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鳳歸

薑沃還記得自己第一回 來到立政殿的時候。

兩位師父帶她來麵聖,在殿外等聖人召見前,遇到了先行出來的晉王。正如此時,她在立政殿外,看到從裏麵走出來的太子李治。

然十二年春已過。

薑沃入內,呈上大皇子讓她帶回京的匣子。

二鳳皇帝卻沒有當場打開,隻是右手按在匣蓋上,慢慢撫過上頭雕刻的紋路。旁邊李治卻是認出,這是當年自己送給大哥裝種子的匣子,當時他特意讓人在上麵刻了他親手畫的葡萄藤蔓。

皇帝對她道:“坐下來說吧。”

雲湖公公先親自送上三壺飲子,這才帶人都退了下去——陛下顯然要留太史令長談。

果然,接下來一個多時辰,皇帝事無巨細問起長子現狀。

還有太子時不時在旁邊補問:“那大哥撿到的鬆鼠有沒有救活?”又或是:“大哥真的什麽花也種不好?”

薑沃點頭回道:“鬆鼠救活了,大公子又將其送回山上去了。”

“可這花草上……俱侍衛們說,連在山上開著好好的野花,大公子移栽下來,明明也好生澆水曬日頭,卻也沒幾日就蔫了。”實在也是,很玄幻了。

太子就轉頭對父皇笑道:“可見是吃不上大哥種的葡萄了。”

皇帝想一想兒子對著花草枯萎,十分不解的樣子,不禁頷首而笑。

之後又問了許多瑣事。

無論何事,隻要薑沃見到的,皆據實以告:比如李承乾這些年根本不過元日不慶新歲這件事,哪怕她知道說出來,陛下可能會有些心裏難受,但還是實話實說,沒有半句為安皇帝的心就隨意瞎編的話。

見她如此,皇帝倒覺得很踏實。

皇帝一一問過後,殿中出現一時安寧的寂靜。

李治見父皇已經盡數問過,卻還沒開口讓薑沃告退,便很快心領神會,父皇應該有話想單獨問,於是他起身道:“父皇,還有許多春耕的奏疏堆在那裏。”

皇帝頷首:“稚奴先去吧。”

太子退下後,皇帝也沒立刻發問,反而沉默了好一會兒,中間門甚至拿起飲子喝了兩口,又把玩了一會匣子上的瑣,最後才決定開口問道:“承乾有沒有提起過……為什麽不回朕的書信?”

薑沃隻覺一陣酸楚。

或許太子見過許多回,但這是她第一次見皇帝不像聖人,像是尋常的父親。

薑沃答道:“大公子提起過,他覺得若與陛下多有書信往來,於東宮不利。”

皇帝臉上閃過幾分放鬆與歡喜的光彩。

“這就是了。”並不是不願意回信,而是跟朕一樣,都有為國思慮的苦衷。

所以,皇帝輕輕拍了拍眼前的匣子,這回就給朕捎了東西來。

皇帝很想打開看看是什麽,不過到底忍住了——還是等著與她一起看看承乾送回什麽來吧。

皇帝俱已問完,心中又放下一事,就溫聲道:“朕無事了,回去歇幾日吧。”

薑沃卻沒有隨言告退。

立政殿內隻有兩人,難得連太子都不在。

這應當是她最後一次單獨麵對二鳳皇帝的機會了。

“怎麽?”見她沒有依言告退,皇帝也沒惱,隻是笑笑問道:“是還有什麽想說的?”

“是。臣還有一事。”

看著皇帝鬢邊白發,她心中忽然就平靜篤定下來。

她想告訴眼前的帝王。

薑沃抬頭道:“去歲,陛下曾召臣至含風殿,聽法師與兩位師父論起讖緯之術與推演後世。”

“今年進京的路上,臣做了一個夢。”

“似是千百年後的華夏。”

殿中日光豐沛,金色的陽光流淌在光滑如鏡的地麵上。

皇帝眼睛也明亮如日光:“說來朕聽聽。”

“臣夢見了一間門學堂。”是夢,卻也是她曾經的每一天。

“裏麵坐滿了孩子,每一個都麵容紅潤,衣衫潔淨。”

“臣也變成了裏麵的一個孩子。”

她從袖中取出一幅畫——總歸是與大畫師閻立本相識這些年,薑沃覺得自己這幅畫,畫的還不錯。

用的俱是細筆勾線:方正的教室、鐵質的桌椅,大扇的玻璃窗、吊燈電扇,甚至黑板與投影儀……

她全都畫了下來。

二鳳皇帝接過這張畫,看了半晌,這像是一座學堂,但又完全不是他曾經見過的學堂。

他抬起頭:“既然是學堂,那在講什麽?”

薑沃認真道:“老師在講一千三百年前的貞觀年間門。”

“一千三百多年……”皇帝先是一怔,下意識重複了一遍,然後雙眸愈亮:“好!若真如此,可見千載後華夏依舊!”

依舊在學華夏之史,必是家國長存!

薑沃望著皇帝的欣悅:是啊,陛下,千年後,我們依舊坐在教室裏,學習著中華曆史,學習著您開創的貞觀之治,感慨著懷念著那個大唐。

接下來,皇帝根本沒有問起她夢中,千年後世人如何評價他,評價貞觀一朝,反而直接篤定道:“千年後人讀我國史,必覺鴻勳茂業粲然可觀!”[1]

這便是二鳳皇帝的自信與魄力,他從未懷疑過自己一手打造的功業,正如大唐之氣度,從來自信睥睨磅礴大氣。

薑沃重重點頭:“是,千載後世人依舊稱頌貞觀。”

她望著眼前哪怕霜雪覆鬢,也依舊不改如日亮烈的帝王:“後世皆仰陛下是千載難逢的明君。”

皇帝聞言絲毫沒有猶疑,他慨然一笑,意氣風發神采煥然:“朕自如是!”

**

這一年天兒熱的很早。

才三月裏,便熱的人有些煩躁。

太子上書,請皇帝盡早移駕翠微宮避暑。

皇帝允準。

然而就在聖駕準備啟程的前一日,衛國公之子李德獎入宮求見太子。

衛國公李靖病重不起,府中已將棺槨齊備。

李德獎告退後好久,李治還坐在東宮的書房不肯出來:怎麽偏偏是現在,怎麽又偏偏是衛國公?

衛國公李靖,從秦王府至今,追隨皇帝三十餘年。

皇帝曾將三軍之任,一委李靖。

也就是這幾年衛國公年老,才少上戰場,從前他帶兵出征時,便是無可爭議的三軍統帥,李勣、李道宗、柴紹、薛萬徹等將領,悉數聽命。

李治深知,衛國公是隨父皇打天下戰功赫赫之人,在父皇心中分量極重。

他重病垂危,李治自知該去稟告父皇,可他又實不想去,不想讓父皇再麵對一次重臣過世。

李治獨坐了好久好久,直到日暮西斜才起身往立政殿去。

**

皇帝到衛國公府時,並沒有帶太子。

這些年衛國公李靖極少再上戰場,甚至極少出府,隻是閉門謝客連親友都少見,並不隻是因為年老病弱——也為著,貞觀十七年,李靖的長子李德謇也牽扯到了太子承乾謀反案中。

隻是不如侯君集等人罪證分明,不過是與他們私交過密而已。

看在衛國公的麵子上,最終是判了流放。

自那後,李靖便幾乎不出門了。

為此,皇帝今日便沒有帶太子過來。

*

皇帝坐在李靖的病榻之上,看著他病到有些脫形以至於陌生的病容,不免想起了房玄齡去前的樣子。

隨朕治天下者,隨朕打天下者,終皆先朕而去。

李靖對皇帝行的不是臣子見陛下之禮,而是軍中之禮。

他也不似房玄齡臨去前,有許多放不下的朝政要說與皇帝——畢竟自從貞觀九年滅吐穀渾以來,他已經很少再上戰場了。而且他也親眼看著這些年皇帝收高昌,敗高句麗、覆薛延陀、滅龜茲、警西突厥……

又有什麽他死前放不下要囑托的呢?

陛下已令四夷賓服。

李靖說起的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是他入秦王府的舊事——

當時李靖還在隋朝為官,高祖李淵在意欲起兵反隋前被李靖看破,作為隋朝官員,李靖是準備去向朝廷告發李淵意圖謀反的。無奈當時天下已亂,道路阻塞,李靖想最後效忠一把隋朝,卻連隋煬帝都沒找到。

偏生李靖也好生倒黴——他沒找到隋煬帝,李淵找他倒是一找一個準!李淵起兵攻克長安後,就把李靖逮了個正著。

李靖想起當年刀懸於頭頂:“當時臣以為必死,隻好痛呼壯誌未酬。”

“好在先帝覺得臣有幾分誌氣,又有陛下堅持為臣求情,臣才從刀下得了一命,從此臣便入了秦王府。”

皇帝的思緒,也被李靖的話帶回那烽煙四起的隋末……

直到李靖喚他,才回神。

“陛下。”皇帝見李靖從懷中取出一物:“還請陛下恕臣私藏之罪。”

半枚兵符落在皇帝的掌心。

這是……皇帝很快辨認出,這是秦王府親衛首領所持的半枚兵符。

已有二十三年不見此物矣。

“臣當年蒙陛下信重,領王府三衛。”

“陛下登基後,曾下令熔去當年王府中的所有兵符。”

“可臣到底沒舍得,留了半枚。”李靖交還給陛下:“臣今日奉還陛下。”

銅製的兵符邊緣光潤,做成虎頭狀。在皇帝的手中,折射出微光。

皇帝握掌成拳,將兵符牢牢握在手裏。

一如當年。

李靖見此喟歎道:“無論何時,臣隻要見陛下手握兵符,便可心安!”

“隋末何等亂世,若無陛下提三尺劍,數年內**平四海,又是一中原流離亂世爾。”

“漢末至今,四百餘年,方有陛下,是天下蒼生之幸。”

李靖先側過頭去,這才深深咳嗽了幾聲。咳過便在病榻上行禮,恭請皇帝早早移駕回宮,勿染病氣。

皇帝手握兵符道:“朕這一世,得你為帥,快哉!”[2]

李靖眼中重新燃起一種光彩,那是狼煙烽火中劍鋒上那一點銳芒:“臣此生得陛下為君,亦快哉!”

*

三日後,宮外來報,衛國公李靖病逝。

皇帝下旨,衛國公陪葬昭陵,諡曰景武。

*

這一年四月,皇帝原該起駕往翠微宮去,誰料卻在去翠微宮之前,先輕車簡行帶太子前往昭陵。

等長孫無忌得知此事時,皇帝與太子都出了長安城了。

長孫無忌險些沒有被氣暈過去:以皇帝現在的龍體,正該遵孫神醫的醫囑,半點思緒不動,安心靜養,竟然還帶著太子往昭陵去!

*

李治望著鬱鬱青青九嵕山。

上次他來,還是跟大哥一起來的,這次,則是陪父皇來看母後。

安置長孫皇後棺槨的凝英殿一切如舊,因季節也相仿,連院中草木看上去也都一樣葳蕤茂盛。

李治陪著父皇給母後燃過香燭,又將大哥的匣子捧過來。

他正有些猶豫該不該出去,就聽父皇道:“稚奴留下來,陪朕一起看看。”

不知承乾送了些什麽。

這孩子隻送上了鎖的匣子,卻沒有鑰匙。皇帝就取出隨身帶著的鋒利匕首,斬斷匣子上掛著的瑣。

打開匣子,皇帝還未看清其中何物,就見最上麵放著一張回信,承乾久違卻依舊熟悉的字跡映入眼中。

“父皇,兒乞百年後,不起獨塚。”

“願永伴父母於昭陵。”

皇帝將這頁信紙拿起,隻見匣中,滿滿的都是落葉。

落葉歸根。

皇帝的手輕輕扶住妻子棺槨的一角。

你看,孩子總會回到咱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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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上幸翠微宮。

五月,上崩於含風殿,年五十二。[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