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蟬鳴

月夜, 夜涼如水。

寧熙躺在**,眼睛看著床帳,她的呼吸逐漸快起來, 一把掀開被子坐起, 興奮地望向藏身於黑暗處的少年,“想不到城南的阿嬤竟然也是個功夫頂好的俠女!我見過阿嬤那麽多次,竟一次都未察覺!”

仇野依舊坐在房梁上,他背靠頂梁柱, 一隻腳支在橫梁上, 另一隻腳懸在半空中。

他微微側目, 望向黑暗中那雙明亮的眼眸,笑道:“功夫好不好,要看跟誰比, 若是跟上官恒比, 隻怕十個上官恒也打不過一個阿嬤。”

寧熙很快舉一反三, “若是跟仇野比,隻怕十個阿嬤也打不過一個仇野,畢竟仇野最厲害啦!”

仇野頓了頓, “我不是那個意思。”

“咦?你打不過阿嬤?”

“不是。”

“那你是什麽意思?”寧熙忽然吃吃笑道:“哦,我明白了, 你是不想我誇你誇得太直接。”

“寧熙,你正經點。”

寧熙撇撇嘴,“好吧,那我說點正事。”

屋外,夏蟬此起彼伏地鳴唱, 屋內,少年和少女正熱烈討論著, 該如何解開眼前的謎團。

寧熙將一綹頭發繞在手指上,邊繞邊疑惑,“阿嬤既然以前是替衙門捉拿通緝犯的江湖浪客,為何又會在這江南的小城裏賣二十幾年的水塔糕?”

她說著說著眼睛一亮,“哦我知道了,衙門要捉拿的人是不是折花仙?阿嬤潛伏在這裏,隻是因為要找尋折花仙的下落。”

“對了一半。”仇野說。

“為何隻對一半?”

“衙門早就不再管折花仙的事,但阿嬤留在這裏,確實是為了折花仙。”

“所以那二十幾年,隻是為了等折花仙出來?她跟折花仙是有深仇大恨麽?”寧熙驚訝道。

“不,是有個叫雲霞的人在她口渴的時候主動給了她一碗水,她便答應,要幫雲霞的女兒報仇。”

“雲霞的女兒是被折花仙傷害過麽?那雲霞呢?”

“在報仇路上死了。”

不知為何,寧熙覺得心裏悶悶的,“隻是因為一碗水,阿嬤便要花二十幾年的時間去替別人報仇,這值得麽?”

“沒什麽值不值得,隻是她答應了,既然答應了那就得做到。”

“可那畢竟是二十幾年的時間,我都還沒活到二十歲呢,二十幾年,該得有多長啊。”寧熙嘴裏咕噥著。

她簡直無法想象二十年有多久,她把纏繞在手指上的頭發一圈一圈取下,每取下一圈就在心裏數一個數,可直到纏繞在手指的發絲全部分離,她都沒數到二十。

房梁上傳來少年清冷的聲音,他說,“我承諾過的事,也會做到的。”

寧熙心裏更煩躁,“那若是那個讓你做出承諾的人是壞人,你明知道自己所承諾要做的事是壞事,那你還會做麽?”

四周安靜良久,隻聽得見夏蟬鳴叫的聲音。

寧熙隻好又補充一句,“我不是說雲霞是壞人,報仇是壞事。我隻是打個比方。”

這時,仇野說:“我在承諾之前,會做好判斷。所以,我承諾過的事,都會做到。”

寧熙又抽出一縷頭發繞在手指上,指尖被頭發勒得發脹發紅,“那若是你在做出承諾的時候年紀還很小,不具備判斷的能力,又或者那個人讓你做出承諾的人不僅是壞蛋,而且還是個騙子,你還要去完成自己的承諾麽?”

仇野沒說話,窗外的月光透進來,在他眼眸中匯聚成一個光點,教人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四周又變得寂靜無聲。

寧熙有些著急,她太想要個答案。

“那我再打個比方!”

寧熙開始喋喋不休起來,“如果我是個大騙子,我騙你說,我喜歡你,我要你一輩子跟我好,你也承諾過要帶我走遍天涯海角,可我走到半路忽然反悔,然後把你甩掉了,跟別人跑了,你還會繼續兌現自己的承諾麽?”

“會。”仇野回答得毫不猶豫。

“你要怎麽兌現?”

“把你搶回來,然後再帶你走遍天涯海角。但凡我承諾過的事,一定會做到。”不知為何,少年的聲音有些沙啞。

寧熙撓撓頭,她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等她反應過來後才趕忙解釋道:“哎呀不對不對,我不是那個意思!”

“嗯?”少年似乎也有些疑惑了。

寧熙歎氣,她的本意是,如果誘導你做出承諾的人是大騙子,那就沒有必要再遵守承諾,可現在得到的結果怎麽跟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她隻好再問:“如果那個騙你的人不是我,你會不會遵守承諾?”

“如果不是你,我從最開始就不會做出承諾。”

仇野剛把這句話說出口,兩人都同時陷入沉默。

寧熙不知道仇野為什麽停頓得那麽突然,但她知道自己沉默是因為又問錯問題了。

這個比方打得一點都不好!寧熙在心裏憤憤想,她簡直連一點想要的答案的邊都沒摸到。

屋外夏蟬鳴叫的聲音越來越大,音調拖得又高又長。

就這麽安靜下去,然後睡覺麽?可是還有好多問題沒解決。

寧熙隻好把話題往別處引,“既然阿嬤也要殺折花仙為雲霞的女兒報仇,那她為什麽不到孔雀山莊來?以她之前的身份,定是能拿到請柬的。況且,折花仙還留了字說,他就藏身於我們之中。”

仇野也問過阿嬤這個問題,阿嬤笑著說,“我殺折花仙是為了兌現諾言,而不是想要出名。況且,以我現在的歲數和身手,也不是折花仙的對手。但我可以把二十幾年來搜集到的消息送給能殺折花仙的人,這也不算愧對我做出的承諾。”

仇野將阿嬤的話複述給寧熙聽。

寧熙吃吃笑道:“看來你這幾天出去,也不光是為了幫我帶水塔糕。”

少年聲音悶悶的,“是我自己想吃,就多買了些。”

“呀,對不起。看來是我太貪嘴,你本來是買給自己吃的,卻都讓我給吃完了。”

少年的聲音顯得更悶,“沒關係。”

寧熙嘴角掛著笑,倒也沒再說糕點的事。

她拉開床帳,盯著黑暗裏的少年看了會兒,問道:“仇野,折花仙為什麽要藏在我們之中躲貓貓呢?他是覺得這樣很好玩麽?”

“也許吧,把我們挨個殺掉,看我們互相懷疑,陷入恐慌。”

“仇野,你覺得折花仙是誰?”

仇野望著窗外的月色,神色淡漠,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麽。可當他扭頭看向少女時,神色便柔和了。

月輝透過鏤空雕花窗戶照進來,他從上往下看,能清晰地看到少女的輪廓。

“你覺得是誰?”仇野問。

寧熙思忖半晌道:“我覺得是韓鴉。”

“為何?”

“因為他帶頭懷疑你。我想,他之所以這麽做,肯定是為了先發製人,洗清自己的嫌疑。”

“可是他的功夫並不像傳言中的折花仙那麽高強。”

“萬一他是裝的呢?”寧熙撅起小嘴道:“我慕姑姑說,江湖上的高手不僅會隱藏自己的身份,還會隱藏自己的實力。”

“你好像很喜歡這個慕姑姑。”

“那是當然。”寧熙笑笑,“她是國公府裏對我最好的人。若不是因為她跟我講過的那些故事,我現在肯定不會跟你在孔雀山莊,而是待在府裏繡花,等著嫁人。”

“看來我也得感謝她。”仇野喃喃自語道。

“你剛才在說什麽?”屋外的蟬鳴聲太大,寧熙並未聽清。

“沒什麽。”

“哦。”寧熙接著問,“那仇野覺得折花仙是誰?”

“不能確定,但可以排除。”

“那韓鴉有被排除在外麽?”

“沒有。”

得到肯定,寧熙心情大好,“看吧,我就說他絕對有嫌疑。”

窗外的冷月逐漸西斜,霜白的月光照在仇野臉上,在高高的鼻梁上留下一層陰影,使他看上去更加肅穆。

少年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著,鮮豔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心裏似乎在思考一些很複雜的事。

看月色,約莫已經子時。

耳畔傳來平緩的呼吸聲,仇野側目往下看去,之間那床帳中的少女,不知何時已經蜷縮在床角,安穩睡去。

“睡罷。”仇野輕聲道。

他望向窗外的殘月,眸中柔和的神色漸漸消散,一點一點,重新變得冰冷而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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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熙又在夢裏聽到那段熟悉的調子。

這調子像是用木棍敲擊牆壁敲出來的,所以聲音粗糙又難聽。可吊詭的是這斷斷續續的難聽聲音竟然有規律,而且連接在一起,是一段很熟悉的音律。

寧熙在夢裏想不起來那段熟悉的調子究竟出自何處,她僅僅隻是覺得熟悉。

調子越敲越快,寧熙渾身冷汗直冒。

待她猛然驚醒時,她發現麵前坐了個人。

少年坐在床沿,一隻手蓋上她的額頭,另一隻手蓋著自己的額頭。

寧熙隻覺得額頭上涼涼的,她睜眼望向少年時,少年已經把手拿開,蹙著眉頭喃喃自語道:“明明沒發燒……”

夢醒後,驚魂未定,寧熙也管不了那麽多了,直接拽住仇野的手臂將他拉上床。

大名鼎鼎的操刀鬼豈是一個小姑娘能拽得動的?可是寧熙幾乎都沒用太大力氣,輕輕一拉,仇野就已到她這邊來了。

“寧熙?”

“噓——”寧熙將食指放在自己唇前,她又把枕頭丟開,示意仇野像自己一樣,耳朵貼著床板躺下,“你聽,有沒有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音?”

見寧熙這般嚴肅,仇野也沒再多說什麽,隻好照著寧熙所說的做。

於是,兩人耳朵貼著床板,麵對麵側躺下。

窗外,遮擋月色的薄霧被風吹散,月光便顯得更加明亮。月輝照進來,幾乎可以清晰地看見對方的眼睛。

咚、咚、咚——

哪裏還有古怪的調子,寧熙隻能聽見心跳的聲音。

兩人麵對麵,靠得很近,呼出的熱氣纏繞在一起,一時難解難分。

寧熙抿了抿唇說,“你心跳得好快,我都聽不到那奇怪的聲音了。”

隻見少年濃密的長睫上下扇動著,緩緩道:“那是你心跳的聲音。”

“哦,原來是我的啊。”寧熙小聲咕噥。

她忽然有些不敢去看自己在少年眸中的倒影了,垂下眼睫,翻身平躺著。

她盯著床帳看了許久才繼續問:“仇野,你有聽到奇怪的聲音麽?就像是有人拿著木棍在敲石牆一樣,聲音很難聽,但是斷斷續續連在一起,卻成了調子。”

仇野依舊側躺著,耳朵貼著床板。月光下,他能清晰地看見少女小巧的耳朵,飽滿的臉頰,以及麵頰上透明的絨毛。

他盯著少女臉上透明的容貌看了會兒,忽的便移開視線,翻身平躺著。

“沒聽到。”他說,“我剛才隻能聽到蟬鳴和你說話的聲音。”

——因為貼在床板上聽,聲音清楚得就像是寧熙貼在他耳邊說的一樣。

“可我剛才真的有聽到奇怪的調子。”寧熙咕噥道。

“你害怕了?”

“我才不害怕。”寧熙噘嘴道:“若是什麽都害怕,我肯定走不長遠。”

“逛完江南,你還想去哪兒?”

“嗯……往西邊走,往北邊走,去看雪山大漠,還有草原。” 寧熙說完忽然想起她跟仇野隻是在去江南的路上順路,以後何去何從,是分別還是繼續同行還不知道呢。

大抵是分別吧,畢竟仇野有仇野要做的事,她也有她要做的事,雖然她並不知道仇野要做的事是什麽。

寧熙忽然有點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了。

仇野隻說了一個字,“好。”然後就再也沒說話。

兩人就這麽安安靜靜地躺在**,夏蟬的鳴叫吵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