婭挑明的事實。
他遲遲不敢告訴自己,不敢掀開瘡疤,不敢去嗅那黑痂下厚厚湧出的惡臭膿液。
——如果潼潼愛他們,那她一定不會得到好結果。
——被愛的總是有恃無恐。
——他們會居高臨下、毫不在意地看她捧出珍貴無比、閃閃發光的愛,然後說一聲,“還是婭婭聰明懂事,乖巧可愛”。
那個夢境裏,手術室門口的楚朱秀難道是真的半點不在乎黎潼嗎?
恐怕不是。楚朱秀十月懷胎生下的血肉,得知可能有性命之憂時,她心中一定滑過幾分不安和焦慮。
隻是,相較於她給黎婭的,那太少了。
黎婭摔破腳時,楚朱秀會擔憂到眼含熱淚,親自聯絡骨科醫生,隻為了讓她的腿恢複如初。
那甚至不是多大的傷口。
黎漴在“夢境”裏見過,黎婭抱怨著媽媽的大驚小怪:“我就是沒穿襪子,她就覺得我腳要受涼。”
“黎漴”笑著回:“媽愛你。”
那個黎婭,和“黎漴”上床做·-愛的黎婭,甜甜地笑,眸子裏映出青年的身影,“你也愛我,對不對?”
……
黎漴胸膛中湧動著酸水。
他想,他一直在想。
他總也想不明白,那個自己怎能心安理得地睡在黎婭身邊。
他不覺得惡心嗎?
電話還沒掛斷。
黎婭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能和黎漴聯係上,她貪婪地想要再多說幾句。
起先是爸媽溫和警告過,不許她再動壞心思,影響到黎漴;後來是楚朱秀厲聲,明令禁止,要求她懺悔,要求她承諾再也不要靠近黎漴幾米之內;最後,是陳芳被捕。她被楚朱秀懷疑和親生母親私下勾結作惡,楚朱秀平靜告訴她,黎漴已經拉黑她所有聯絡方式,建議她不要自取其辱,覺得還有一個家人可以依靠。
黎潼工作的第二年,黎婭和她一樣,都是26歲。
黎潼已經有了極其體麵、很有派頭的工作。
黎振偉提起她,便是滿麵春風,“我家女兒出息啊,現在在公安廳工作!”
黎婭第二次複讀失敗,比第一次複讀的成績、排名還要差,隻上了專科線。
她本已不想再複讀,想要直接上專科。
偏偏,開學之際,江市代鶴殺妻案的犯人被捕回國。
這在全國引發軒然大波,案件發生地點江市更是如此。
上流圈子裏沸沸揚揚著這樁案子的細節,人人都在八卦“殺妻案”的前後始末。
然後,官方新聞會上,發言人提到“黎潼”。
哪怕隻是輕描淡寫地帶過,會後,記者試圖追問會中提及的“提供建設性意見”的警員,官方代表發言人隻是搖搖頭,阻止媒體繼續探尋。
互聯網平台上各大媒體如官方想要的態度一樣,不提那個警察。
但江市人,尤其是上流圈子裏的,討論起曾經談過生意的“代鶴老總代宗菏”,不可避免地要說起“黎潼”。
“就是黎家那個剛認回來沒幾年的閨女,當警察立的第一功就是抓到代宗菏。”
“牛逼!”
“這腦袋怎麽長的,你說她是不是有什麽內部消息——”有人懷疑是不是黎家和代宗菏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絡,涉嫌違法。
立刻有人反駁,“屁個內部消息,要是有什麽內部消息,我看黎振偉第一個抓進去。”
“這倒也是……”
說來道去,前後幾月。
黎婭高中時代認識的江市富家千金們都禁不住津津樂道,還有幾個發微信來敲她:“聽說你家黎潼在代宗菏這個案子裏出了不少力,有沒有什麽八卦可以說說的?”
亦或者,“人在嗎?能不能發個黎潼的名片給我,我想認識下她。”
曾經在校內對她冷眼以待,看不慣“校花”黎婭的招搖做派,高中畢業出國去現代舞蹈學院深造。如今在國際舞團小有名聲的某位千金小姐,甚至特意聯絡了楚朱秀。
“阿姨,您家女兒黎潼很優秀呀,”千金幾年回國一次,脖頸修長,背脊挺直,天鵝般優雅高貴,她笑容澄淨,“我聽我爸爸說,她是警察,這次代宗菏被捕,她為辦案組提供了相當大的助力。”
楚朱秀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優雅美麗的舞者。
她亦是很久沒有參與貴婦人的茶話會,享受富家夫人的悠閑懶散、幸福快樂。
千金的邀請叫她恍然失神,旋後,驕傲從容地點了頭,溫聲道:“是呀,我家潼潼真的很優秀——”
彼時,黎婭隻是“恰好”被千金邀請到這附近。
她雙目赤紅,聽著不遠處屏風內,她和媽媽的對話。
“阿姨,我之前還出席過你家女兒19歲的生日宴呢,距離現在也有7年了,時間真快呀。”
“大家都變了模樣。”楚朱秀略一停頓,柔聲感慨。
“阿姨您倒是沒怎麽變,還是很年輕。”
“說笑了,我都五十啦,已經不如那時候年輕。”
“說起來,黎婭現在在做什麽呢?黎潼是警察,她應該已經考上江市舞團了吧?”
楚朱秀沉默下來。
那個不懷好意的,曾在校內和她是死對頭的千金小姐,猶豫不決道:“阿姨,我說錯話了嗎?”
黎婭眼中有淚。她聽到楚朱秀歎了口氣,不那麽熟稔,不那麽完美地轉移話題:“小婉,聽說你去年拿了青舞金獎?”
那是國內青年舞蹈賽事中含金量最高的獎項。
也曾是黎婭被楚朱秀安排著,將要在人生目標中奪得的獎項。
她貼著牆,發著抖。
“是的!”提到舞蹈,死對頭的聲線都不一樣了,她那樣自信,那樣快樂道:“這是我的夢想,我終於得到它。”
楚朱秀為她高興:“真好,有夢想能實現,非常了不起。”
這場有第三人旁聽的約會結束前,死對頭朝著屏風外的方向,若有所思,驀地,粲然笑了。
她對楚朱秀說:“阿姨,好久以前,我認為你是個非常……奇怪的媽媽。”
楚朱秀愣怔。
她試探問:“為什麽這麽說呢?”
“你知道嗎,在黎婭口中,你有點怪,”她平靜說,黎婭想要上前蓋住她的嘴,不讓她說下去,她沒有這個勇氣,隻能站在牆邊癡癡掉眼淚,“或許是孩子叛逆期的話,也或許是她對舞蹈愛得不那麽純粹。”
“她說,跳舞都是你逼的。”
她歎息說:“阿姨,我猜你在黎婭上高中的時候,知道我,對吧?”
“和她搶舞蹈第一人的‘溫婉’,看不慣黎婭的‘溫婉’。”
“黎婭是有跳舞天賦的,而我沒有她的天賦。”
楚朱秀吞咽喉嚨,木木地看著她。
溫婉說:“我的舞蹈老師看過她跳舞,誇過她,她沒有誇我,隻是讓我繼續努力。”
熱愛舞蹈,非常好強的溫婉,看不慣黎婭在校內的作派。
她們有著同樣的職業目標——在LD現代舞蹈學院所在國家還沒爆出街頭暴動、政-治·動亂的新聞,在黎婭還沒被嚇得選擇在國內高考讀大學前。溫婉暗暗下過決心,將來和黎婭在一個學院跳舞時,她一定要比她強,一定要比她更優秀。
誰知道,後來黎婭慫了。
她選擇在國內讀江藝。
江藝當然也是個好學校,隻是,對於舞蹈生來說,LD現代舞蹈學院顯然更好。
一念之差,讓她們的人生出現分水嶺。
楚朱秀聽到溫婉說:“她的天賦確實很好,不然您作為母親也不會這樣培養她,對嗎?”
曾作為母親的付出被外人誇讚,她熱淚盈眶,情緒潮濕。
楚朱秀偏頭,迅速揩掉眼淚。
溫婉究竟有沒有看到這一幕,不得而知。
她在年長者麵前,隻說了最後幾句,以做落幕:“她曾說跳舞不是她主動的選擇,我想,她……確實沒有很喜歡舞蹈。”
“阿姨,您的苦心,浪費了。”
……
黎婭好想說,媽媽別聽她的,那都是挑撥的話。
她其實沒有那麽痛恨跳舞,她是有一點喜歡的——隻是,隻是,舞蹈不是她人生中的唯一選擇,她長得清純可愛,身材優秀,家境優渥,可以有另外的選擇。
她隻是走錯了一步路。
江市上流圈子裏無數人熱議著“代鶴老總殺妻案”,八卦著“警察黎潼”。
受了刺激的黎婭鼓起勇氣,想要再試一次,她覺得再一次高考肯定會比這次好,說不定她有了好運,上了個不錯的學校,能再次成為楚朱秀眼中“優秀的女兒”呢?
於是,第三次高三複讀。
黎婭是在複讀時,夜夢驚醒。
美夢時滿心甜蜜,睡醒時惶惑不安。
夢境中的自己,現實中的自己。
那般鮮明的對比,黎婭不甘、苦楚地想:如果現實是夢境,那該多好。
黎婭癡癡地掉淚,她聽到那頭黎漴的呼吸聲,他應是陷入情緒低穀,竟忘了要掛斷電話。
她說:“哥哥,你知道嗎?在夢裏,我們家公司從沒有現在這樣糟糕,生意項目如芝麻節節高,萬事順遂。”
“我覺得,黎潼可能是喪門星,她死後,我們家越來越好……”
黎漴啞聲厲喝,他恨透了她的醜陋,恨透她再提潼潼,“閉嘴。”
“隻有你是喪門星。”
“該死的應該是你。”
“下三濫的東西。”
他掛斷電話。
黎婭還有很多話想說,她望著通訊界麵,抽著鼻子,打開通訊錄,猶豫好久,到底不敢撥給楚朱秀。
她點動備注為【爸爸】的電話號碼。
黎婭想,她要告訴爸爸,她要告訴他,如果黎潼一開始愛家人,如果黎潼最後死了,黎家就會越來越好……
電話撥通。
黎振偉的聲音傳來,“哪位?”
黎婭滿懷希望地開口:“爸爸,我是婭婭。”
她倉促地,語序亂雜地說出自己剛做的夢。
黎振偉靜靜聽完,他對著那頭的誰說了句什麽,拿著手機走向外頭。
遙遙,有戶外微風,以及寺廟中的鍾鳴聲。
黎振偉:“我上周也做了這個夢。”
黎婭驚喜道:“爸爸,你也覺得是黎潼的問題,對不對?”
黎振偉低罵了一句“神經病”,然後,警告道:“發什麽瘋?”
“我來廟裏問大師了,大師解了夢。”
已過五十的中年男人,早已沒有青年時期的意氣飛揚、鬥誌昂揚。
現在,他信佛、信道,香火錢塞了不少給各路神佛,祈望財運再次降臨。
黎婭聽到他說:“大師說,這是我在潼潼出生到十九歲的歲月裏,沒發現自己真正女兒是誰的因果報應。”
“媽的。福都是你享了,報應怎麽報在我身上。”
黎婭懵懵地聽著黎振偉說完,他咬牙切齒:“養他人子女,惡果落我身。”
啪的一下,電話掛了。
她哀哀地看著手機屏幕,通訊時長還不到五分鍾。
最後的最後,黎婭還是想要知道楚朱秀是否做了同一個夢。
她顫巍巍地打過電話。
新換的手機號碼很好用,楚朱秀接起了。
她疑惑問:“哪位?”
黎婭鼻音濃重,很輕地呢喃:“媽媽,是我,婭婭。”
楚朱秀音調立刻沉下,她冷冷道:“你打電話給我做什麽?”
她壓抑著哭泣,指尖蜷著,握緊手機。
“媽媽,我、我做了個夢,夢見——”
她學乖,不再像瘋子一樣坦白想法,隻是柔聲細語說:“媽媽,我夢見潼潼認回家後,好愛你和爸爸啊,還有哥哥。”
“她非常愛你,非常愛爸爸,非常愛哥哥。”
稚童般沒有邏輯,重複性高的言辭,自話筒中流淌,落進人的耳膜。
楚朱秀無聲地咽下即將湧出眼眶的淚,她麵無表情地聽著黎婭說。
甜蜜的、輕浮的腔調,滑過她在不久前做過的夢境記憶碎片。
“她那麽愛你們。那麽愛。怎麽這次,就不愛你們了呢?”
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的黎婭,認定“夢境”是已發生過一次的過去。
她已經有點瘋到極致,偽裝正常,終有暴露。
下一刻,黎婭咯咯笑了:
“還是說,她知道愛你們會死呢——”
楚朱秀無法忍耐,她落下淚,掛斷電話。
她想到做夢後,她匆匆打給黎潼的那通電話。
正好是黎潼的工作時間,她沒有拒絕陌生來電,電話一接起,黎潼了然,冷淡開口:“有事嗎?”
她結結巴巴說起夢境。
黎潼發出一聲介於嘲弄和憐憫之間的笑,她輕描淡寫問:“所以,你想說什麽?”
楚朱秀想說自己隻是為了確認她還在,安然無恙著,健康地活著。
她還沒能說出口。
黎潼不留餘地,掛斷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