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碎葉

趁著天色尚早, 兩人又去了一間瓦肆看傀儡戲。

傀儡戲演的不是別人,正是仇漫天被刺的那一幕。

兩個傀儡爭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最後, 黑衣傀儡執刀將紫衣傀儡一刀斃命。

觀眾在起哄叫好時也不免有些唏噓, 沒想到盛極一時的睚眥閣會在一瞬間轟然坍塌,而年少成名的睚眥閣閣主會在中年之時死於最為信任的部署的刀下。

睚眥閣起火,仇漫天被刺的消息僅僅在幾日內便傳遍大街小巷。執刀之人是誰,眾人皆心知肚明, 畢竟這世上能殺得了仇漫天的人, 寥寥無幾。

沒人清楚當時的場景, 隻能看見喧天的火光將漆黑無邊的夜色染紅。大火燒了三天三夜都未止息,濃煙滾滾直衝雲霄,閣中無數珍寶被毀。

直到一場秋雨降落, 睚眥閣的殘骸才隨著雨水的衝刷, 露出被燒成炭的框架。

住在上京周圍的居民都知曉, 大火過後,那場秋雨的雨水,是灰色的。

人們隻能憑借那場大火, 那場秋雨,和早已不複存在的睚眥閣的江湖恩怨, 去猜測仇漫天的死因,然後撰寫出大廈將傾時的野史。

寧熙看著傀儡戲,時不時用餘光掃仇野一眼,她的手緊緊攥著,手心已經出汗。

可仇野似乎已經完全想不起來這回事, 他看傀儡戲看得津津有味。

寧熙感覺心髒被一隻大手捏住,有些喘不過氣, 她隻好伸手去握仇野的手。

仇野感覺到一隻溫軟的手朝他伸過來,他將其握住。雙手交叉,手心貼手心。

“怎麽了,傀儡戲不好看?”仇野問。

“一般般,看多了沒什麽意思。”寧熙噘嘴道,“我們還是回去吧,你該喝藥了。”

走之前,柳清風囑咐過她。

仇野中的蠱藥叫做焚心。這種藥長期服用會消除人作為人的意識,從而使之變得像刀劍一般冷漠。斷藥後,中藥者會在失去記憶的同時也失去理智,最後暴走身亡。

雖然有她在仇野身邊,仇野的理智暫時找回,但如果不快些恢複記憶,毒素便會蔓延至全身,毒發身亡。

口頭跟仇野說之前都發生過什麽事沒有絲毫用處,反而會幹擾恢複,隻能讓他自己想起來。

所以,寧熙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仇野身邊,監督他喝壓製毒素的藥,三天一罐。

這還是寧熙第一次給仇野熬藥。

於是,在仇野的注視下,她蹙著眉頭將曬成幹的蜈蚣盤蛇放進藥罐底部,在鋪上草藥,加水浸泡半個時辰後,燒大火煮開,再小火慢熬兩個時辰。

等藥熬好後,天色也已經黑了。

仇野單手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水盯著看了好久,“我非喝不可?”

這藥看上去不好看,氣味也難聞,肯定苦得要死。寧熙一想起這藥是用什麽熬的就禁不住起雞皮疙瘩,這看上去哪兒像是解藥,毒藥還差不多。

但寧熙還是很認真地點頭道:“是的,你非喝不可!若是嫌苦,喝完後咱們出去買蜜餞。”

藥是兩人守在瓦罐前一起熬的,寧熙不能讓仇野單獨熬藥,自己出去買蜜餞,也不能自己熬藥,讓仇野出去買蜜餞。

總而言之,柳清風囑咐過,她最好不要離開仇野太長時間。

上回仇野單獨離開再回來後,寧熙摸到他一身滾燙。幸好還沒開始失控,不然後果會如何可想而知。

仇野端著盛藥水的碗沿放到嘴邊又放下,“這是什麽藥?”

寧熙:“能讓你恢複記憶的,省得你過不久又把我忘了。”

聞言,仇野再未說話,仰頭一口氣將湯藥喝完。

“苦麽?”寧熙湊上前問。

仇野現在能嚐出味道了,而且味覺還十分靈敏,她覺得鹹淡剛好的菜,仇野會覺得過於鹹。

“苦。”仇野倒是一點都沒逞強,“特別苦。”

“真的麽?可你眉頭都沒皺,麵無表情咕嘟咕嘟就喝完了,我還以為那藥是白水呢。”

仇野恍然大悟,“要表現出來你才會心疼?”

那就皺下眉吧!

寧熙咯咯笑起來,“你這表情哪裏像是被苦到的樣子?跟要去殺人似的,快別嚇我了。”

她說著踮起腳尖將仇野微蹙的眉頭撫平。

她想,大概是因為仇野總是一副平靜冷漠的樣子才會如此吧,不管是受重傷還是吃了很酸很苦的東西,仇野臉上總是沒什麽表情,就像是不知道痛,也沒有味覺一樣。

之前在下江南的路上,有次她給仇野夾了塊泡椒雞,問仇野好不好吃。

仇野隻是平平淡淡地說,“是辣的。”

她給自己夾了幾塊又給仇野夾了幾塊。等埋著頭吃飯的她抬頭時,卻看見仇野嘴唇鮮豔得過分,眼眶也發紅,一滴淚順著他的臉頰緩緩流下,顯得詭異而妖冶。

這時他碗裏的泡椒雞已經吃完了。

寧熙被嚇得不輕,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仇野“哭”。連忙問,“你、你怎麽啦?”

仇野依舊麵無表情,他冷漠地將臉上的清淚抹去,然後又很淡定地給自己倒杯茶喝下,嗓子沙啞道:“大概是被辣的。”

寧熙目瞪口呆。因為除了無法控製的生理反應外,仇野的神情甚至比天上的皎月還要冷上幾分。

這是她第一次知道仇野不能吃辣。

她心虛地問:“為什麽覺得辣還吃呀?”

仇野霧蒙蒙的眼睛望向她,語氣依舊清清冷冷,“你夾的,我就吃了。”

寧熙忽然有些不敢看他,隻好埋著頭扒飯。

現在,她已經將仇野故意蹙起的眉頭撫平了。

仇野肯定都不知道吃到太苦的東西該露出什麽表情,就像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學會該怎麽笑一樣。

“我們出去買蜜餞可好?蜜棗還是荔枝煎?”寧熙問。

仇野搖搖頭,“不用吃蜜餞。”

他忽然俯身在寧熙唇角蜻蜓點水一啄,“這樣便夠甜了。”

寧熙笑著伸出雙手勾住他的脖子,正準備去吻他時,他捂住嘴笑眼盈盈地搖頭。

寧熙頗有些疑惑,“你難道不想再甜點?”

仇野說:“我嘴裏很苦,若是你以後都怕苦不吻我了怎麽辦?”

寧熙轉轉眼珠拉起他的手往屋外走,“還是出去買蜜棗吧,去去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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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兩人躺在一張**。

畢竟他們現在是“新婚的夫妻”,哪兒有新歡夫妻分床睡的道理?

然而,兩人都有些睡不著。

仇野先開口問:“我們是什麽時候成親的?”

寧熙覺得自己實在不能再亂胡謅了,不然擾亂了仇野的記憶該如何是好?所以她隻好心虛地說:“你按時喝藥,都會想起來的。”

仇野:“好罷。”

寧熙:“那我們睡覺咯?”

仇野:“嗯。”

皎潔的明月往西邊又斜了一點,耳畔傳來少女平靜的呼吸,仇野卻還沒睡著。

睡在**的感覺,讓他覺得既陌生又不安全。太舒服了,舒服到讓他一閉上眼,渾身的肌肉和神經就會瞬間反射性緊繃,得坐起來才會好些。

他的身體,似乎不允許他哪怕僅有一瞬間的放鬆。

頭又開始痛了。

外麵傳來更夫敲打二更的更鼓聲。

這種痛幾乎能痛到他喊出聲來,可他卻皺著眉頭,嘴唇緊緊閉成一條直線。

在恢複的碎片記憶中,無時無刻都不在受傷。刀傷,劍傷,亦或是被長箭刺穿肩胛骨,都很痛,可是沒有哪一次痛會讓他脆弱地嚎叫。好像痛本就不該說。

身體開始冒冷汗,仇野替寧熙蓋好被子,然後輕輕一躍,跳上房梁。

這裏睡起來很不舒服,但卻讓他莫名覺得熟悉。

寧熙其實也沒睡著。

她光著腳下床,望向藏匿於黑暗中的少年,“仇野,你是想起來些東西了麽?”

“嗯。”少年悶悶應道。

“想起些什麽?”

“一些不好的事。”

“能說給我聽麽?”

“不要。”

“好吧……”寧熙咬咬唇又繼續說,“那你下來。”

仇野沒動。

“你就是這麽對你新婚妻子的?讓她獨守空床?”寧熙悶悶不樂地噘起小嘴,“你下來。”

少女的聲音很細小,雖是指責和命令的口吻,但聽上去卻有幾分委屈,像是小貓撓人一樣。你若是不下去哄哄她,那你就是在欺負人。

仇野脖子後一根筋簡直要麻到頭頂上去,隻好下來。

他輕盈敏捷地落地,霜白的月光透過雕花鏤空的木窗,照在少年蒼白的臉上。

寧熙心裏吃了一驚,“你身體不舒服?”

“還好,隻是頭有些痛。”

“那你趕緊躺好!”寧熙拉住他的手準備將他拖去**休息。

可她怎麽拉得動呢?剛捏住仇野的手就被仇野反握住,仇野輕輕一拉,就將她擁入懷中。

“仇野?”寧熙試探性地喊他名字,他今夜實在有些怪異。

少年緊緊地抱著她,臉埋進她的脖頸處。

寧熙安安靜靜的,任由仇野抱著。她能感覺到,仇野的呼吸又深又沉,顯然是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要是仇野能喊出來就好了,寧熙心想,像她一樣,痛了,不高興了就大哭一場,發泄出來就會好。

可她也知道,仇野是絕對不會喊痛的。仇野似乎有自己的發泄方法——抱著她。

不知過了多久,仇野的呼吸漸漸平穩,他悶悶地說,“我以為你睡著了。”

“我沒睡,而且,就算是睡著了,你搖醒我不就好了?”

仇野沒說話,隻是抱著她。

最後,仇野還是在寧熙的強烈要求下睡到了**,而且是他睡裏側,寧熙睡外側。

“這樣休息才能休息好。”寧熙抱著他胳膊,閉上眼睛。

事實證明,的確如寧熙所言。

被柔軟的身體抱著,緊繃的神經好像也開始逐漸放鬆。

當更夫敲響三更的更鼓時,仇野終於緩緩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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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夜和第二夜,仇野的確很放鬆也很安靜,可是從第三夜開始,事情發生了些變化。

他細細瞧著寧熙熟睡的臉龐,喉珠上下滾動,然後別過臉去,將寧熙抱著他胳膊的手撥開,僅僅隻穿著裏衣走出正房,一直走到內院的深井旁才停止。

夜很深,月很明。

他從深井裏打出一桶水,這個時間段,深井裏的水冰涼刺骨。可是,他卻毫不猶豫地將剛打出來的井水對準頭頂一股腦澆下。

一桶水澆完還不夠,他又打了第二桶和第三桶。

淋完水後,仇野沒直接回房。渾身都濕透了,怎麽能再挨著寧熙睡?

反正他現在熱得很,根本睡不著,索性練練刀。

晚風吹拂,銀杏樹沙沙作響。

金燦燦的葉片紛揚落下,刀鋒淩厲,斬風劈葉。

等翌日寧熙早起的時候,她所見到的,是一地碎成渣的落葉,和一個清清爽爽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