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月嫵皺著眉頭, 上前掀開車門,一股酒氣從裏麵傳出來。
杜宇解釋:“我去晚了一些,到宮門時大人已被長公主府的車馬接走了, 我找到大人時他便在飲酒,直飲到昏睡不醒, 我才敢扶大人上馬車。”
月嫵心裏有數了, 跨上馬車, 要扶人起來。
他眼睫動了動,抱住了她:“小嫵……”
“不言,先下車。”她柔聲哄,又喚人來幫忙。
杜宇避開眼, 上前搭了把手,將人扶下了馬車。
他有些站不穩了,東歪西倒,往月嫵身上靠,幾乎要將她壓倒。
兩人踉踉蹌蹌往房中走, 看得周天直皺眉。
“他怎麽喝成這樣了?”
話音剛落, 房中傳來瓷器落地聲。
周天急得要往房中衝,杜宇立即攔住她:“你別衝動!”
“他都喝成那樣了, 要是做出什麽不清醒的事該怎麽辦?你別攔我!”
“大人就算是再不清醒, 也不會害了夫人,你別摻合了!”
周天一怔,停在了原地,隻朝裏麵問:“夫子,出何事了?”
月嫵看著滿地的碎片, 有些頭疼:“不小心將花瓶摔碎了,沒什麽大事兒不用擔心。”
此時溫慎也會回神不少, 隻有眼前還是花的,拉著她站得遠了些,急急捧住她的手:“有沒有傷著?”
“沒,沒傷著,進裏屋吧。”她摸了摸他的臉,牽著他朝內室一步步走去,按著他坐在床邊,拿了帕子,輕輕給他擦臉,輕聲細語,“發生何事了?怎喝成這樣?”
他眉頭緊皺,搖了搖頭,抵在她肩上。
“是
母親跟你說了些什麽嗎?”月嫵輕輕撫摸他的後頸。
有熱意穿過布料,映在肩頭上,他道:“我想回江陵。”
舅舅和他密談了那樣久,卻不肯給他們賜婚,月嫵早大致明了其中緣由了,他們回不了江陵了。
“等……”她有些哽咽,“等時機成熟,我們就回去。”
“我不喜歡這裏。”溫慎抽噎,“我討厭這裏,我憎惡這裏的一切,他們都要搶走我的小嫵,都用小嫵來威脅我……是我無用,是我沒能保護好小嫵,若不是我出身低微,也不會讓小嫵一直被困在這裏。”
月嫵緊緊抱住他:“沒有啊,沒有,這不是你的錯,你已做得很好了。倘若換個人來,或是早就崩潰了,或是早放棄了,可你沒有,你做得很好,你從來沒有怨憎旁人……”
“不是不是。”他連連搖頭,“我怨憎命運,我怨憎裴喻,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他,沒有先皇的旨意,我也會要他死的。我沒有你想得那樣好,我怨憎許多人怨憎許多事,若是有朝一日權利在我手中,我會要他們都死。”
“溫慎,君子論跡不論心,你已做得很好了,不要怪自己。我們不是都還活著嗎?還有辦法的,總還有辦法的……”
他是真的喝多了,比離開江陵那次醉得還要厲害,哭著哭著靠在月嫵肩上又睡著了。
月嫵緩緩往後躺,他也跟著倒下去,壓在她手臂上。
“是我連累了你才對,若不是因為我,你也不必被困在這裏,也不用吃盡苦頭。”
他似是睡得極沉,什麽話也沒說。
“倘若不曾遇見就好了……”
“從前說的都是氣話,是我太過幼稚口不擇言,我從未後悔遇見小嫵……我太害怕有人搶走小嫵了,我在這世上什麽也沒有,就隻有小嫵了。要是沒有小嫵,我也不想活下去了……”
月嫵仰著脖子連連搖頭,眼淚直往脖頸中掉:“沒有溫慎,我也活不下去了,我這樣費盡心思將自己摘幹淨,就是為了能活著見到你啊。”
溫慎緊緊抱住她,有那麽一瞬間,他希望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天黑透了,她還沒睡著,輕手輕腳起了床,端來熱水給人擦臉。
明明在幽州時已好了許多的,可現下才到京城幾日,眼下又全是青黑,臉頰又消瘦下午。
月嫵悄自歎息一聲,俯身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他被吵到,眉頭微微蹙起,月嫵笑著給他撫平:“睡吧。”
他回來後一直在鬧,到這個點兒了都還未吃飯,他是睡得熟,月嫵餓了半天了,懶得喊醒他,自己往前麵去了。
院子裏有說話聲,聽著是付同回來了。
“又鬧起來了?”
“可不是嘛,這會兒還沒出來,杜宇還不讓我進去瞧瞧,那萬一出事兒了該怎麽辦?”周天蹲在地上,一臉愁容。
付同倒是見怪不怪:“能出什麽事兒?這不比先前好多了?至少沒再要死要活的了。”
“要死要活?”周天瞪大了眼。
“可不是,那會兒我和小杜心裏還怪過夫人呢。”
杜宇急忙反駁:“我可沒怪過,是你。”
周天見他倆要聊起來了,趕緊插話:“怪我夫子?你們憑什麽怪她?她不也做了很多?”
“你瞧瞧你說的,那那時我們怎麽知曉?我們隻知大人為了找她是如何求人的。你當真以為拿銀子就能請人辦事?那些當官的就會故意為難人惡心人。尤其是大人快速升遷,那些人更是嫉恨他,酒桌上的羞辱都算是輕的。大人一直認為是自己沒本事才沒能找到人,若是換了你這暴脾氣,看見自己心愛之人跟別人站在一起,估計早就提刀砍上去了。”
“呃……”周天滿臉為難,頓了很久,接著道,“可夫子這些年也不容易……”
杜宇重重歎了口氣:“所以說嘛,他們自個兒說不定都弄不清,我們就別摻合了,看著快拉不住時再去勸勸,現下還沒到哪一步呢。”
三人正說在興頭上,還是杜宇第一個看見月嫵,騰得一聲就起身了:“夫人……”
月嫵隻是笑笑:“有些餓了,廚房有吃的嗎?”
“有、有,在鍋裏熱著呢,一直等著大人和夫人叫。”杜宇走過去引路。
周天也跟過來,小聲問:“師爹呢,他不吃飯嗎?”
“他喝得那樣多,哪兒還起得來,這會兒睡得正香,我就沒喊他。給他留個火,他夜裏要是醒了,我來給他拿些吃的就成。”
周天見她臉上有笑意,語氣也還算輕鬆,提著的心口放下一些:“我還以為你們吵起來了。”
她聳了聳肩:“慌什麽,是人都會有脾氣,也會有矛盾,別說是沒吵起來,就算是真吵起來也正常。”
“啊?我看你們感情那樣好,總覺得你們永遠不會吵架。”
“吵架也沒什麽不好的,心裏堵的氣吵出來就好了,最怕的是連架都吵不起來。”月嫵舀了湯,轉頭看她,“你不用擔心,去忙自己的,有什麽需要的就來和我說。”
周天點了點頭,也覺得有理:“前段時日不是看你們都忙得團團轉嗎?也就沒好意思打攪,夫子這兩日能陪我出去看看鋪子嗎?京城實在太大了,我哪兒哪兒都不熟。”
“行,我看宮裏也暫且安定了,反正我也沒什麽事兒。”
她和周天約好了,卻沒來得及與溫慎說。
他們每日上朝的時辰太早了,路又遠,起時大概天都還沒亮,她隻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就又睡著了。
到她和周天出門時,坊市才開,能看到遊人在街道上閑逛,兩道吆喝聲不絕於耳,熱鬧極了。
“京城真熱鬧,人氣兒真旺!”周天新奇得不得了。
月嫵卻隻是麵帶淺淺笑意,沒說話。
要是沒有這些年,或許她跟著溫慎來京城後,也會是這樣天真爛漫,可如今看著這滿街煙火氣,除了點點哀傷,淡淡欣羨,就再也激不起任何波瀾了。
在外逛了一整日,臨近傍晚,她叫周天先回去,自己則是往長公主府去。
長公主府還是像從前那般森嚴,府中宮女如同木偶般各司其職,臉上的神情毫無二致,和宮裏也差不了多少。
母親也還是像從前那樣坐在廳中上首看著她,除了眼中轉瞬即逝的柔情外,瞧不出對她這個女兒有什麽不同的情感。
“這麽快就去找你告狀了?”
“他並非母親想的那般,我也並非母親想的那般。我明白也理解在這裏的人對權勢的渴望,可我們隻是普通人,隻想做一對普通的夫妻。他不像母親,做得如何過界都有人兜底……”
長公主嗤笑一聲打斷:“過界?我也是月氏的子女,憑何皇位不能是我的?他今日活得如此痛苦,是他自己不行,與我何幹?說幾句話就受不了了?如此脆弱不如早些滾回老家!”
“母親與我說這話沒用,奪位不是你我一句話就能成的。母親可有人脈?可有兵馬?可有民心?可有出師之名?什麽都沒有談何奪位?既然母親這樣認同弱肉強食,今日就該甘心服輸。”
“你是我親生女兒,我花費了多少氣力才將你生下來,你不肯幫我便罷了,今日還要幫著別人說話。”長公主看著她,眼中哀痛。
她並未躲開:“我若真不在意母親,便該將母親說的這些話稟告陛下。母親也不是仗著他不會告發你,才敢如此大膽的嗎?
他不是軟弱,也並非無能,隻是考量的比你們多。你們隻在意權利在誰的手中,他想的卻是這天下會不會大亂,百姓會不會流離失所。
這些年他心裏這樣苦,可一點兒也沒傷及無辜。我今日也不是來求母親饒恕他,隻是懇求母親不要再說那些話激他了,我不想他做出自己後悔的事。”
後來她曾聽杜宇付同提起過,那些年溫慎能那樣快升遷,憑借的從不是蠅營狗苟。
自自己走後,他精神一直不大好,周天擔心他出事,偶爾回去看看他。又見他過
得清苦,非要他出部分銀子,說是拿去做些生意,等賺到錢了分紅給他。他將周天給他的分紅都用在了治轄地,那些地方才能發展得這樣快。
可並不是誰都有這個家底來做這些,所以其他人記恨他。可他卻覺得的確是自己做錯了,從沒想過要與人計較。
“若我此生生在皇宮,長在皇宮,今日母親要做什麽我都會義無反顧。可我在江陵待了三年,我知曉,我或許早就不是母親想要的那個女兒了。”她往後退了兩步,跪身叩拜,“是我沒有長成母親想要的模樣,還望往後,母親有什麽事就衝我來,不要再傷及無辜了。”
“我從來沒想過要害你啊,我若真想他們父子的命,有多少次可以下手的機會,你為何就是不懂母親的用心良苦呢?”長公主倉惶上前幾步,彎身停在她跟前。
她抬頭,有一滴淚落在她臉上,混合著她的淚從臉頰上流下去:“我知曉,母親是想要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我們手中。可以我們的手段和能力根本做不到,要用那麽多人命和鮮血去夠一個根本夠不到的位置,母親認為這樣是值得的嗎?”
“哪怕隻有一絲機會,哪怕要血流成河,我也不會放過。”
“可我做不到,我無法為了一己私欲踩著旁人的屍骨一步步往上爬……”
長公主緩緩起身,往後晃了晃,閉了閉眼,朝她擺擺手:“你走吧,往後我不會再去尋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