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楚朱秀在小區樓下等到背著書包的黎潼。
她看到穿著三中校服, 黑發紮在腦後,神色清冷地大步往前走的女兒,輕輕一愣。
那一句“潼潼”卡在喉中。
她遲了幾秒, 笑著喚道:“潼潼,你剛放學回來嗎?”
黎潼站在她麵前幾步遠, 意外於她不合時宜的到來。
她平淡地“嗯”了聲, 準備上樓。
楚朱秀亦趨亦步地跟在她身後, 柔聲打聽著她今天的上學感受。
“潼潼,學校環境怎麽樣?你吃飯了嗎?”
“是在學校食堂吃的飯嗎?”
諸如此類, 看似關心, 實則馬後炮的問候。
黎潼沒搭理她,她走進電梯,楚朱秀跟進。
她不好趕她離開公共場合, 隻能耐著性子, 閉眼和她共待一處。
電梯內通風換氣的製冷空調開著, 楚朱秀不動聲色地摸了下被涼氣激起的雞皮疙瘩。她靜靜望著倚在電梯另一側,閉目養神的黎潼。
她從教育係統的朋友口中得知黎潼選的複讀學校是“江市第三中學”。
高三複讀班已經開課,依照夏令時上下課。
樓層到達,電梯滴聲。
黎潼準備往新房走,她並不打算讓楚朱秀進屋。
楚朱秀早有預料般,她伸手拉住年輕女孩的手腕。黎潼一時不察, 竟讓她接觸成功。她蹙眉, 下一刻迅速甩掉。
美麗婦人沒有動怒,她用一種溫柔耐心的目光凝視著她, 嘴角上揚, “潼潼,媽媽有些事情想和你談談。”
“和清許姨媽有關。”
黎潼愣住, 她麵無表情地和她對視。
楚朱秀見她有軟和之意,心中對楚清許的忌憚更深。她掩住情緒,笑盈盈著繼續道:“你願意聽一下嗎?”
先是稍顯強勢,而後主動示弱。
楚朱秀太過擅長這類操縱人心的手段。
黎潼不知道該敬佩她於短短幾日,瞧出她對楚清許的在意,分析出楚清許在她心中的份量;還是嫌惡她無所不用其極,手段盡施,隻為達成自己的目的。
好在,黎潼上輩子已經見識過楚朱秀身為“夫人社交”中佼佼者的才能。
她歪了下臉,淡定頷首,平靜接招。
“好啊。”
指紋開鎖。
門輕合上。
中央空調主控開啟,涼氣充盈室內,傍晚江市夜景繁華,自陽台向外窺看,視野內是一覽無餘的絢爛壯麗。
楚朱秀環顧四周,她敏銳察覺到這個住所未曾被黎潼當作“真正的家”,原有的裝修格局沒有丁點變化——入住才幾天,她確實也很難添置太多私人物品。隻是,年長者本能地感受到黎潼對這套房子的態度,如同黎家別墅裏安排給她的私人房間。
昂貴,漂亮,適宜居住。
但不會是她的“家”。
黎潼口幹舌燥,去飲水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她大口喝完,扭頭看到坐在沙發上正在出神的楚朱秀。
雪頸修長,坐姿端正的貴婦人,臉上妝容精致。黎潼眯眼辨別一番,認定她在近期做過醫美項目,臉上線條緊繃,好似青蔥少女。
她打破這片沉寂,“說吧。”
楚朱秀晃過神來,她眼眸微彎,聲線柔和,“潼潼,我聽說你是麻煩清許姨媽幫你聯係複讀的學校?”
黎潼坐在沙發一旁,距離她很遠。
她從書包裏掏資料,隨意道:“嗯。”
“為什麽不和爸媽先談談呢?”
黎潼被她逗笑了。
她放下高一物理課本,掏出平板,找到江華建議她看的網課APP,點開一集,心不在焉地回她:“哦,真不好意思。”
“我沒把你們當回事。”
年輕女孩身上的校服還沒脫掉。
不同於黎婭過去就讀的國際友好高中的高檔棉質布料,江市第三中學統一發放的校服平平無奇。價格倒是合適,一套85元,普通家庭消費得起。
楚朱秀被她噎了下。
兩人氣氛微妙。
楚朱秀靜候她難忍疑竇,率先發問與“楚清許”有關的事。
黎潼看破她的技倆——她選擇漠然忽視,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她試圖掌握交談時話語權的另一手段。
物理名師講堂的視頻播放了足足幾分鍾。
楚朱秀終於無法忍耐她被當作“阿貓阿狗”,被視若無睹的現狀。
她溫聲說:“媽媽先在這裏給你道個歉。”
“我和你爸爸沒有想到你需要複讀這件事,”美麗婦人臉上的神情悵然,眼中浸著歉意,“爸爸太忙,平日裏工作很多,沒能顧及到孩子的教育問題。”
“這些事一般都是媽媽來處理。”楚朱秀習慣性為丈夫掩飾,她說著,不忘觀察黎潼的反應。片刻後,她難堪地發現,黎潼目不轉視地看著平板,並沒有關掉視頻播放。
“媽媽,最近也忙著處理你的生日……”
“在這方麵有所疏忽。”
黎潼瞟她一眼,風輕雲淡道:“你還挺愛道歉。”
楚朱秀濃睫輕顫,她示弱道:“這確實是媽媽的錯。”
有過前車之鑒,她沒有尋求她的諒解,一鼓作氣道:“媽媽這兩天查了點和複讀有關的資料。”
“三中似乎不是複讀最好的選擇,”她的語氣輕軟,最後,變為遊刃有餘,成年人掌握名利場的昂揚,“如果你想有個好文憑,媽媽建議你去國際學校。”
“隻要考過雅思或托福,去國外讀書會是很好的前途。”
頓了頓,“要是你考試比較吃力,媽媽會安排老師幫你補習。或者,去國外讀語言班,適應一下。”
黎潼將她的小心思知道得一清二楚。
無非是楚朱秀發現她掌握不了自己,試著通過介入前途安排的手段,將她安置在國外,避開國內,以免對黎家產生負麵影響。
將來要繼承公司的黎漴早已過了叛逆期,不會做出對黎家有害的行為。
自幼聽話順從的黎婭是攀附父母、兄長的乖巧纖弱小花,她更不會讓黎家利益受損。
黎家四人,同舟共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某種意義上來說,黎潼也是其中一員。旁人視角來看,她如今賴於黎家的資產生存,倘若出了什麽大事,未來的生活條件定受影響。
當然,黎潼對此從無擔憂。
她明確知道自己有生存下去的資本——靈魂飄**人世間那些年得知的重要訊息,具有翻雲覆雨的意義。
楚朱秀說完,心中惴惴,她期盼從黎潼口中得到認可的回答。
她將立刻安排相關課程,盡快地讓她遠離國內。
短短一個月,美婦人身心疲憊。
固然對親生女兒飽受苦楚的成長經曆心懷愧疚,楚朱秀更在乎的還是“黎家”。她不希望黎潼在外說出任何對黎家形象無益的話,擔驚受怕著她會不會冷不丁給她,給黎家一個蓄力暴擊。
深夜時分,輾轉反側。
楚朱秀為黎潼與她相似的容顏、不同於黎婭的童年經曆愀然不樂。
可她深知,自己不能感情用事。
沒有養在身邊的親生女兒,成為她心口上一道撫摸起來刺痛的沉屙舊疤。
黎潼從楚朱秀閃爍的眼中,感受到她澎湃複雜的思緒。
她起了興致,靠著沙發,輕描淡寫道:“黎婭當年也是在國際高中讀書?”
楚朱秀沒料到她會問到黎婭。
一時間,神情怔怔。
很快,她輕聲細語:“是呀,婭婭也是在國際高中讀書。”
“她怎麽沒出國?”黎潼早就知道答案,上輩子她想要了解黎家,不惜耗費長時間打入上流圈子裏某個姐妹團,和幾個女孩兒結識,算是泛泛之交。
其中一個女孩和黎婭是高中校友,曾語氣不屑地說起過黎婭在高中時眾星拱月的高調姿勢,並嘲笑她高二時聽聞某國街頭動亂。自此徹底歇了前往異國學院進修的念頭,選擇聽從母親建議,留在國內。
果然,楚朱秀解釋道:“她本來要去LD現代舞蹈學院……剛好那段時間,出現了點政治-動亂。”
“婭婭有些害怕了。”
黎潼意味深長地說:“她這樣膽小啊。”
那可能是黎婭與“真假千金”豪門八卦剝離牽扯的唯一機會。
前世今生,黎婭都在命運抉擇點上主動放棄。
但凡黎婭選擇在異國上大學,黎家都不會發現他們養了十幾年的女兒是別人家的。
黎婭在江藝大一軍訓時,因中暑昏倒,楚朱秀十分擔心,連夜約了全套檢查。醫院本不會主動提出親緣鑒定,隻是命運玩笑,值班的某個小護士念叨著剛追的一部都市肥皂劇,微有感慨地說起其中的狗血劇情——“孩子抱錯”“身份互換”。
彼時,病床前的楚朱秀望著養了十八年的女兒。
某個瞬間,鬼使神差,她多選了個血樣檢測項目,用以鑒定親緣。
……
楚朱秀似乎想到什麽,她臉色微僵。
黎潼笑了。
她記得當初民警領她去高檔酒店與親生父母相識前,告知她的前情經過——“是你的親生母親主動與養了十多年的女兒做了親緣鑒定,發現她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這才有聯係十九年前的醫院,報警調查孩子調換的真相。
上輩子的黎潼,太渴望母愛。
當她得知是親生母親發現女兒抱錯的真相時,還未見麵,就為楚朱秀徒添金光。
她是黎潼心中閃閃發亮的人,是那個願意飛天而下的菩薩。
等到楚朱秀以美麗動人、楚楚含淚的姿態出現,黎潼連一秒都不需要,徹徹底底地跌入夢幻泡影、海市蜃樓般的母愛中。
直到多年後,她離開黎家。
她隻問了楚朱秀一句話——“媽媽,在我回來的這幾年裏,你有一刻後悔過當初主動提出親緣鑒定嗎?”
楚朱秀回以沉默。
黎潼得到答案。
……
往事回憶,味如嚼蠟。
黎潼不再關心楚朱秀此刻的表情,她注意力全放在麵前的物理課程上,聽著名師在黑板前清晰地講解知識點。
她基礎薄弱,需要長時間持之以恒的學習,才能將學科知識填補充實。
江華了解她的情況,特意去辦公室找了其他科任老師,要來最基礎的網課資料。
想要通過複讀得到好成績,學生的自製力、專注必不可少。
楚朱秀好半天才能說出話。
“潼潼,你的想法是什麽呢?”
她的聲音虛無縹緲,被黎潼的大腦隔絕,直到強調多次,她仰頭看向她,眉宇不耐:“不。”
“為什麽不呢?”楚朱秀有點著急,她試著給她分析去國外讀書的優劣——如果是普通正常的家庭,父母願意提供資金給孩子讀書,那必定出於對孩子的愛。
錢在哪裏,愛在哪裏。
然而,黎家此類體量的家族資產,出國讀書需要耗費的金錢比不上黎漴生日時購入的一輛豪車。
“媽,你表現得太過明顯了。”
黎潼揚著眉,笑吟吟道,她聽著物理名師講到基礎公式的例子,終於舍得給楚朱秀幾分重視。
按停視頻,準備一會認認真真地聽。
眼眸漆黑,皮膚雪白的黎潼舒展眉眼,氣定神閑說:“這樣顯得你非常難看。”
楚朱秀愣怔,她本能地要伸手摸自己的臉。等到黎潼似笑非笑地遞來目光,她驚覺自己被她的語言牽製舉動,全副心思因她焦慮不安。
美麗優雅的貴婦人久久沉默。
她說不出話來,原本想借著“楚清許”話題哄騙著進屋,欲要從黎潼那打探著她於楚清許的聯絡有多親密的念頭,竟隻能渾濁地在大腦中飄**,凝為麵上難以言喻的失落。
黎潼心情愉快。
她低下頭,點開視頻,繼續聽課。
“你想留在國內,是嗎?”
良久,楚朱秀喃喃地問出這樣一句。
黎潼意味索然,掏書包裏的本子和筆,準備記錄重點。
楚朱秀已經得到答案。
她苦澀地笑了下,而後,鼓起勇氣道:“那也很好,這樣我們可以多交流交流感情。”
“潼潼,感情要交往聯絡,如果一直不親近,哪怕我們是血緣上的家人,也很難對彼此有愛……”
她柔柔道。
語氣並非說教,內容像是勸導。
勸解對象不止有黎潼,還有她自己。
“我們相處還不到一個月,”認回黎潼不過恰滿一個月多,“將來還有好長時間可以磨合。”
楚朱秀曾經設想過親生女兒重回黎家後,興許他們需要包容她身上來自窘迫貧困家庭帶來的缺點。這期間需要她主動磨去身上的棱角,與他們融洽共處。
她認為這是必定發生的事。
她從始至終,沒有料到,黎潼態度堅決,並不稀罕他們放出的信號。
於她而言,保留身上的自我,將棱角磨得愈發鋒利,似乎才是她的處世之道。
楚朱秀恍惚不定。
她強裝鎮定,低柔笑問黎潼:“潼潼,你覺得呢?”
黎潼沒理她的自說自話。
很快,她實在受不了住所裏多了個外人——既不談正事,還老愛哀怨悵然,煩得她看書聽課都不專注。
黎潼當機立斷,決定趕她出門。
趕她走前,還特意膈應她幾句:
“媽,我記得你二十年前也是本科畢業吧,怎麽一直當家庭主婦,沒有個正式工作?”
楚朱秀錯愕萬分。
她完美漂亮的麵具迎來解體。
“潼潼,你什麽意思呢?”
“你在否認全職媽媽的價值嗎?”她近乎責備。
黎潼平淡地看她,聳了下肩:“能承認你作為全職媽媽價值的,隻有你的丈夫、你的兒子、你的女兒。”
“暫時還沒有我。”
“我隻是真的很好奇,二十年前含金量那麽高的本科畢業生,是什麽讓你選擇進入家庭?”
“對兒女的愛,還是為了讓丈夫毫無負擔地發展事業?”
楚朱秀想說,她成為全職媽媽是為了更好地撫育孩子,為了讓黎振偉無牽無掛地工作。
可在黎潼清冷平靜的目光下,她如同被剝得一幹二淨的果核,赤裎難堪。
她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