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笑話

這日, 平靜了一段時間的孔雀山莊突然傳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消息——城南死了個人,而且這個人的死法和被折花仙虐殺的那些人一模一樣。

折花仙最近常在江湖走動,關於孔雀山莊莊主歐陽虹召集武林群俠對抗折花仙的事, 他不可能一點風聲都不知曉。敢在孔雀山莊山腳下行事, 隻能說明,他壓根就不忌憚,甚至是在挑釁。

是以,孔雀山莊裏的江湖豪傑紛紛趕往城南, 一探究竟。當然, 他們大多數人心裏想的都是該怎麽殺掉折花仙出名, 至於那個不幸死去的倒黴蛋,並沒有得到太多關注。

晌午,日頭正盛, 初夏才至, 就已經令人酷熱難耐了。

若是在尋常, 孔雀山莊的薔薇園裏一定有很多人,因為這裏不僅花開得好看,還十分涼爽, 但現在大家都出去查折花仙的事了,所以薔薇園裏隻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

寧熙坐在薔薇園裏的一隻石凳上發呆, 仇野不在她身邊。

石凳前有一張方正石桌,石桌的四邊各放一隻石凳。北邊坐著上官恒,東邊坐著上官莘。寧熙坐在南邊,還有一張石凳是空的。

上官恒抱著一盒麻將抱怨道:“葉子戲要四個人,麻將也要四個人。下棋又隻要兩個人, 三個人該玩兒些什麽?”

上官莘白他一眼,“平常你不是最會吃喝玩樂?阿娘用河東獅吼功喊你都沒法把你喊回家, 現在怎的不會玩兒了?”

上官恒歎氣:“我這不是為你們倆考慮麽?喝酒劃拳你們又喝不了多少。”

上官莘翻了個更大的白眼,“說玩兒飛花令你接不上詩詞歌賦,讓對對子,你又隻對得出,一二三四五,抓個大水母。文盲,白癡!”

上官恒臉都氣白了,“你說誰白癡呢?”

“說你呢。”寧熙笑著仰起下巴指了指上官莘,“令妹剛說完。”

上官恒的臉由白變紅,狠狠地瞪著寧熙,“你才白癡,你跟上官莘都是白癡。”

上官莘戳了戳寧熙胳膊,吃吃笑道:“這就叫,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兩人瞬間捂著肚子哈哈大笑,隻有上官恒笑不出來,因為有仇野在的時候,上官恒是不敢大聲說話的。可能是之前劍被仇野一刀斬斷的事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心理創傷吧。

少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羞又惱,恨不得把眼前兩個嘻嘻哈哈的少女給掐死。

寧熙才不看上官恒寫滿怨氣的臉,她望向上官莘,“你們怎麽也沒去城南?”

上官莘擦掉眼角笑出的淚花,“孔雀山莊總得留些人看守呀,萬一出狀況了呢?而且,被折花仙殺掉的人,都死得太難看了,看多了要做噩夢的。”

“仇野也是這麽跟我說的,他去城南,我留在山莊。”寧熙四處張望了一下,笑道,“這裏平靜得很,一點狀況都沒有。”

哦不,狀況還是有的。寧熙看到了個不太想看到的人——陸公子。

陸知弈今日穿了身淺藍色道袍,隻不過本該戴在玄色巾帽旁的粉薔薇花,戴在了他懷裏的一個女人頭上。

女人神色嬌媚,穿著緋色薄紗外袍,白皙的肌膚在薄紗下若隱若現。該胖的地方不瘦,該瘦的地方一點也不胖,教人看了不禁臉紅。

若是細心觀察,會發現躺在陸知弈懷裏的女人每天都不重樣。

上官莘起初還在心裏納悶,這個陸公子分得清懷裏女人的名字麽?後來她就明白了,原來陸公子懷裏的女人,都有個統一的名字——淑娘。

來孔雀山莊已有些時日,山莊裏的來客上官莘已大致分清。山莊裏神秘的人不少,這個陸公子便是其中之一。

起初,見寧熙拉著仇野來找他們喝酒的時候,上官莘還有些忌憚,但轉念一想,操刀鬼是依照任務辦事的殺手,而自己又沒有仇家,根本就無需害怕嘛!況且,多一個同齡人打麻將,也沒什麽不好。

可惜,現在麻將四人組三缺一。

三缺一很快變成了四多一,在上官恒的熱烈邀請下,陸知弈坐上了那個空座。淑娘立在陸知弈身邊,脂粉氣被風吹到寧熙那兒去,害得她打了好幾個噴嚏。

陸知弈正在堆牌,他看著眼前的一手好牌,紅光滿麵。

他瞥一眼旁邊神情懨懨的寧熙,笑道:“小表姐是手氣不好麽?看上去氣色好差。”

“小表姐?”上官恒疑惑道,“寧熙是你表姐?”

“是啊。”陸知弈揚了揚眉,“你們看不出來吧,她其實是天山童姥,今年已經有三十歲了。”

上官恒撓撓頭,看向寧熙道:“看來不能管你叫小妞兒了,該叫老妞兒。”

上官莘:“……”白癡。

寧熙:“…………”白癡。

不知怎的,寧熙今日手氣很差,把把輸。可能是她的注意力全放在陸知弈腰間佩戴的那枚玉佩上了。

她絕對不可能看錯,那枚玉佩分明跟仇野身上的那枚一模一樣。

仇野身上常佩戴的那枚玉佩寧熙拿著把玩過無數次,她邊把玩邊跟仇野說話。

關於仇野的很多事寧熙其實都不清楚,但她知道,仇野沒有六歲前的記憶,而這塊玉佩,則是跟他過去所關聯的唯一物件。

仇野說他不能很好地感知情緒,會不會是跟丟失的記憶有關呢?

等記憶回來後,說不定就會想正常人一樣,能感知喜怒哀樂,而不是一把冷冰冰的刀。

跟仇野在一起這麽久,很多時候,寧熙都覺得仇野有點過於冷靜和冷漠了。如果說殺手都是這樣的話,為什麽六姐姐和五姐姐不這樣?

寧熙能在六姐姐那裏感受到她的溫柔和憂傷,也能在五姐姐那裏感受到她的野心和憤怒。仇野卻總是清清冷冷,深入潭水的眸子似乎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除了他偶爾在笑的時候。可惜,仇野笑的次數,簡直用一隻手都能數清楚。

寧熙有時候會在心裏想,可能哪天她往仇野嘴上親一口,仇野肯定都不會有太大反應。反正,要是讓她找到機會,她一定會試試的。

仇野對她很好,會給她剝荔枝,給她梳頭發,還會在她因為寡不敵眾而怕得要命時握住她的手……

可寧熙總覺得,仇野隻是在按照書裏教的方法對她好而已。仇野可能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對她好,仇野自己大概沒辦法分析出自己的情感。

寧熙想幫幫仇野。

她希望仇野每天也能像她現在一樣,開開心心的。

要是人一輩子都活得像把刀,沒有自由,甚至沒有自己的情緒,隻能被驅使著殺人的話,那豈不是太難受了?人就是人,刀就是刀。人若是變得像把刀一樣冷血,肯定有原因。

她要把這個原因揪出來,然後丟到地上,踩得稀巴爛。

寧熙在心裏暗暗下定決心時,卻聽陸公子推牌道:“杠上花,胡了。小表姐,你現在情況不妙啊。”

不就是輸錢嘛,哼,她又不是給不起。

“我們再來一局,這回你要是輸了,我要你腰間的玉佩。”寧熙說。

她想,說不定這枚玉佩跟仇野的那枚有關聯呢?順著這個線索往下找,她肯定能找到仇野失去的那部分記憶。

“你居然想要這個?”陸知弈取下腰間的玉佩握在手裏把玩,“小表姐眼光還挺毒辣,居然想要我家的傳家寶。”

“你家的傳家寶?意思是,世間隻有這一枚咯?”

陸知弈眯眼一笑,“想套我話?沒那麽容易。”

“所以你賭不賭?”

“賭,我是敗家子,就連傳家寶也賭。”陸知弈像狐狸一樣壞笑起來,“不過你輸一回就得脫一件衣服。”

寧熙擰了擰眉,雙手交叉在胸前,“換一個賭注!”

“要換也可以,不過為了公平起見,你換了我也得換。”

“也就是說我必須拿脫衣服這個賭注跟你賭玉佩?”

“是這樣的。”

寧熙不說話了,她把交叉在胸前的手放下,冷冷道:“我才不跟你賭這個,死流氓。”

“正好,死流氓今兒個賺得不少,就不繼續了。”陸知弈吃了口淑娘唇角的胭脂,“就讓淑娘陪你們打吧。”

他說完便起身離去。他步子邁得又大又快,不一會兒背影就模糊了。

現在淑娘和上官兄妹倆正在和牌,麻將碰撞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寧熙放在麻將上的手綿軟無力,連搓麻將都沒心思。

她在想事情。

終於,她實在坐不住了,手裏麻將一丟,“抱歉,我還有點事,先告辭!”

“喂,牌都洗好啦,怎麽說走就走?”上官恒滿臉惱色。不過寧熙已經跑遠了,他的話寧熙一個字也聽不到。

淑娘嬌媚地笑笑,她拍拍手,很快,另一個淑娘便施施然走來。

新來的淑娘頭上有很濃重的刨花水香氣,她緩緩笑道:“就讓奴家陪二位玩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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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知弈盯著眼前氣喘籲籲的少女,挑眉道:“小表姐,你這麽著急做什麽?”

他說著,甚至還打開折扇,彎腰替寧熙扇了會兒風。

寧熙被這風扇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連忙躲開,“我有話要問你。”

陸知弈笑笑,“話長嗎?三言兩語說得清嗎?”

寧熙細細想了想,“三言兩語,恐怕說不清。”

“既然說不清,那就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說 。”陸知弈笑著做出個請的手勢。

孔雀山莊裏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園林,寧熙現在正坐在建於假山上的一個六角亭裏。

六角亭裏也有石桌和石凳,石桌上放著棋盤和棋子。

陸知弈說,“隻有贏棋的人才能問話,小表姐敢不敢玩?”

寧熙一咬牙,取出一顆白子下在棋盤正中央,“有何不敢?我打得來麻將,也下得了圍棋 。”

陸知弈顯然沒想到寧熙的圍棋下得這樣好,他本來打算讓她幾局,現在卻要打起精神才能贏她。

“你是什麽身份?家在何處?姓甚名誰?這玉佩若是你傳家寶,全天下當真隻有一枚?會不會有多出來的?”寧熙一連串問了好多問題。

陸知弈聽著頗有些頭疼,“小表姐,你這問得是不是有點多?”

寧熙仰起下巴,不服氣道:“可是我贏了,你那麽大年紀,難道要說話不算話?”

“好,”陸知弈願賭服輸地點點頭,“不過我隻挑能回答的問題回答你。”

他將黑子一顆顆從棋盤上收回,邊收邊說,“這玉佩雖然是傳家寶,但也不是全天下僅此一枚。大概有十幾枚的樣子吧。”

“十幾枚?”寧熙估摸著,全天下都隻有十幾枚的東西,大概也是價值不菲的。

“對,十幾枚。”陸知弈又像狐狸一樣笑起來,“更多的消息我也不清楚,不過你可以去上京城東菩薩巷子裏,從南往北數第五家珠寶鋪子看看,那裏應該有你想了解的東西。”

“菩薩巷子……我看過上京城的地圖,怎麽會有珠寶店開得那麽偏僻?”

“不偏僻怎麽會有你想要的秘密?”

“少故弄玄虛,你知道我要找的是什麽嗎?”

“大致能猜出來,”陸知弈取出黑子按在棋盤上,示意寧熙再來一局,“你大概之前見過跟我身上這枚,一模一樣的玉佩。”

寧熙沒說話,拿出白子下在棋盤格子裏。

陸知弈接著問:“我倒是很好奇,你在哪裏看到的?為什麽會對這麽小小的一塊玉佩這麽熱情,好像不挖出這玉佩背後的秘密,就誓不罷休似的。”

“那玉佩上的花紋雕得好看,玉質又溫潤透亮,我想買一枚不行麽?”

“當然可以,不過你明明可以找我買的。”

寧熙嗤笑一聲,“我找你買,你賣麽?”

“當然,不賣。”

“……那不就得了。”

二人無言,隻能聽到落子的“嗑噠”聲。

高高的日頭逐漸西斜,天邊映出晚霞的紅。

這一局陸知弈贏了。

他斜斜瞥了眼立在假山下,藏在花樹後的黑衣少年,對寧熙笑道:“小表姐,想聽笑話嗎?”

寧熙頗有些疑惑,她還以為陸知弈要問些其他過分的問題,結果沒想到,卻是問她想不想聽笑話。

寧熙心裏有防備,隻說,“你講我就聽。”

“好!”陸知弈清清嗓子,準備開始講笑話了。

他講得真情實感,而且聲音比之前說話的音量都要大,不僅寧熙能聽得清清楚楚,連站在假山下花樹後的仇野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寧熙總覺得有雙眼睛在盯著她看,可左右前後都望了望,卻沒見著人影,她隻好專心聽陸公子說的笑話。

仇野在花樹後站了有一段時間了,他回到孔雀山莊,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寧熙。因為他買了水塔糕,桂花味的,他知道寧熙喜歡吃這個,而且一定得是城南阿嬤家新鮮出籠的。

他在城南沒發現關於折花仙的線索,唯一的收獲是手裏的這包水塔糕。

可當他找到寧熙時,寧熙卻在跟陸公子下棋,兩人下完棋後,嘴裏不知說著什麽,他們看上去心情都不錯。

仇野拆開裝著水塔糕的牛皮紙袋,取出一枚白白胖胖還冒著熱氣的水塔糕放進嘴裏咬一口。

不好吃,一點味道也沒有。這哪裏是軟乎乎還有酒釀香氣的水塔糕,分明是蠟塊。

可是,明明之前吃著還是好吃的。

他又咬了一口水塔糕,盯住六角亭中的兩人,慢條斯理地咀嚼著。

若是有人在此刻發現他,一定會為他的眼神感到膽寒。

陸公子一邊收棋子一邊講笑話:

“從前有個喜歡彈琴的人,他每天都要彈琴,一邊彈琴一邊哀歎自己沒有知音。終於有一天,一位老婦人在聽到琴聲後潸然淚下,他看到之後頗為感動,以為自己高山流水覓知音,便興奮地跑去問那老婦人為何落淚。老婦人說,自己才死了兒子,兒子生前是彈棉花的,聽你彈琴,我不禁想起那死去的兒子。”

寧熙頓了頓,大笑道:“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麽沒有知音了!”

她笑得很放肆,笑出淚花,不僅會把鼻子皺起來笑,而且還邊笑邊捶桌子,一點兒都不似官家受過良好禮儀教育的閨秀。

寧熙當然知道作為一名大家閨秀該怎麽笑,可是這個笑話實在太好笑了,她想笑得大聲些,自然就要大點聲笑。她人已在江湖,當然不能還像在閨閣中那樣拘謹。

反正,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管她怎麽笑!

她心想著,等仇野回來了,就把這個笑話講給仇野聽,讓仇野也高興高興。

“好爛的笑話。”仇野說。

少年的聲音冷得像冰,可目光仍舊膠在寧熙的笑靨上。

夕陽漸斜,西天殘陽如血。

晚霞的光照在少女臉上,像是替她打上一層胭脂,顯得少女更加明媚動人。

仇野嚼著如蠟的水塔糕,心裏隻覺得奇怪。

他明明在看到寧熙開心的時候,自己也會開心,可是他今天為什麽開心不起來?

不僅不開心,甚至還有些憤怒,或者更準確來說,是跟幾日前,看到那姓陸的坐在寧熙旁邊,還吃他給寧熙剝的荔枝時一樣的感覺。

這種感覺或許還有個別的名字——嫉妒。

可是仇野不知道這個叫做嫉妒。

寧熙沒有發現仇野在看她,仇野也沒有要去六角亭找她的意思。

仇野隻是靜靜地凝望著寧熙,臉頰一鼓一鼓,慢慢地咀嚼著如今對他來說已是蠟塊的水塔糕。

他似乎在等,等著看寧熙什麽時候會發現他。

可是他現在已經把水塔糕吃完了,連一塊都沒給寧熙留。

寧熙自然還沒發現仇野,明明太陽還未落山,她卻覺得冷,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怎麽了?”陸知弈笑著問。

他本來還想替寧熙把碎發別到耳後,可思索一番後還是覺得算了。

他瞥了眼花樹後的玄衣少年,雁翎刀已半出鞘,刀麵反射的陽光刺得他眼睛疼。

好重的殺氣啊。

陸知弈隻好展開折扇,遮住那道銀光,假裝自己在扇風。

可是,哪有人扇風是朝前扇的呢?

寧熙搓了搓胳膊,“陸公子,我是冷,不是熱,你能不能不往我這邊扇風?”

陸知弈笑得有些尷尬,“夏日酷暑,怎會冷?”

“不知道,你沒感覺到有一股殺氣麽?”

陸知弈當然感覺到了,可他偏偏搖頭說,“殺氣沒有,可愛氣倒是撲麵而來。”

寧熙:“……”她忽然覺得更冷了,渾身雞皮疙瘩掉一地。

“要再下一局麽?”陸知弈捏著棋子玩兒,“這回你用黑子,我用白子。”

寧熙望向如血的夕陽,最後一縷晚霞已經快消失了,為什麽仇野還不回來呢?她還等著給仇野講笑話。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遠處傳來幾聲尖銳的叫聲。一群群麻雀被叫聲驚飛。

然後有人大喊:“死人了!有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