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勢”已變

立政殿後殿一如既往溫暖如春。

薑沃進門後,很快去掉了外頭的大氅,隻穿著冬日官服,都覺得有些熱。

然坐了一會兒後,卻見在**倚著的媚娘,還伸手攏了攏身上披著的如意雲紋錦襖。

她雙手按在榻上,身子前傾靠近媚娘問道:“姐姐冷嗎?”

媚娘道:“也不是冷,就總覺得身上有點寒意似的。”

見薑沃眼睛一眨不眨看她,媚娘又很快笑道:“你不必擔心,女人有身孕的時候,總是多少跟平時不同——有的人畏寒有的人不耐熱的都是常事。且昨夜和今晨,尚藥局的奉禦都來扶過脈了,孩子已有兩個多月,胎像也挺穩的。”

媚娘邊說,還邊拍了拍薑沃按在床榻上的手,以做安慰。

卻見薑沃沉默片刻後道:“姐姐,先生今冬一直在梁洲,臘月裏我還給先生送過信和年禮——我再去信請先生回來為姐姐診一診吧。”

媚娘不由微愕道:“何至於此?”

她知薑沃說的先生,自然是孫神醫:“從前你可從未主動擾過雲遊在外的孫神醫。”

薑沃也不想媚娘有什麽心理負擔,於是放鬆了語氣道:“這不是想著,姐姐這兩次身孕離得太近了,就總有些不放心——弘兒是八月初一出生的,這才過了元日,姐姐就診出兩個多月的身孕。”

算起來,幾乎是中間沒有間隙。

媚娘目光先環過殿中——她一貫不愛太多人在身邊,此時寢間內隻有嘉禾,也隻是在門口候著。

媚娘這才微微一歎:“是。”

媚娘麵容與語氣裏,極罕見露出些疲倦之意:“我也知道,若隻有弘兒一個自然不夠。但我也未想到這個孩子來的這樣快。”

薑沃隻覺出現在媚娘麵容上的疲倦,像是一根細卻韌的絲線,勒在她心口,勒出一種細密的疼。

她忍不住反過掌心,將媚娘方才安慰她的手握住。

媚娘感覺到她握著自己的力氣,再次搖頭笑笑示意無事。

她聲音放的很輕:“想想臘月裏朝上這些大事——還好弘兒沒出生在那時候,否則兩頭用心費神,隻怕顧不過來。”

向來女人生產是最脆弱的時候,自己就在鬼門關門口轉圈,自然顧不上別的。

薑沃道:“姐姐,就這麽定了,我請先生回來診一診,彼此都好放心。”

媚娘想了想,到底是接連懷孕有些沒底,就點點頭:“好。”

抬眸,神色有些複雜:“隻是……難為你了。”

孫神醫不是能輕易請動的人,薑沃這回為了她請孫思邈從梁洲歸長安,也是因為有多年來往的情分。

但這種情分隻能救急,斷沒有形成慣例,總驚動延請孫神醫從外地歸來的道理。

薑沃這是把救急的機會,毫無猶豫地留給了她。

室內一片安靜。

兩人隻是靜靜相對而坐,彼此相伴著。

*

薑沃坐了良久,直到媚娘疲色隱去,恢複如常。

“那我先回去了。姐姐歇一歇吧。”

誰料剛起身,就聽外頭宮人報文成公主到了。

媚娘忙命請,薑沃也就站住了未走。

簾子微動,文成公主進門,麵上帶著恬淡溫和笑意:“今日進宮,在皇後處聽聞昭儀有孕,自然要來賀喜。”

媚娘笑道:“公主快坐。”

薑沃也對她招手:“看,我已經給你搬了繡墩來。”

文成就跟薑沃一般,也坐在媚娘榻前的繡墩上,順手給媚娘整了整錦被一角,溫聲關懷媚娘有無不適。

彼此語氣熟稔。

說來,一年多前,文成公主第一回 欲拜訪媚娘時,正好遇到‘淑妃為宮正司拆遷,媚娘又去給淑妃拆遷事’。

都未見到媚娘,文成便出宮去了。

如今卻已然相熟。

熟到直接跳過宮中那些客套賀喜之詞,媚娘還直接問起:“江夏王身體如何了?可撐得住這一路西行?”

其實現在叫江夏王已經很不妥當了。

隻是三人私談,彼此沒什麽忌諱,才依舊用了舊時稱呼。

因‘房遺愛謀反案’,江夏王李道宗被牽連貶至西州都督府。且都未能在宮中過年,年前就出發了。

與吳王、高陽公主等國除流放之人一樣,不顧隆冬日大雪,被迫發程。

用長孫太尉的話說:罪臣逆黨能留得一命,便全賴皇室血脈。逃得性命已然是僥天之幸,既已定罪當立執,難道還妄圖在京中過個年開了春再舒舒服服地走嗎?

有太尉發話,年前,該走的人就都走完了。

長孫太尉正好意氣風發過年。

且說江夏王此番啟程往西州都督府去,卻不是去做都督,而是做果毅都尉。

大唐是府兵製,軍府又稱折衝府。果毅都尉正是折衝府的官員——還是副職,位列六品。

從位高權重江夏王,一下子變成六品果毅都尉,直接給李道宗氣病了。故而媚娘見了文成公主才有此一問。

“我去送的父親。”文成公主當年和親前,曾被記作李道宗之女,從此也稱一聲父親。

“已然將陛下回護之心都與父親言明,亦請他老人家好生保重自身。瞧著父親精神倒是不錯——還道必要撐住,等將來回京與太尉重逢之時。”

文成公主說的很委婉,其實李道宗的原話是:氣是難免的,但想想也不能氣死自己,我還得等著回來看看長孫無忌什麽下場!如今他在朝上竊弄威權,構陷株連,來日他待如何,我必要親見之!

薑沃聽出了文成公主委婉話語後的原意,心道:俗話說得好,恨比愛更加長久,江夏王懷著這樣的執念也好。

說過江夏王事,又關懷了媚娘兩句,文成也很快起身告辭,隻讓媚娘多歇歇。

*

薑沃與文成一起從立政殿後門出去。

薑沃總覺得文成似乎還有話要說,於是邀請道:“不如去太史局坐坐吧,正好你上次要的幾本書,我給你找到了。”

這一年多來,文成正忙於一事——將她在吐蕃所見過的地勢、山川、氣候、風物、人口等寫下來,準備編成一本《吐蕃地誌》。

不過文成雖在吐蕃待了九年,其實基本隻在吐蕃都城裏呆著。

因而她這本書,與其餘地誌不同,山川河流等地理記載不多,主要所載的是吐蕃風俗、人物。

這都是她九年來親眼所見,親身體會,比從前鴻臚寺靠著與吐蕃往來使臣整理出來的吐蕃風物詳實許多。

文成是個認真的性子,欲成此書,便字句斟酌。

也常尋薑沃借一些有關‘地勢’

‘氣候’‘風雲’等書籍。

*

兩人依舊來到太史局袁天罡之室。

薑沃將準備好的書遞給文成。

果然文成道:“我過來,也不單是為了取書。”

“我今日在紫薇宮,見到了皇後娘娘生母魏國夫人。”

薑沃等著文成的下文——柳氏進宮太尋常了,何況此時正是年節下。紫薇殿今日應該公主命婦雲集。

若隻如此,文成不至於單獨提起。

果然,文成繼續道:“今日淑妃也在紫薇殿。魏國夫人一改往日對淑妃的不理不睬,反而相談甚歡。”

“再有。”方才在立政殿文成就想提醒媚娘,但又恐她才有身孕,若是憂思多了傷身傷神,於是此刻才說:“你瞧著若是適當的時機,再與媚娘提一提——魏國夫人說到‘武昭儀再次有孕’事,語氣頗冷。”

“還與皇後道了一句:得勢便驕狂的嬪妃多有,皇後應多加管束教導。”

這話衝著誰去,不言而喻。

薑沃點頭:“文成,多謝。”

文成搖頭:“我以後進宮必然也要少了。”江夏王出事後,她也當跟著沉寂一段時間。

比如今日,除了公主們,其實沒有什麽命婦敢來與她搭話問好,大約是怕跟前江夏王有關聯,就觸了太尉黴頭。

文成就道:“隻盼你們都能平平安安的。”

袁天罡的屋中,窗下也擺著棋盤。薑沃就相邀:“那文成陪我下一局再走吧。”

兩人對坐,直到一局終了,磊磊落落殘棋一局。

等文成告辭,薑沃邊自己一枚枚收棋子邊思慮:正如弓拉滿一定會回彈,正如兩方各自落子後,勝負一定會自分。

這便是勢。

如今‘勢’與媚娘進宮時已截然不同。

當時媚娘是沒有根基沒有子嗣的寵妃,皇後處(或者說王、柳兩門)的態度是拉攏。

如今媚娘膝下已有一子,皇帝還特為其取名李弘,這半年來又格外優寵,兼之趕著元日再傳出喜訊——他們對媚娘得態度,已經隨勢而變,必是要打壓媚娘,以免威脅到皇後和太子。

而從前宮中,跟媚娘沒有衝突,覺得她如沐春風,能與她和睦相處的人,也變了。

比如劉寶林。

為了讓她的兒子李忠能夠順利做太子,她都不惜一直‘病重’,違拗陛下的心意,將兒子托付給皇後養。

似劉寶林這般,已經把身家性命都壓在皇後處的人,又如何能接受媚娘的孩子,給太子帶來的威脅?

儲位從來爭的是生死。

薑沃收起了最後一枚棋子:媚娘,實是站在懸崖峭壁之上。

也實是站在四麵皆敵之地。

*

永徽四年初,灞橋風雪景。

薑沃早候灞橋旁的亭中,見熟悉的馬車自長安城外而來,便順著石子路來到路邊。

“先生。”薑沃一禮到底:“擾了先生雲遊,實在不安。”

孫思邈的麵容從簾子後露出來,溫和笑道:“莫要多禮,外頭風雪,快上車來。”

薑沃轉頭囑咐兩個女衛自行回去,她則上了孫思邈的馬車。

上車後,再次垂首致歉。

孫思邈搖頭:“我知你的脾氣,若非實在有事,不會向我開這個口。”

“隻瞧在當年你給老夫的那些醫書份上,莫說是近在梁州,便是再遠些,我也會應這一趟回來的。”

*

薑沃同孫思邈進宮為媚娘扶脈。

皇帝心中惦記,也陪同在側——他們朝夕相處,自然看得出,這次媚娘有孕不似上回懷弘兒一樣,那麽有精神。

總有些疲倦之色,像是影子一樣掠過她的麵容。

孫思邈診過脈,細端量過媚娘神色,又問了許多話後,才直白道:“昭儀兩次有孕,是有些近了。女子產育是極傷元氣的事。”

“且昭儀素日多用心神,雖說原是康健之人底子厚,但終究要善加珍養才是。”

“此次有孕後,還是緩一緩好生調養兩三年。”

“這樣對母體好,對孩子也好。”

媚娘都一一應了。

薑沃看似站在原地,目不斜視,其實用餘光看了一眼皇帝。

見皇帝也很專注聽著,聞言也讚同點了點頭,這才放心些:這皇家子嗣事,媚娘一人說了不算,得皇帝點頭。

這種讓妃嬪緩要子女的話,也隻有孫思邈敢這麽直白說出來了。

孫思邈又將媚娘現用著的所有補品、藥膳、餐食等方子拿來一一看過,然後再次細問了些媚娘的證候,斟酌著將方子都改過一遍,又寫了幾條保養之道,讓媚娘依此而行,這才告辭。

薑沃送先生出去後,又轉回來。

就見媚娘笑道:“孫神醫看過後,旁的不說,心裏就安定許多。”

這便是神醫特有的安慰劑效應了。

薑沃見媚娘麵上帶笑,倒是皇帝臉上還有些猶豫之色似的,不由問道:“陛下可還有疑慮?”

皇帝還沒開口,薑沃就聽媚娘道:“我知陛下在疑慮什麽——可如今孫神醫都看過並無大礙。陛下隻管按原定之計去行就是了。”

李治麵容上卻還是未決之態:“哪怕無大礙,你懷著身孕精神短缺也是朕親眼見到的。不如再往後推一推吧。”

媚娘坐直了身子,堅持道:“陛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薑沃罕見覺得,你們兩位確實有點謎語人在身上的。

不過很快,其中一個謎語人就點了自己的名:“太史令隨朕去前頭。”又囑咐媚娘好生歇著。

薑沃隨皇帝來到前頭偏殿。

皇帝道:“原本,朕準備正月裏就給弘兒封王,並以追賜武德年間舊臣為由,給媚娘之父複加爵位。再將媚娘的位分往上動一動。”

薑沃立刻就明白了——

自謀反事後,宗親敗退,太尉真正可稱得上是大權獨攬。

但就像一張弓拉到最緊,一根彈簧壓到最低,其實反對長孫無忌的人,也已經被壓到了極致——比如原來有宗親在中間做緩衝,許敬宗這等招長孫無忌厭惡的人,還能依附下宗親庇護,喘口氣。

可現在,完全是砧板上的肉,隻能戰戰兢兢等著太尉發落。

人都是求生的動物,麵對如此大的生存壓力,自然要不顧一切的找條生路。

皇帝就是那條生路。

李治已然看清,宗親之後,他該自己上場,與舅舅分一分這場‘勢’的成敗了。

但事情總要有個突破口。

他要有一件光明正大與舅舅產生不可調和分歧的事。

甭管長孫無忌多麽獨攬大權,但無可否認的是,他是個能臣,有關社稷百姓的政令皆是佳政,有關朝政庶務,至今李治都還能跟他學到些處事之道。

因此,皇帝不能,也無意拿著這些朝政事與舅舅奪權,平白損耗社稷。

他選擇的戰場是‘後位’,或者說是‘儲君位’。

作為一個皇帝,想拿回自己能夠定儲的權力,難道不對嗎?

隻要他撕開這個口子,自然會有人依附過來。

可現在……

“朕若是此時下了這幾道詔書,隻怕媚娘在後宮中,便無立錐之地。”

薑沃在皇帝說出這句話前,就已明白:是,皇帝這三步,直接從出身、子嗣和帝寵三方麵把媚娘徹底推到了眾人跟前。

有敏銳的人,必然能嗅出陛下有意改換後位的心思。

會有人依附上來,更會有人展露出敵意!

若說皇後背後的世家,此前對媚娘這位有子寵妃,隻是‘務必打壓’下去的想法,那這之後,應當就是‘務必除之’的態度了。

“媚娘催朕勿要顧慮,早做決斷。”

“朕也明白,若再拖個幾年,朝上人人隻怕已然慣了太尉威勢,慣了聽從於太尉,再沒有心氣了——且宗親暗弱,舅舅現在已然騰出手來,以後朝上再有忤他心意令他厭煩的人,直接可以發落了。”

“是該趁現在……可媚娘又忽然有孕,精神看起來不如從前不說,身邊還要帶著那麽小的弘兒。”

“朕並非不知後宮陰私詭譎事,隻怕此間爭鬥不比前朝差。”

“哪怕媚娘就住在這立政殿,朕也不敢說,這立政殿裏就幹淨。”且人心易變,此時幹淨,將來也未必。

誰知道每個人背後牽著多少人,心裏又藏著多少心思呢。

李治將心裏諸事,一股腦念叨了一遍,然後望著眼前一言不發的太史令,略微苦笑道:“朕知道你的脾性,跟你說這些事,你也不會催朕做什麽決斷,你隻會等著朕與媚娘來定。”

薑沃頷首:“是。”

是決意冒險,還是先退一步求穩——

無論最後媚娘做了什麽決定,她總會陪著她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