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可信之人
朝堂喧亂。
這若是在刑部大堂上,原告、被告、狀師吵成這樣,上麵必要拍驚堂木,使之肅靜了。
然而此時朝中,唯一能拍‘驚堂木’的皇帝,正一言不發坐在上頭。
問就是滿臉傷痛道:‘竟有血親謀逆,莫不是朕謬膺大位,仁德不備?’。
皇帝說出這樣重的話,可見是傷心至極,朝臣們還得百忙之中擱置爭議一齊跪拜勸慰:陛下仁德寬厚,乃先帝選定的太子,順承大位繼承大統,何來謬膺。
見皇帝一時沉浸在親人謀反的傷痛中無法自拔,更無決斷,宗親朝臣們安慰過後,就先把皇帝放到一邊去,各自據理力爭去了。
*
薑沃覺得自己像一隻猹,坐在漫無邊際的瓜田裏,一時竟有些不知道先吃哪個瓜。
雖然瓜多,她還是認認真真開啃,並且在腹內整理瓜譜。
畢竟下朝後還要去跟媚娘複盤——
且說此次謀反大案,雖說是駙馬房遺愛首告,但最初的起因,卻是高陽公主想要替駙馬房遺愛謀奪房家爵位。
房玄齡房相過世,其梁國公爵位,自然是長子房遺直繼承。
而高陽公主雖然與其駙馬房遺愛的夫妻情分不太好,但在高陽公主眼裏,既是夫妻,便是榮譽與共利益相關。
她便要出手給房遺愛弄來這個爵位。
想的法子也簡單粗暴:直接上告房遺直非禮公主,不配承爵。
就是從這兒起,京中不少目光集中到梁國公府,包括長孫無忌的。
大約是做賊心虛,房遺愛忽然就爵位也不要了,與荊王謀反事業也不敢繼續搞了,反而跳出來告發高陽公主等人謀反。
還抖摟的格外幹淨,賣隊友賣的徹底,想把自己摘出來。
薑沃聽到薛萬徹等人要擁立荊王李元景的理由時,覺得格外熟悉——
“荊王李元景自道:曾夢見手捧日月,有當為天子兆!”
薑沃:?夢到手捧日月?這怎麽還抄襲別人的人設?
除此大事外,長孫太尉還隨身帶了一封厚厚的奏疏,將他審問出的荊王李元景等人不法事一一道來,其中也不乏其餘宗親的荒唐事。
以至於許多李氏宗親,原本是不敢硬碰太尉鋒芒,隻敢在一邊圍觀不敢出聲的,結果忽然塌房塌到自己家,隻好驚慌失措加入戰局,隻道冤枉。
宗親一說冤枉,三司又不能忍了——若是冤枉宗親,我們又是什麽罪名?
隻好也站出來陳情。
再有柳奭、崔敦禮等世家人,站在長孫太尉這邊搖旗呐喊,架橋撥火——朝上諸人(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裹挾),很快就分成了朝臣和宗親兩大勢力,彼此攻訐起來。
越發亂了!
薑沃在紛亂的朝堂,默默吃瓜。
還有閑心在腹內盤點了下這個造反隊伍:錯認了駙馬為人有點虎的公主;做了‘吉夢’便覺得自己也能做皇帝的荊王李元景;膽小怕事(也稱得上忘恩負義)關鍵時刻就反水背刺隊友的房遺愛,常發怨望之語至人盡皆知的薛萬徹……
就,真是質量堪憂。
上一個隊伍比這還差,就敢造反的,還是齊王李祐。
荊王李元景幾人勾連證據確鑿,結局應是沒什麽懸念了。
薑沃看著吵成一片的朝堂:如今的變數,隻在被長孫太尉擴大打擊麵,拉下水的吳王李恪,江夏王李道宗,宇文節等人。
若是真如同曆史上這樁‘房遺愛謀反案’,長孫太尉將這些人一網打盡,那長孫太尉在朝堂就可稱得上是孤獨求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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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稿整理完畢,薑沃又不免遺憾,朝後她再詳細地轉述給媚娘,也不如……能跟媚娘同步觀看來的好。
若是此時媚娘就坐在朝上,兩人應該會彼此一個眼神就心領神會吧。
希望這一天,來的更快一點。
薑沃這樣想著,目光不由往禦座上一看,結果好巧不巧,皇帝的目光正好掃過來,看到她略帶期待的眼神。
薑沃忽然有種薅公司羊毛被老板看見的微微心虛感。
正要低頭,忽然聽皇帝點名道:“太史令——”
方才朝堂一片鼎沸,皇帝卻隻是傷感不肯就此事置一詞,此時終於出聲,激烈辯論中的群臣不由同時一靜,然後一齊向著皇帝點名的薑沃看過來。
薑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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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李治剛開始沒打算點薑沃的名,隻是在遍觀朝臣。
皇帝高居禦台之上龍椅,看著下頭正在爭吵的諸朝臣之形——見慷慨陳詞者有、痛聲喊冤者有,激昂似為君者有、怒發衝冠者有、明嘲暗諷者有,趁亂生事者有……
說來群臣日日皆山呼萬歲,道忠心為國為君,說的大約連自己都信了。
比如舅舅。
方才李治冷眼旁觀,見長孫無忌將有名望,有勢力的李氏宗親一一拖下水,顯然想借此謀反案一勺燴了。心中便想著:舅舅此時大約是覺得,自己實乃忠公體國,奮力替皇帝鏟除有威脅的宗親,是護衛朝綱第一人吧。
人,總是容易看不清自己。
若說對長孫無忌,李治還有些心情複雜,但對宗親上,李治就隻覺得心冷:這三年來,他厚待宗親,原想以宗親壓製外戚。
結果宗親見到他的艱難,見到朝堂被‘元舅’把持的情形,想要幫助他的沒有,覺得他不行,想要造反取代他的倒是有不少!
他對宗親的厚待,換來的是許多人認定他仁懦不配皇位。
正是從這樁謀反案,李治才真的看清,朝堂之大,他能信賴的人寥寥無幾。
若都想搶。
那就一起下場吧。
懷著這樣的心思,皇帝起先看太尉黨和宗親之間的彼此攻訐,還看的挺專注。
隻是看了一刻鍾後便意興闌珊起來,準備看看那寥寥無幾,一直陪在他左右值得他信賴的人。
目光轉開,先看到的,就是坐的靠前位置的英國公李勣。
比起當年回京時,如今李勣麵上也愈見風霜,鬢邊也有了不少白發。
此時朝堂紛擾,他也隻沉默坐在那裏目不斜視,直到感受到皇帝目光,李勣才抬頭,還微不可見對皇帝點點頭,神色堅毅,像是一株略帶霜雪卻永遠筆直佇立的青鬆。
隻需看他在那裏,便讓人覺得心安。
皇帝的目光又往後尋去,去看崔朝。
其實這幾年,他一直很想往上動一動崔朝的官位,覺得他不必隻留在鴻臚寺典客署。可以先入六部做實缺,也可以直入中書省為中書舍人——都是將來往宰輔、尚書方向走的路。
然崔朝一直道:陛下若無其餘可信之人托付宮外諸事,那典客丞這個官位就很適合他,半遊離於朝堂之外。
不但可以繼續照管陛下的宮外產業,還可以替皇帝看到真正的民情。
皇帝居於高遠雲端,往往隻能通過朝臣的奏疏來看這個天下,比如今歲戶部(因避諱先帝尊名,已改民部為戶部)呈上:去歲進戶總一十五萬,並報上諸如米價等各種條目。
皇帝便是這樣看到自己治理下的天下與民生——
若是朝臣盡忠職守,此數便可靠,可若是朝臣不忠,作偽圖功,皇帝總得有自己的途徑,能夠看到不被朝臣粉飾的天下。
崔朝便與皇帝道:“臣願終生替陛下細察之。”
《周禮》中曾有言:皆有賈人,以知物價。
沒有朝臣會比商賈更接近,更能看清百姓的衣食住行,日子安康富足與否。
對此事,李治一直很有感觸:世家雖說會占據田產,私蓄重財。但世家子卻多以經營為俗事不肯沾手,隻願意做清貴之職。
但崔朝這些年,私下替他打理著銀錢事,常與商戶打交道,從無怨言更無懈怠。
甚至自己已經登基,也依舊堅持做下去。
崔朝與皇帝談起此事,一如多年前般透徹無遮:“若是臣入六部或入中書省,必再無暇顧及商賈事。”且隨著他走的越高,也會越來越跟皇帝一樣,看不清雲端之下。
若是如此,他願意一直待在朝外,替皇帝看清最真實的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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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看過垂眸而立,整個人像一卷美人圖似的立在那不動不言的崔朝,便再將目光向前尋去。
正好跟薑沃四目相對。
李治就見她神色依舊清如閑雲野鶴,目光晶亮,好像她一直是這樣波瀾不驚的模樣。
李治忽然就點名道:“太史令——”
朝臣目光集體轉過去。
薑沃手持笏板站出來:“臣在。”
隻聽皇帝痛心疾首問道:“朕方才聽太尉提起,荊王曾夢到手捧日月,以為吉兆。”
“不知天象何解?難道真是上天示警?”
薑沃忽然心生感慨。
讓她來解日月天象,真是頗有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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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皇帝驟然開口,英國公李勣也轉過頭去看。
他是早於晉王時,便追隨於陛下了,據他所知這位太史令比他還要早一點。
李勣就見這位年輕的太史令,在滿朝注目下,依舊沉靜如許,竟似此刻無人隻是禦前單獨對奏般,有一種不受外物幹擾的寧和篤定。
“回陛下,《係辭》中道:法象莫大乎天地,天象莫大乎日月。”[1]
薑沃目光望著禦座,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太極殿裏回**:“故日月當於空,照臨於地。”
“降福穰穰,德施周普。”
這便是她認定的日月卦象。
薑沃垂眸,繼續道:“故荊王所夢手持日月,隻怕是假偽以稱命。陛下實不必以之上天示警。”
皇帝頷首。
似是被此語安慰到一般,皇帝終於止了‘傷痛不忍聞’的狀態,發話道:“荊王謀反事,朕一任太尉細察。”
長孫無忌聞言,橫掃過憤憤不平的宗親們一眼。
李道宗上前力爭道:“陛下!若此事一任太尉,臣等皆不存矣!”
皇帝似有些為難,想了想便對長孫無忌道:“吳王、江夏王,一為兄,一為王叔輩。請太尉切查之,若無實據不可連罪。”又令涉謀反事的諸王先閉門不出,王府親衛與帳內兵,也先一並交由十六府衛暫管。
薑沃就見李勣起身應是。
如今十六府大將軍,正是英國公李勣。
所以,朝上再怎麽亂,皇帝也可以不亂,也可以置身事外——
京畿的兵力盡在十六府中,由李勣掌兵,而北衙天子禁軍則由中郎將薛仁貴掌,並依舊鎮守於玄武門,護衛皇城。
如今托長孫太尉橫掃宗室的福,又將各宗親的親兵扣下。
兵權在手自無顧慮。
那便亂吧。
皇帝的手指慢悠悠敲了兩下禦座上龍頭,麵上依舊是傷感神色:“謀反罪名甚重,朕不欲冤屈一人。”
“此事朕會慎查慎定刑罰。”
“還有一事,新歲將至,禮部議一議元日大朝會並祭祀之禮。”
諸人震驚:過年?!誰還想著怎麽過年!
薑沃垂眸而笑:大概隻有皇帝有過年的心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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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後,薑沃奉詔到立政殿。
媚娘亦在側,正在整理奏疏——這兩日奏疏量激增,多的皇帝哪怕通宵都看不完。
見皇帝與薑沃一前一後進門,媚娘不由好奇道:“朝上如何?”
皇帝指了薑沃笑道:“朝局紛亂,然薑卿在朝上好自在,朕隻好點名了。”
薑沃幽幽道:“陛下驟然點臣的名,也不怕臣說錯話。”
“朕瞧薑卿穩得很。”
說過兩句輕鬆笑語,皇帝正了神色:“朕自晉王起便與薑卿相熟,這些年來朕自信重你,你我君臣彼此心知。”
“但今日朕先於朝堂問及天象,再於朝後,單召薑卿一人來立政殿,便是明示群臣,朕看重於你!”
“接下來這段日子,朕不便做的,便委薑卿去做——替朕看看這朝上諸人心思,激濁揚清明真削偽,選一選這朝上不與太尉一脈同流者,可用者。”
“宗親是抵不住太尉的。”
今日朝上一場明辯,皇帝看的分明,以長孫無忌和世家今日之權,宗親無力抵擋。
此番涉事宗親,哪怕位高如江夏王和吳王,想要在長孫無忌手下保住命,都得靠皇帝提前安排,出手運作一下。
那在將來,甚至是很快就要到的將來。
他終究要自己出手,從舅舅和世家手中拿回屬於他的皇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