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越俎代庖

貞觀十九年末,聖駕回到了長安。

在皇帝距離長安城還有兩日路程時,薑沃就能感覺到,所有留在京中的朝臣,都不約而同安心起來。

到底之前隻能聽各種前線邸報,尤其是高句麗未打完,北境薛延陀又進攻夏州之信傳來後,朝中難免有些惴惴不安的氛圍。

現在皇帝聖駕馬上到京,哪怕薛延陀的戰事還在進行中,但所有的人心都定了。

主心骨回來了呀!

薑沃就見房玄齡房相的臉色肉眼可見好了起來,甚至還有了閑心,把自己近來花白了不少的須發,用坊間很流行的以‘針砂、蒲葦灰’研磨而成的烏發膏染了一遍,又是神采奕奕一枚宰輔。

且說這回皇帝親征,把宰輔幾乎抽空了:三省裏頭,中書省一把手中書令岑文本、門下省一把手侍中劉洎,尚書省二把手右仆射高士廉(一把手就是房相自己)都被皇帝帶走,陪同太子留守定州。

再有長孫無忌、馬周等重要宰輔也奉命隨軍東征。

可以說房玄齡獨個留在長安,真是鐵肩挑重擔:一人領著三省,帶著六部,這一年來的辛酸苦累,真是說都說不完。

聽聞聖駕即將歸來,穩重如房相都忍不住激動起來:終於同僚們都回來了,快點把各自的工作領回去,他好鬆快一下,隻去管他的尚書省。

然而房玄齡卻沒想到的是,自己很快接到了兩位同級別同僚,一死一犯罪的消息——中書令岑文本,病逝於歸京途中,門下省侍中劉洎則因逆罪被關押,已奪侍中官職,正在等待聖人發落。

可謂是,同僚們回來了,但有沒有完全回來。

兜兜轉轉,又回到最初的起點,還是房玄齡先把三省之事一把抓。

想到岑、劉二人都是從前魏王一黨,房玄齡實在忍不住懷疑從遼東回來後,被皇帝指派了跟他同管三省事務的另一位同僚——長孫無忌。

尤其是得知,劉洎的罪名是褚遂良首告時,這份懷疑就更重了。

褚遂良,一向是跟著長孫無忌走的。

*

太史局。

薑沃見到了整整一年沒見的太子李治。

隻是兩人見麵,也沒多來得及寒暄,

就說起兩位宰輔一死一罪之事。

想到岑文本,薑沃也覺得頗為黯然:她第一次出現在朝臣前的那次詩會,就是岑文本主持的。

這才幾年過去,岑相已經病逝遼東。

“岑相是到了定州後,身體就不太好,又因軍務繁忙病情積重難返。”李治也是先感懷了下岑文本。

之後才說起重頭戲,劉洎。

太子先問她是否知道劉洎之事。

薑沃道:“隻聽聞劉侍中‘因逆言獲罪’。”

李治下意識抬手掐了掐眉心,這個動作還是跟長孫無忌學的,有時候他頭暈腦脹的時候,覺得這樣能輕鬆點。

不過這次掐完,想起長孫無忌,李治就更頭疼了。

*

劉洎的事兒,還要從皇帝返程路上的一病說起。

或許是因為天氣驟冷,或許是因為東征已盡,皇帝從一直高度集中的精神狀態中放鬆下來,總之,皇帝在中途病了一回。

就是老毛病又犯了,隻是這回比較重,不光頭疼難以入睡,更覺眼澀畏光、起身更覺目眩難耐。

於是隻好暫停禦駕,休養聖躬。

李治自然是日夜陪同侍奉在側的。

好在還有孫神醫提前開好的方子,囑咐聖人一旦發病就連喝三日——孫思邈對皇帝的病情,是清楚但又無可奈何的。

一來,皇帝久有風疾和氣疾,從初次發病的年紀來看,應當是自血脈而來,很難根治。二來,皇帝年輕時候打仗那真是不太要命的打法,曾有三日不解甲,兩日不進食的趕命似急行軍。

還有諸如冬日臥身冰雪,夏日身著玄甲廝殺汗血俱下,都是常有的事兒。

年輕的時候靠硬抗不在乎,如今,就都成了弊病。

孫思邈開的方子,也都是緩解急症讓皇帝免於痛苦的。要說能根治皇上的痼疾,孫思邈做不到,這世上也沒有大夫做得到。

皇帝自己也明白,也曾感歎過:“沈屙屬此,理所不堪。”因此從沒怪過大夫治不好他,對孫思邈開方的要求也是,能夠免於風虛頓劇之苦即可。

此次親征高句麗前,皇帝再次請了孫思邈扶脈備藥,就是怕在遠征途中病倒。

孫思邈便開了數種方子,一一交代給隨軍醫官,皇帝什麽證候要用哪一位方子。

因此,皇帝雖然病了一回,但並不多嚴重。

吃了藥很快就緩解了病痛,還是李治苦求父皇多駐紮歇息兩日,皇帝才又多躺了兩天。

偏生就出了事。

皇帝病倒,隨行的宰輔們皆陸續來問安探病,這是常例。

然而就在皇帝病好能起身的那一日,褚遂良於禦前狀告劉洎,說劉洎在外與軍士散布流言——口稱皇帝病重不起,還私下口出狂言道太子年幼,他可以行霍光伊尹事。

霍光伊尹什麽事?那便是廢立皇帝事!

聽到這兒,薑沃都驚了:這樣的話要是坐實了,那劉洎真就是死罪。尤其是皇帝病中說這樣的話,更是罪加一等。

“劉侍中當時認了嗎?”

李治搖頭:“沒有,他堅決不認。”

“那有確切證據嗎?”

“隻有褚遂良帶來的幾個兵士,劉洎隻喊冤說這些人是褚遂良的人。兩人各執一詞。”

“那聖人還是將其下獄了?”二鳳皇帝在治罪上,其實很看證據。之前房玄齡坐鎮長安,還有人狀告房相獨攬大權要謀反呢,房玄齡大無語,直接將人送去高句麗前線,皇帝也根本沒理會。

李治聽出薑沃的意思,無奈道:“劉洎跟房相不能比。房相多年來謹言慎行,但劉洎這人……”

他給薑沃舉了個例子:之前皇帝讓劉洎等人跟自己一起留守定州,還特意囑咐過劉洎,太子年輕多加輔佐,然後劉洎就拍胸脯來了句,陛下放心,要是大臣有犯錯的,不用太子,臣就處置了他。

二鳳皇帝當時就惱了:朕叫你輔佐太子,沒叫你隨便誅殺大臣,你還準備代太子行生殺大權?

薑沃:……合著是有前科啊。

怪不得褚遂良狀告他,一告一個準。

或者,也可以說,褚遂良正是抓住了這個機會來告劉洎:畢竟劉洎前一句僭越不當之言,是當著皇帝的麵說的,言猶在耳。

他能說一句,誰說不能說更大逆不道的第二句?

李治歎口氣:“我並不是怪舅舅想除掉劉洎。”

畢竟劉洎從前是擁立李泰的,甚至還跟吳王李恪也有過一段時間的來往。跟長孫無忌的關係更是水火不容。

他在意的是——

“褚遂良與舅舅向來親厚。”此事哪怕不是長孫無忌令褚遂良告發的,他也一定早早知情,並且也跟皇帝建議過,劉洎此等誅心之言何當該殺。

“可舅舅從頭到尾,沒有知會我一聲。”李治轉著手裏的茶盞:“或許是上次吳王的事兒,舅舅覺得我優柔寡斷,心軟無斷,這次索性就不與我說了。”

直接出手要幹掉劉洎。

那舅舅究竟是在輔佐他,幫他做決斷,還是在替他做決定?

如今所有事兒都一言決於父皇。

那將來,是一言決於自己,還是……

若說上次吳王李恪事,隻讓李治覺得舅舅有點過激,那麽這次長孫無忌連說都不與他說一聲,直接要把一個宰輔往死裏按,就讓李治如冷水撲臉一般,直麵了長孫無忌這種來自‘長輩兼宰輔’的壓力。

薑沃想了想道:“殿下若有疑慮,可以私下向陛下進言,先保一保劉洎性命——貶官也好,甚至流放也好,隻要命還在,就總有回旋的餘地,留待來日。”

李治擱下茶盞:“也是。”

將來若跟舅舅再有分歧,可以劉洎事為引。

李治想的是長孫無忌,薑沃提出保劉洎,在意的卻是此時李治還不太關心的褚遂良。

將來,阻攔媚娘立後態度最激烈的,便是褚遂良。

*

數日後,皇帝下旨,貶侍中劉洎為桂州清水縣丞。

大唐縣分為上中下三級。

清水縣窮鄉僻壤,隻是個下縣,縣丞官位不過九品。

從一朝宰輔,直降為九品縣丞,劉洎何等破防可想而知。

他原就是因言獲罪,這下子屬於破罐子破摔,直接與相熟的朝臣挨個念叨過去:“褚遂良誣我!若是我去清水做縣丞死了,必是長孫無忌與褚遂良居心叵測殺人滅口。”

長孫無忌:……

別說,他還真起過這個心思,讓劉洎到處這麽一吆喝,反而不好動了。

兼之小外甥還來勸他:“舅舅,桂州偏遠氣候濕熱,叫他自生自滅去吧。”

長孫無忌歎口氣道:“我都是為了稚奴你的太子位更穩當,你倒總心軟來勸我手下留情。”

李治點頭道:“我知道舅舅一力扶助於我。隻是父皇已有聖斷,舅舅再不肯放過劉洎……”

想想聖人,長孫無忌便也隻好遺憾放手。

“倒是有一事更要緊些。”李治如以往請教律法一般認真請教:“父皇昨日還問我,岑相過世,劉洎被貶,這一下子空出來兩位宰輔,總要選人補上。”

“舅舅覺得誰合適呢?”

長孫無忌略一沉吟:“稚奴覺得褚遂良與於誌寧如何?”

李治笑眯眯道:“這兩個嗎?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