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心亂
晚來風急, 夜雨瀟瀟。
睡前沒把窗戶關嚴實,暴雨如注,狂風肆虐, 雲不歸被一臉冰涼的雨水吵醒。
他心煩意亂地抹了把臉上的水, 起身去關窗,卻無意看見對麵屋簷上坐著一個人。
這誰啊?
雲不歸眯著眼睛探出腦袋想看個仔細。可夜色太深,落雨太急,狂風太勁, 那人又似乎穿著黑衣, 根本看不清。
大晚上的坐屋簷上淋雨, 不太像正常人能做出來的事。
不過,能待在睚眥閣的,又有幾個是正常人呢?雲不歸認為自己勉強算一個。
正常人是不會在暴風雨夜沒事跑出去淋雨的, 所以他關上窗嘖嘖搖頭。管他呢, 中年將至, 還能每天呼呼大睡是頂好的福氣,雲不歸認為自己也算是個有福氣的人。
他鑽進被窩,蓋上被子, 選了一個極其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
半柱香後。
“喂,你坐這兒幹嘛?看月亮?”雲不歸撐著油紙傘, 扭頭往烏雲沉沉的天上望去,“星星都沒有,還月亮呢。”
仇野瞥他一眼,冷冷道:“我在淋雨。”
雲不歸:“……是個人都能看出你在淋雨。”
“那你還問。”
“我是問你坐在屋頂淋雨做什麽?”
“熱。”仇野說。
又是一陣狂風刮過,雲不歸撐著的油紙傘差點被吹翻。他也沒好到哪兒去, 暴雨劈頭蓋臉把他一頓狂揍,衣裳被打濕, 頭發也被打濕。
但仇野卻像雕像一般坐在那裏,連動也不動。
雲不歸搓搓胳膊,忍不住感歎道:“年輕就是好啊,這天氣我還覺得挺冷的。”
瓦片被雨淋過,腳踩上去容易打滑,加上又有風,雲不歸不由變得小心許多,他回頭看仇野一眼,“你自個兒慢慢淋雨吧,風太大就不奉陪了。”
正準備走,卻聽身後的少年問:“官家小姐成親,要準備些什麽?”
這問題來得莫名其妙,雲不歸也不知道前因,於是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份子錢。”
“我不是去喝喜酒。”仇野說。
“不給份子也不喝喜酒?”雲不歸忽的來了興致,“這樣,二哥給你出個主意。”
仇野偏頭看他,少年的長睫沾著水,嘴唇抿緊成一條直線,看上去很認真的樣子。
雲不歸卻不太認真,他吊兒郎當地瞧著仇野的刀,打了個響指,“你就別帶刀了,帶個鐵錘罷,方便砸場子。”
仇野:“……就不該問你。”別過臉。
雲不歸又八卦兮兮地湊上去問:“難不成你想當新郎官?”
仇野沒說話。
雲不歸瞬間困意全無,滿臉驚訝,“喲嗬,被我說中了!不過,我建議你呢,先從睚眥閣出去再想這個問題。”
睚眥閣有規矩,可以動欲,但不能動情,所以這裏盛產**僧**尼。
仇野還是沒說話,輕盈敏捷的身體在暗夜裏一閃便不見蹤影。速度快得甚至連雲不歸都還沒反應過來。
“溜得比耗子還快……”
雲不歸回房後卻有些睡不著了,他推開窗,眯眼望著千絲萬縷的夜雨,“仇漫天,這麽多年,你也該滿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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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不歸第一次遇到仇漫天時也是一個雨夜,隻不過那時他的名字不是雲不歸,而是沈鈺。
那是約莫二十餘年前,他還年少。
沈家和冷家是世家,他同冷如梅算是青梅竹馬。
沈家是武林世家,但沈父卻想要兒子走科舉之路,以後入朝為官,也能造福一方百姓。而朝中正好有冷家的人,剛好能幫襯一番。
冷家對女兒雖算不上溺愛,但也比別家要寬容許多,甚至連女扮男裝入學堂這種事也會同意。
是以,雲不歸總是與冷如梅一同玩鬧。
兩家雖然沒定過親,但卻是默認會結成親家的。
某日下學堂,冷如梅見天色不錯,便拉著雲不歸去看花燈。因再過幾日便是七夕,長長的河道裏,天色還未暗,便已全是燃著燭火的河燈了。
彼時還是少女的冷如梅蹦蹦跳跳地邊逛邊買,雲不歸就耐心地跟在後麵幫忙拎東西——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從來都不讓下人跟著,所以買了東西都是雲不歸拿。
少女在聽到城西有人在鬥烏龜時,眼睛立刻亮起來,她靈動的身子開始奔跑,把拎了許多包裹的雲不歸遠遠甩在後麵。
“喂,這裏人多,你跑慢點啊!”雲不歸實在拎太多東西了,這裏人群密集,他拎著大包小包想要擠過去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少女一心隻想著鬥烏龜,她跳得比兔子還高,“沈鈺你太慢啦,我先走了!你來鬥烏龜的地方找我!”
雲不歸:“……”
天色漸暗,花燈一盞一盞亮起,霎時間燈火闌珊。
可天公不作美,好好的星夜,卻忽然下起雨,雨下得又急又大,冷如梅身上沒帶傘,隻能抱著頭跑來跑去找地方避雨。
她快氣死了,還沒走到鬥烏龜的地方呢,怎麽能下雨!現在雨下得這麽大,鬥烏龜的人肯定也不鬥烏龜了!
她跑著跑著,就拐進一條小巷子裏。
巷子裏黑黢黢的,連個人影都沒有,冷如梅心底一沉,沒來由地害怕起來。可是這裏太黑,她四處碰壁,拐來拐去,一時間迷了路。
今天真是倒黴透頂,不僅沒看到鬥烏龜,還被淋成落湯雞,還迷了路!
她本來覺得不可能再發生更倒黴的事,這時卻感覺到腳踝被一隻手抓住。
“啊——!”
冷如梅瞬間跳起來,覺得全身發麻,使勁甩著被抓住的那隻腳妄圖把那隻手甩開。可那隻手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不管怎麽甩都甩不掉。
等恐懼心過去後,她也冷靜下來,慢慢蹲下身,伸手去摸索抓住她的到底是個什麽東西。若是個妖怪,她就把妖怪的頭給擰下來!
她摸到一個人。
那個人趴在地上,死死抓住她的腳踝。
“救我……”
“救我……”
那個人雖然氣若遊絲,但仍舊用嘶啞的聲音呼救。
“我救你,我救你,你聽到了嗎?”冷如梅伸手去掰握在她腳腕上的手,“我真的救你!但你先把手鬆開好不好?”
那人猶豫半晌,終於將手鬆開,可就在鬆開的那一瞬,又緊緊抓住她的手。
冷如梅:“……”哎,你到底是得多不相信別人。
她將倒地的人扶起,天邊一道閃電,她在電光下看清那人俊秀的容顏。很年輕,還是個少年。
少年肩膀上猩紅一片,然後又被雨水衝散,看上去受了很嚴重的傷。
冷如梅從裙擺上撕下一條布,包裹住少年的傷口,用力打上死結。現在傷口被壓住,應該不會再流血了。
她拍拍少年的臉,“你聽話,別亂動,我救你。”
少年似乎還有知覺,長睫輕顫,從喉嚨裏發出聲不知道是什麽的聲音。
姑且都當做是“嗯”吧。
冷如梅拖著少年的胳膊扛在肩上,準備把他背起來。
雲不歸就是在這個時候找到冷如梅的。
他手裏拿著傘,但卻沒撐,他急著找人,撐著傘跑會跑不快。
天邊的閃電忽亮忽滅,他在電光下看到少女用瘦弱的肩膀背起一個少年。
冷如梅也在電光下發現了他,少女原本憂愁的臉上瞬間綻開一個笑,她朝他揮揮手,“沈鈺,來救人呀!”
可惜她忘記自己背上還背著個人,這手一揮,她同那少年就一起栽倒下去。
雲不歸看著她,無奈地搖搖頭,但隨即也跟她一起笑起來。
他們救的那個人叫仇漫天。
仇漫天說:“我的真名叫邱楓,是蜀西邱家的人。”
冷如梅驚訝道:“你就是那個邱……邱家刀?”
她說著目光移向少年腰間的刀,那是一把三尺長的雁翎刀。
雲不歸沉默著沒說話,因為江湖上傳言,邱家已經被滅門好幾年了。冷如梅當然也知道這個消息,但是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不提起這件事。
“所以你為什麽會受那麽嚴重的傷?”冷如梅又問。
仇漫天這時垂下眼眸,良久才解釋道:“為了救人。”
“但邱家刀不是很厲害麽?你怎麽……”
“我邱家刀隻學了些皮毛,還不太會,不行?”
“行。”冷如梅知道自己說錯話,捂著嘴甕聲甕氣道:“對不起。”
仇漫天很大度地說:“沒關係。”
雲不歸忍不住問:“那你人救下來了麽?”
“當然救下來了。”仇漫天說著有些驕傲。
但他驕傲的眸光很快就暗淡下來,“但我救的那個人見我受傷,就自己跑了。”
冷如梅丟給他一個果子,“跑了就跑了,莫要介懷,我們行俠仗義,無愧於心就好!”
“我才不會把那種事放心上。”仇漫天摸著刀柄,暗淡的眸子裏仿佛又有光,他看著眼前的少年少女,鄭重道,“以後,我會讓世人知道,邱家的刀,依舊是正義的刀!”
……
窗外的雨還在下,雲不歸捏了捏鼻梁,忽的嘲諷道:“邱家的刀,是殺人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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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放晴。
寧熙在後院裏百無聊賴地玩竹蜻蜓。
竹蜻蜓從她手裏飛走,在空中轉了一大圈後又飛回來,她熟練地伸手握住竹竿。
幸好這個時候後院裏沒人——反正有人也被她支開了,她隻想一個人待著。若是被阿娘看到,阿娘一定會沒收她的竹蜻蜓,因為照常理來說,這個時候她應該在書房抄女誡,而不是在後院轉竹蜻蜓。
寧熙望著碧藍的天,不由想,這個時候關外的草場是不是一片蔥蘢呢?
她又想起仇野。
仇野自從昨夜離開後就再也沒回來過。
他生氣了麽?
寧熙伸手去摸嘴唇,昨夜仇野好像在上麵舔了一下,又濕又滑,又軟又癢。
想到這個,寧熙臉漲得通紅,馬上就把手放下來了,心情亂糟糟的。
她使勁用手心搓著竹蜻蜓的竹竿,然後鬆開雙手,往前一飛。
竹蜻蜓轉著葉片飛上宅院高牆,然後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捏住。
等寧熙看清高牆上坐著的少年,瞬間就把身體轉回去,她按著胸口,隻覺得裏麵的心髒跳得比昨夜的雨還要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