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擔心
八月初二, 夜,禹王宮。
九皇子陸知弈給六皇子陸文琅送去一批舞女。
在上京城中,太子陸知弈一直是個風流的人。王爺們覺得他頭腦空空不學無術, 如今隻是暫且占用個太子之位, 被廢是遲早的事,所以都專心地對付著其他人。
但禹王陸文琅不同,他的眼睛已經盯住陸知弈盯很久了。
舞女們個個都出落得玲瓏有致,此時都穿著緋色紗衣低眉順眼地在陸文琅麵前排成一排。透過紗衣可以看清舞女們如象牙般白膩的肌膚。
燭火緩緩搖曳, 不知是哪個舞女頭上的刨花水香氣, 讓殿中氣氛逐漸變得旖旎。
陸文琅從左到右挨個看去, 鷹隼般的眼睛劃過舞女薄紗下未著寸縷的肩膀。終於,他在一個肩膀上有疤痕的舞女跟前停下腳步。
有力的手瞬間掐住那舞女的下巴,強迫她抬頭於自己對視。
那舞女瞧著他, 眼睛像狐狸一樣彎起來, “您好啊禹王爺, 我們又見麵了。”
陸文琅眼眸微眯,寬袖一甩,沉聲道:“除她以外, 所有人都出去。”
眾人都撤得很快,隻是片刻, 殿中便隻剩下陸文琅和他掐著下巴的舞女。
花無葉扣住陸文琅手腕,向上一躍,便淩空翻身到陸文琅身後。
陸文琅被迫鬆手,轉身看向花無葉時,神色頗為慍怒。
但花無葉卻像是看不懂臉色一樣, 隻是輕輕揉著自己的下巴,嬌聲道:“禹王爺, 您把奴家弄痛了。”
陸文琅不由擰眉,“你混進舞女堆,來禹王府做什麽?”
“不做什麽。”花無葉聳聳肩,“我本來是在陸知弈那裏當臥底的,結果臥著臥著,就被送到這裏來了。我正想法子怎麽回去呢。”
朝廷裏總有些人跟江湖上大大小小的組織有勾結,比如陸文琅就跟睚眥閣有勾結,再比如二皇子陸長亭跟孔雀山莊有勾結。隻可惜,歐陽虹的勢力被仇野覆滅了,孔雀山莊又被睚眥閣收入囊中。
花無葉之所以會進睚眥閣,跟陸文琅有脫不了的幹係。
那是個深秋,將及弱冠的陸文琅去獵場圍獵,他沒獵著畜生,卻獵著一個人。其實獵著的這個人和畜生也差不多。彼時花無葉還是十二歲的孩子,饑餓使得她在林場裏茹毛飲血。
陸文琅眉眼一彎,“你願不願意殺人?”
“殺人?”滿嘴是血的花無葉歪了歪腦袋。
“對,殺人其實跟殺畜生差不多。”陸文琅目光落在那頭死鹿上,這頭鹿應該死了有一段時間,身上散發出陣陣腐臭,真虧她能咽得下去。
“殺完人,我有什麽好處?比如吃的,或者穿的。”
陸文琅笑起來,“當然有,你會得到一大筆錢,你想用這筆錢買什麽就能買什麽。”
花無葉思考半晌,點點頭。
後來,花無葉便被陸文琅帶著,來到了睚眥閣。
這一待,就是十五年。
現在,陸文琅看著花無葉,神情頗為厭惡,“滾出去。你去哪兒待著都行,總之,別在王府。”
但花無葉卻不依,水蛇一般地纏上去,唇角依舊掛著笑,“我知道您看不起我,但這段時日,我還非得留在王府不可。除非,你想讓陸知弈懷疑,想將皇位拱手相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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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四,夜,鎮國公府。
冷如梅站在小樓前,望著其中一層。
那本是寧熙所住的房間,平常這個時候會透出明亮的燭火,可現在窗戶已經被木板和鐵釘釘死,連一絲光亮都沒嚴嚴實實地蓋住。那棟小樓在燈火璀璨的鎮國府中黑黢黢的,顯得冷清極了。
看得太久,冷如梅眼睛已經酸澀。她挪開目光,埋頭朝斜風院走去。寧敬修在通常不在夜裏找她,是以,她總是有大把時間。
斜風院人少,是片竹林,隻有一間竹屋。
她舉止端莊,身著錦緞華服,發髻高束,頭戴點翠珠毓,儼然是個貴婦。可她手裏卻握著把長劍。
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再提起過這把劍,時間長得幾乎讓她忘記握劍時的感覺。
現在,她把壓在箱底的長劍取出來了。
彎月,月明。
長劍出鞘,劍光在霜白月色下似是透著冷氣。
冷如梅緊握劍柄,開始舞劍。
她已經很久沒有舞過劍,如今已有些生澀,而貴婦的裝束同樣阻止著她做出大開大合的舞劍動作。用劍的時候當著窄袖,但如今她的袖子卻很寬大。長袖越寬大,上麵用金線繡的花紋才會越多。
長劍舞動,劍氣逼人,竹葉簌簌落下。
貴婦頭頂的發髻開始散亂,花簪華勝也開始鬆動,簪尾點綴的寶石亂舞相撞,環佩玎璫。
很快,她的氣息開始紊亂,額頭上也冒出細密的汗珠,幾縷碎發貼在臉頰上,讓她顯得有些憔悴。然而,她依舊沒有停止。
她舞著劍,一遍一遍問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她這麽做,究竟對還是不對?
沒有答案。
她想起多年以前,同樣的月夜。
“我,冷如梅!”
“我,沈鈺!”
“我,仇漫天!”
三個人的手疊放在一起,異口同聲道:“此行當鋤強扶弱,行俠仗義,生死相依,不離不棄。”
他們大聲喊著自己的理想,背著包裹,準備去江湖闖**。他們喝了好多酒,你枕著我的胳膊,我壓著你的腿,在一片桃花盛開的林子裏,大醉一場。
不過是黃粱一夢。
太久沒執過劍,冷如梅很快便體力不支,鬢發散亂地跪倒在地。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隻覺得心被一隻手握住,悶得她快要窒息。
蔻兒,若是你不出去,便不會對外麵有任何念想,將來,也不必似我這般狼狽。
慕念安躲在翠竹後,她靜靜地看著冷如梅倒下,沒有去攙扶。她甚至連呼吸都很小心,仿佛自己從未來過此處,也從未見過此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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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六,是個陰天。雲層厚得幾乎快要從天上掉下來。
寧熙又開始跟著田嬤嬤學習了,隻不過這次學的不是儀容儀表,而是如何去做一個太子妃。從那夜溜出去後回府的第二天開始學習,她已經學習了七日。
整個學堂,隻有她一個學生。
寧熙端坐於書案前,田嬤嬤站在台上,一板一眼地講著。田嬤嬤上下張合的嘴唇將她臉上的皺紋牽扯得更加猙獰。
寧熙雙眼盯著田嬤嬤看,表現出很認真的樣子,可若是仔細觀察,會發現她眼神渙散,根本沒在聽。
她心裏想著仇野。
不知道是不是窗戶全被釘上木板的原因,仇野已經有七日沒來找過她。
寧熙有些擔心。
會不會以後都不來了呢?
這樣想著,她鼻尖開始發酸,嘴唇顫抖著,難過得幾乎快要落淚了。
田嬤嬤講的東西很無聊,諸如身為將來的皇後,不能嫉妒,不能跟後宮的妃子爭寵,要學會如何母儀天下之類的東西。
寧熙一點都聽不進去,她滿腦子都是西湖的水,泰山的青鬆,大漠的黃沙,草原上的牛羊,還有那本她沒寫完的遊記。
閨秀們住在小樓,自是不通情/事,是以在出嫁前家中人總會牽著她們的手多說兩句。
寧熙也不例外。隻不過教她這些東西的既不是阿娘也不是慕姑姑,而是田嬤嬤。田嬤嬤自然不會牽著她的手絮絮叨叨,語氣也不會多溫柔。
田嬤嬤不帶任何感情地說:“到時候太子妃就躺在**別亂動,老老實實把自己交給太子殿下就好了。他若是脫你衣服你別掙紮,摸你你也別亂動。會有些疼,忍忍就好了,新婚之夜就是這樣。良娣和寶林都未能產下一男半女,你當多努力才是。”
寧熙隻能木木地點頭。
她不明白,為什麽兩個陌生人第一次見麵就非得脫衣服,隻因為他們是拜過天地結過禮的夫妻。兩個人怎麽能跳過相識和相知的過程就脫衣服呢?
她也討厭“交給”這個詞,好端端的一個人,為什麽非得交給誰,簡直莫名其妙。
寧熙不說話,她隻能這樣無聲地抗議著那場即將到來的婚禮。
田嬤嬤的聲音依舊回**在耳邊,但寧熙心裏卻開始思考起別的事。
相識,相知過後呢?或許是相愛。
相愛是什麽?寧熙不知道。她自小被關在小樓裏,不懂男女之情究竟是何物。
雖然偷偷讀過《西廂記》,卻不明白崔鶯鶯和張生的感情,隻是欽佩崔鶯鶯能違抗她所不想屈服的命令——可惜那本《西廂記》還沒讀到一半就教人發現沒收了。
當然,寧熙也不需要懂情/事,因為在及笄後,她就會被要求著跟一個不認識的人結合。既然如此,懂與不懂,顯然沒那麽重要。
夜已深,明月被一層濃霧遮蓋,寧熙還待在書房。田嬤嬤說她今日聽課不認真,要求她將今日講的東西都抄十遍。
不讓回房也好,至少書房裏有窗戶,能通風,房裏窗戶全被釘死了,夏季的餘熱還未褪去,待在不通風的屋裏,能把人悶死。
燭火輕搖,夜更深。
寧熙還在抄書,此時困得上下眼皮打架。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寧熙往外一望,還以為是寧婉又好心地過來幫她抄書呢,卻不曾想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寧熙呆住了,她還傻乎乎地坐在原處,蘸墨的毛筆點在宣紙上,洇開一大塊墨團。
直到仇野輕聲喚她姓名,她才如夢初醒,丟開筆墨,提著裙子飛撲進少年懷裏。
仇野顯然沒料到寧熙會突然撲過來抱住他的腰身,在接住少女柔軟的身體時,不由渾身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