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大唐武德

高句麗,遼東城。

不,此刻應該稱大唐的遼東城,城頭已經變換了旗幟。

隻是遼東城內的高句麗的官員、人口、財物還在厘清中,大軍便未入城,還駐紮在城外營地。

大軍正中,是皇帝的營帳。

長孫無忌走到中軍黃帳前,示意門口守著的雲湖去給他通傳,他要請見聖人——遼東城已破,附近的白岩城應當也很快能拿下。

下一步大棋,該由皇帝來決定是否進攻重城安市。

安市可是硬骨頭,城池堅固兵精糧足。

長孫無忌隨軍東征,自然也頗為勞累。此時他站在帳外,邊掐自己眉心邊讓雲湖去通報。

誰料雲湖公公看起來一臉為難,竟是踟躕著不知該不該通報的模樣。

帳子裏麵隱隱傳來說話聲。

長孫無忌心中生奇:誰在裏麵?不對啊,軍中能有資格麵聖的人,剛才都跟他在一起——圍攻遼東後,水陸兩大行軍大總管李勣、張亮完成會師,李道宗等幾位副行軍總管也齊聚軍中,方才他們還在一起激烈討論(爭吵)到底下一步該進攻哪裏。

正因各執己見誰都說服不了誰,這才推了長孫無忌來問皇帝。

那現在帳子裏是誰?

帳中忽然有皇帝的笑聲傳來:“好!說的好。”

長孫無忌聽皇帝這麽輕快的笑聲,如此誇讚的語氣,忽然一種很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

於是他等不及雲湖進去通報了,直接在帳外說了一聲:“臣長孫無忌求見。”然後就自己撩開簾子進去了。

進門看清皇帝旁邊坐著的人後,長孫無忌當場眼前一黑,恨不得一頭栽在地上,免得再麵對這個殘酷的現實世界。

心裏霎那間門浮現一個念頭:魏征,求求你活過來吧。

真的,求求了——

就在這烽煙還未徹底熄滅、尤能聞到血腥氣的遼東城,兩國交戰的最前線,皇帝身邊坐著的,居然是本來應該留守定州的太子!

長孫無忌因為太過震驚與憤怒,整個人反而有種異常的平靜,麻木行禮:“臣見過陛下,見過太子殿下。”

皇帝如常擺手:“免禮。”

李治也笑眯眯如常來扶:“舅舅來了?不必多禮。”

長孫無忌:……你們父子倆不要人不發火,就把人當傻瓜啊!裝的若無其事,難道這事兒就能這麽過去了?

於是他立刻轉向皇帝,拿出了當年魏征的冷臉:“陛下!陛下早有諾於群臣‘不令太子至戰場’。今番此舉,可守信否?可安心否?又要置天下萬民於何地?”

然而再拿出魏征臉來,他也不是魏征,皇帝甚至一點兒心虛都沒有,很理直氣壯道:“你記錯了,朕許諾卿等的原話是:不令太子至險境——這不,朕拿下遼東城後,才讓稚奴過來的。”

長孫無忌忍住吐血的感覺,努力跟皇帝講道理:“遼東城雖破,但戰事未定,敵軍環伺。陛下不是已經調兵準備不日攻打白岩城嗎?”也就是說,附近還有一城準備拚命的敵軍呐!

若是高句麗知道大唐的皇帝太子竟然同時就在遼東城外,隻怕要不惜一切代價把人留下。

皇帝依舊很理直氣壯點頭:“是,正因為要打白岩城,才把稚奴叫來看著——若是都打完了,他學什麽呢?”

長孫無忌被堵的臉通紅,心裏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學什麽都行,別學陛下您居然用話術騙我們這些臣子就行!

李治看出了長孫無忌的崩潰,就出言道:“舅舅,你看我來都來了,要是現在走,估計才危險。”

長孫無忌無話可說心梗而去,連自己來幹什麽都忘記了,火速回到方才議事之處,準備讓所有人都體會一下他的崩潰。

*

見長孫無忌走了,皇帝就繼續方才的話:“稚奴過來,朕給你留了好東西。”

邊說邊帶兒子走到一張輿圖前。

比人還高的輿圖釘在一塊木板上,城池用一種赭石色畫的分明,每一座城池上麵還釘著很粗的鐵釘。

李治起初沒弄懂父皇要送他什麽。

還是皇帝執起幼子的手,與他一起拔掉了‘遼東城’上釘著的鐵釘。

“朕原來征戰天下時,就很期待攻克一座城池後,回來取下鐵釘的這一刻。稚奴覺得如何?”

皇帝鬆開手,讓他年輕的太子自己去拔:“不止遼東城。”二鳳皇帝邊將已經攻破的城池一一道來:“玄菟、橫山、蓋牟……唔,已拿下六城了。”

隨著皇帝的計數,李治就一一拔去——其實他在定州負責軍需事,所有的戰事也都會第一時間門接到捷報。他早知道大軍已經攻下了哪些城池。

但聽父皇親口說來,再親手拔掉這些釘子,心境又不同!

皇帝指著接下來要拔除的鐵釘:“高句麗與東突厥、薛延陀不一樣,很難畢其功於一役。”

他指著牆上的輿圖,散落的一枚枚城池:如果說打突厥是橫推,那麽打高句麗,就是需要一個個去耐心地拔掉這些錨點。

且高句麗的城池,有不少還都是硬釘子。

李治不免問道:“父皇至今還沒有用火藥?”

二鳳皇帝搖頭。

沒錯,李淳風從年初跟著大軍出發,結果小半年過去了,還沒正式上崗——皇帝直接打就連下六城,暫時還沒有用上特意帶來的秘密武器。

於是在旁人看來,軍營裏最閑的就是李仙師了。

每下一座城池,就見他帶著幾個人在城裏遊**,通過帶來的精通兩國語言的小吏,密集地跟當地人交談。要不是他名聲在外,就他這與高句麗人的來往頻率,都得讓軍中當成細作給他抓了。

二鳳皇帝也不管他:李淳風做事一向有分寸,隨他去就是了。

“火藥不必這麽早就拿出來用。”

真有堅固頑抗之城再用也不遲,這種前所未有的新型殺器,第一次出其不意用的時候才最有效果。

*

次日,當太子跟在皇帝身後出現時,因為有長孫無忌的預警,諸位將軍都沒有露出什麽驚容來,恭恭敬敬向太子行禮。

長孫無忌不由後悔起來:早知道昨日不告訴他們,今天也讓他們失態一回!這倒好,搞得他一個人自驚自怪一驚一乍似的。

此番東征高句麗,在皇帝的安排下,各路軍出發時間門都不一樣,走的路線也不相同,此時終於在遼東城下會和。

皇帝環視各路領兵將領,對他們之前的表現先給予了肯定,然後握掌為拳道:“從今日起,全軍聽朕號令。”

以李勣、張亮為首的將領們,皆神色振奮,齊聲應和如雷。

陛下不光是皇帝,更是他們最願托付性命的的三軍統帥!

如李勣、李道宗等人都已做過多年將領,知道為帥為將者,一個決定便是許多兵士的性命。

他們也能感覺到,自己說出口的每個詞都沉甸甸壓在肩膀上,是莫大的壓力。

饒是鐵血如李勣,有時候都會懷念當年在李靖大將軍帳下的時候,可以將性命托付給一個用兵如神的將帥,他就負責酣暢淋漓地殺上戰場就是了。

可惜,李靖大將軍年老不能出征後,在李勣等人的心裏,已經沒有值得他們折服聽命的將領了,他們本身已然是這世間門最頂尖的名將,比起相信別人,他們自然更相信自己,除了——

除了大唐的天策上將!

他們會不假思索將性命托付,聽從他的指揮,指哪兒打哪奮力拚殺。

相信背後站著的將帥,會帶領他們走向勝利,一如從前許多年。

*

皇帝很快排布完攻打白岩城之事:李勣負責攻城,李道宗領兵一萬負責阻擊高句麗援軍,張亮負責與太子一起駐守遼東城……各自安排過後,皇帝又對李勣道:“你麾下那個新提拔的先鋒將,讓他留下來。”

李勣一怔,隨後就了然:應當是皇帝看重其勇猛,要留下護衛太子吧。

於是立刻領命。

隻是心裏稍微有點惋惜:這個新人先鋒將,實在是勇不可擋,銳氣過人。他原本都已經想好了怎麽安排他去破西南城門……不過,還是太子的安危為先。

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麽,皇帝就對李勣道:“朕留下你一個先鋒將,再補給你一個如何?”

“陛下吩咐。”

“朕。”

聽皇帝說了一個‘朕……’之後就沒有下文了,李勣起初還在靜靜等著,等了片刻,驟然明白過來,忍不住霍然抬頭問道:“陛下的意思是?!”

二鳳皇帝點頭:“沒錯,朕為先鋒。”

為秦王時,他就習慣了每逢出戰,必皂衣玄甲親為先鋒領帥諸軍。有時候還會拿自己做個誘餌,引敵軍入圈套。

李勣震驚後,也就重重點頭:“臣領旨!”

旁邊長孫無忌立刻捂住心口:哪有讓原本的先鋒將在城內守衛太子,然後一個皇帝跑出去做先鋒帶頭衝的啊!

作為唯一一個跟到前線來的宰輔,長孫無忌覺得自己頭都要禿了。

其實原本在京中時,長孫無忌對房玄齡一直隱隱壓他一頭是很不痛快,但現在卻無比懷念起了房玄齡。

也懷念在定州負責軍需的褚遂良等人,甚至連劉洎都開始想念了——他雖然想摘自己的桃子,但以往倒也是個直言進諫的人,可以一起勸阻皇帝。

然而所有的想念都是想象。

長孫無忌隻好眼睜睜看這件事安排下去,愁的看起來瞬間門都憔悴了好幾歲。

*

好在他不知皇帝跟太子之後的對話。

“稚奴,若是朕給你尋一處安全的高地,還會派親隨護衛你——稚奴敢不敢離開遼東城,去此地親眼看著朕打下白岩城。”

李治立刻應道:“父皇禦駕親征,甚至親為先鋒,兒子不過出城去觀戰,如何不敢!”

皇帝笑著拍拍兒子的肩膀:“好孩子。”又囑咐道:“事先不必告訴你舅舅了。”

可別為了個城池,把大舅子再給氣個好歹出來,就得不償失了。

等事成後再說吧。

其實二鳳皇帝每個‘浪到飛起’的操作,都不是虎,而是有周密的計劃的。

早在出征前,他就決定要選一城,親自攻城給太子看,讓他親見得國不易,了解將士血戰沙場的艱險——若不親眼所見,隻是從書本和師長口中聽到,他或許不能真的明白。

隻有親眼見過沙場,見過血,才知這大唐的山河來之何等不易。

當然,教導兒子重要,保住太子的安全更重要。所以他選了十拿九穩的白岩城做教材,而不是遼東城。

並且除了數百忠心耿耿的親隨,他還安排了一個新發掘的驍勇之士守衛太子:大唐每回對外征戰,除了用府兵,也會征兵。這人就是應征‘高句麗之戰’的新兵。

雖是新兵,但在破遼東城一戰中,衝鋒在先,極為勇猛,皇帝一見便頗喜。因此於戰後,特意命人尋了此人引來,賜了些絹帛,又從普通兵士直接連提兩級,封了從七品翊麾校尉,先在李勣帳下做個先鋒將。

雲湖公公回稟:薛校尉已經奉命在帳外候著了。

皇帝命宣。

李治打量了下這位被父皇誇讚,初初嶄露頭角的三十來歲校尉。

“末將薛仁貴,見過陛下、見過太子殿下!”

*

白岩城外的山崖上,李治望著不遠處的戰場,盯著那個熟悉的玄甲身影在其中廝殺,覺得手心發麻,熱血似乎衝向頭頂,他耳畔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咚咚’心跳聲,壯如軍鼓。

他想起舅舅之前跟他講的父皇早年征戰事——也不隻舅舅,太多人與他講過父皇太多的戰績。

隻是長孫無忌最喜歡講皇帝年輕的時候。李治也最願意聽:那時候父皇才十九歲,祖父和大伯李建成被宋老生所阻困,父皇帶人去救,親殺入重圍,戰到“兩刀皆缺,流血滿袖,灑之複戰。”就此殺退敵軍。[1]

他終於親眼見到了。

父皇是如何打下來的天下。

李治也於此殺聲震天的沙場上,深深明白了,父皇為何不顧群臣反對,冒險要將他帶來遼東,置身戰場之中。

他原本就想做個好太子,好皇帝,可親眼見過父皇率軍廝殺後,他的手緊緊握住父皇留給他的腰刀:他會拚了命去做個好皇帝!

**

長安。

七月裏下了一場大雨,終於涼爽了起來。

今日原是薑沃的休沐日,正在跟媚娘對坐邊看書邊說話,就來了個太史局的小宦官,說是有李淳風的信到了。

這種要緊信函需得薑沃本人落印留名,才能取走,旁人無法代取。

於是她又去了趟太史局,把師父的信拿了回來。

薑沃進門,媚娘就抬起頭關切道:“遼東如何,天冷下來了嗎?”

媚娘邊問邊壘了壘手邊搖搖欲墜的書,是幾本摞在一起的兵書。出名如《孫子兵法》《太公六韜》都不必說,媚娘正在細看的,卻是薑沃拿回來的一本《衛公兵法手記》。

衛公,更具體的稱呼是:大唐衛公李靖。

作為初唐戰神級別的人物,李靖如今已年邁,數年未披甲掛帥。衛公便也如孫神醫一般,將自己多年征戰沙場所悟之道,寫成兵法手記,要傳給大唐後世將領。

皇帝是要求將領們皆熟讀此書的。

薑沃不是將領,但也有法子搞到一本。

此時她走到桌前,與媚娘一起將桌上的筆墨先挪開,免得不小心汙了書信。這才把李淳風的書信拿出來看。

李淳風給袁師和弟子寫的信,很有分寸,一點兒軍機要事不提,頂多提一句如今駐紮在何處城池。其餘的便都是大篇記述高句麗的風水地貌、氣候風象……

“遼東的天,開始變冷了。”

薑沃記得曆史上二鳳皇帝親征高句麗,起初連克十一城,並無太大阻礙,最後就是在高句麗一座名為安市的堅城下受阻,城固難破再加上天氣嚴寒,在這兩種不利情況下退兵的。

因最終未下安城,甚至因嚴寒折損了不少兵士,故而這一征雖重創了高句麗,遷了遼、蓋、岩三州數萬人口入大唐,但以二鳳皇帝的標準來看,這一仗自然是有些遺憾的。[2]

天時不與,實莫奈何。

薑沃把李淳風的信展平收好:師父能夠在信上寫明的消息,一定都是稟過皇帝的。

**

安市城外。

議事帳內,諸將領討論的‘熱火朝天’。

“該到了用火藥的時候了!這幾日衝車、投石車都已經用過了,安市城城牆實在太過堅固難以衝開。既然帶了火藥來,為何不用呢?”

“還是先別用了,再試試築土山法。畢竟聖人之前曾說過,火藥出其不意才最能克敵。如今安市城雖很是堅固,但別忘了還有都城平壤。不如依舊將火藥秘斂,到了平壤城下再炸個出其不意,豈不是好?”

這位話音剛落,自有反對之聲,因築土山法攻城是最古老的法子之一——當對麵城牆堅固,便不再求從正門攻城,而是築起一道比城牆還高的土山,形成壓頂勢。

想想就知道是個大工程。

“那就要在這安市城下耗久了!大軍的軍需也要慮到的。”

……

諸將領各抒己見,群策群力,倒是皇帝一直未說話,似乎在仔細聆聽分辨這些戰術,究竟要選擇哪一個,究竟要不要把火藥用在安市城。

因皇帝在最上首坐著,眾將開口前,都會先以目光或者手勢請示一下,得到聖人頷首後,才站起來陳述自己的觀點。

待眾將領都說完後,皇帝忽然對一人頷首:“淳風,你說吧。”

李勣等人都有點詫異,轉頭望向位列末座的李淳風:啊,李仙師居然開口說話了。

要知道自從到了遼東後,因李淳風掌火藥事,所以每場重要議事都會列席參加,但他一直沒有發表過意見。

術業有專攻,他不通軍事自然不開口。

尤其是他又是玄學風水家,更要三緘其口連神色都不動,就算有人問起,他也隻當作自己沒帶舌頭,一言不發,免得一句話不慎,帶給將領們什麽心理暗示。

怎麽今日,忽然想發言了?

眾將領齊齊豎起了耳朵。

李淳風起身道:“到底先攻何城,攻城時用不用火藥,臣都不懂。”

眾將領:??那你要說啥啊。

李淳風接著道:“但臣任太史令多年,掌天文曆法,測風雲氣色——陛下,九月必有嚴寒,臣請陛下調動大軍於九月前退兵。”

一語石破天驚。

眾將領頓時色變:九月前退兵?如今已經七月了!一個月,哪怕打下安市,也必然來不及拿下平壤了。

到底是一國都城,高句麗皇族所在,絕對非朝夕之功。

李勣不由開口問道:“李仙師,雖說高句麗較之中原冷的更早些,但如今七月裏似乎也差不太多——九月真會嚴寒至得退兵嗎?”

他問出了眾將的心聲。

而李淳風則目視皇帝,似乎在請示能不能將東西拿出來。

而在座眾人,隻有皇帝聽到‘九月退兵’這句話沒有奇異之色,顯然是早得過李淳風私下的回稟。

見皇帝點頭,李淳風才從袖中取出一塊長絹:“這是幾月來,我與高句麗當地百姓詢問,並搜集了每一處的縣誌,再加上觀測風雲天象所得——今年高句麗九月便有雪,九月底便可滴水成冰。便是將士能耐嚴寒頂冰雪作戰,從遼西運糧的糧隊,卻會被冰雪阻封。”

眾將領神色肅然起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兵士們提著腦袋上戰場,為將領者可以要求人吃苦,但不能讓人不吃飯!

還得吃飽飯,才能打仗。

這是在敵國腹地,若是真因冰寒斷了糧道,想想就是極可怕的境地——別被高句麗趁機反圍剿了才是。

“若是隻有一月餘……”李勣很快做出了自己的表態:“陛下,臣依舊覺得該先下安市!安市城池牢固兵多糧足,若是棄安市不取,直奔國都平壤,安市內的高句麗士兵,便可能出兵截斷我軍糧草——會陷入兩麵夾擊腹背受敵之境。”

李道宗也支持:從輿圖上看,若是拿下安市,就可以再往前平推幾個城池,哪怕來不及打到平壤就要退兵,可也是實實在在拿下了高句麗的半壁山河!

“取安市。”皇帝一錘定音,又令人開始清□□,顯然是要在一月內速戰速決,徹底拿下並消化掉安市。

皇帝望著輿圖:若是還能有半年時間門,他必然直取平壤。

不過,也無甚遺憾——經過這回親征,皇帝胸中已有了定策,將來如何以最小代價拿下高句麗!

現在,就先收下其半壁山河罷。

“是!”眾將領命。

長孫無忌在皇帝跟前,一向是最敢說話的,此時見皇帝已經定下了戰策,就開口惋惜了一句:“可惜,這回攻安市用過了火藥,將來若再攻平壤,他們就有防範了。”

皇帝聞言搖頭而笑。

“不會。朕不會讓他們有防範。”

長孫無忌:?

**

安市城的守將站在城頭,望著外頭大唐的軍隊,緊張中又帶著些許驕傲:這些年唐軍東征西討名聲甚大,甚至在高句麗也連下數城,但那又怎樣,還不是拿不下他安市城。

隻能拿周圍幾座城池無能狂怒——

在安市城守軍看來,大唐對安市束手無策,所以便采取了圍城的‘笨辦法’,將周圍幾座城池都拿下後,團團圍住了安市,顯然想困死安市內守軍。

*

此時距離安市城外四十裏,高句麗大將高延壽,率十五萬大軍奉命救援安市這座要城。

不過,他救援的心情並不如何急切,比起救援,更像是在拖住唐軍。

“安市不必管,讓他們圍就是了,安市城內糧足,堅持一年也沒問題。就是不知唐軍能堅持多久!等到九月十月裏,滴水成冰,咱們再去截了他們的糧道,看他們怎麽辦!”

正如大唐將領們日日盯著高句麗的輿圖,高延壽自然也在盯大唐邊境的輿圖。

他指著一處:“大唐皇帝就在安市外,這是確定的,白岩城一戰,他還親自掛帥。但是大唐太子,是在定州嗎?”

“皇帝帶著太子出來打仗,這麽好的機會,可不會遇到第二次!”

高延壽眼饞的都快要冒綠光了:之前他們是丟了不少城池,但沒關係,若是能以一個安市拖住大唐皇帝,到了冬日,攻守就要逆轉了。

要是能把大唐的皇帝和太子都留在高句麗,那中原大好河山,真就是唾手可得了!

高延壽對於唐征高句麗一點兒也不意外:這些年,兩國都在不斷擴張地盤,中間門起了不少摩擦,而且高句麗還把大唐名義上的小弟新羅百濟都按在地上狠狠捶過,是沒有給大唐麵子。

兩國決策層早都清楚,兩國之間門必有一戰。

隻是早晚而已。

但在大唐起兵前,高延壽真沒想到,是那位打下天下的皇帝親征,以至於勢如破竹,高句麗連失十數城。

安市,就是最關鍵的一點。

高延壽原本是有些遺憾本國苦寒,但現在卻無比慶幸於他長在這片寒冷的土地上。

他對著天空祈禱讓今歲的雪,來得再早再冷一些。

讓大唐的帝王將相,就留在這冰天雪地中吧。

**

中軍帳中。

皇帝問歸來的李勣道:“高延壽的大軍又退了四十裏?”

李勣點頭:“臣瞧著他們可不是真心來援安市。臣才帶了一萬兵馬,他們就又退了四十裏——生怕陛下放棄安市一般。”

皇帝擱下手裏關於火藥計數的奏章:“行了,退的夠遠了。”

可以動手了。

*

安市城頭,守將有點茫然看著對麵唐軍的動作。

“將軍,您說唐軍在搬什麽啊?”遠看像是大石頭,但找了眼力好的士兵來看,說不是天然石塊,而是一些外頭包著麻紙的大球。

每一個大球都需要兩個士兵一起抱起,看起來挺沉的。

就是不知道裏麵包了些什麽。

“估計是新的投石——外麵既然是麻紙,那可能還要點火用火攻吧,算了,不必理會。”

火攻是自古就有的兵家戰術,安市是高句麗數一數二的堅城,如何會不考慮防火。

於是,剛開始唐軍搬運的時候,城牆上還有高句麗將士在看,等投石器被推出來後,安市城的守軍顯然就不在意了。

畢竟人家高句麗也是見過世麵的國家——有些老兵,還都親自參加過當年抵抗隋煬帝的戰爭呢。

對中原的武器也很了解。

無論投石還是火攻,對他們的城牆都不會造成毀滅性傷害。

那隨便唐軍去折騰吧。

二鳳皇帝親巡前線,自然看得到安市城內守將的反應,對身後跟著的李勣和長孫無忌笑道:“這樣看著咱們準備火藥投石,對麵卻一無所知更不會阻攔的大好場麵,將來平壤城下,還能再來一回。”

如今已經八月了。

這一月來,唐軍隻象征性打了打安市城,然後就做出攻城不能的樣子,開始轉頭去打周邊城市,直到把安市城變成了一座孤島,又把高句麗的援軍逼退到八十裏地外,再見不到安市的情形。

“今夜,攻城!”

*

高延壽近來每日晨起,都會虔誠向上天祈禱快點冷下來,快下雪。

八月半了,以往天氣異常的時候,也有早早下雪的,希望今年也能有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把唐軍留住。

比起高延壽的向天祈禱,李淳風是直接開算,然後給出了一個答案:“九月初會有大雪,最晚不過九月初十。”

皇帝負手而立,看著眼前火光衝天,城門已破的安市城:“九月初……那還能再打下烏骨城。”而且還是不用火藥,直接拿下的打下。

李淳風道:“若拿下烏骨城,隻怕高句麗王要日夜坐立不安了。”

烏骨城就是高句麗國都平壤城前的最後一道屏障了。

若是大唐拿下烏骨城,相當於站在大唐的土地上,就能跟平壤城內的高句麗王早晚問好。

皇帝想了想這個場景:“那很好啊,彼此為鄰,正當日夜問候。”

*

高延壽在聽聞‘安市城已破’的軍報時,第一反應便是假的,不可能!哪怕安市城並非萬世永固,但也絕非旦夕可破啊!

“再去探!”

副將阻攔:這,這還探什麽啊,安市城已破,半壁高句麗都完全落入唐軍之手啊,再派人進去探給人家添菜嗎?

高延壽氣急:“城池可以丟,但不能丟的不明不白,安市城的牢固與國都平壤也差不了多少,若是不知安市城是如何被唐軍攻破的,將來唐軍兵臨平壤城下,豈不也是兩眼一抹黑!”

副將這才醒悟。

然而還未組織起一支強尖兵去探安市城事,高延壽就接到了另一個戰報:大唐皇帝親率軍拿下了烏骨城。

副將心急如焚:“將軍,這……”

高延壽抹把臉:“撤!立刻回撤平壤!”他帶著十五萬大軍在外麵溜達,平壤城內可是兵力空虛,得立刻回去護駕。

高延壽是又迷惑又痛苦回到了平壤。

到了城外時,忽然覺得鼻尖一涼。

他勒馬狂喜:雨夾雪!

八月底下了雨夾雪,那九月必有大雪。隻要唐軍再留一個月……

他還未想完,就有斥候拍馬來報——

這位哨探唐軍動靜的斥候,覺得自己報的是個好消息,因此一路高聲道:“將軍,唐軍沒有向平壤來!唐軍退兵了!”不用擔心唐軍繼續打他們國都了。

高延壽隻覺得冷冷的雨夾雪在臉上胡亂地拍。

**

“改蓋牟城為蓋州,遼東城為遼州,白岩城為……”二鳳皇帝將拿下的城池,一一改為大唐的州府。

同時,在遼東城設立遼州都督府,總管遼東事。

班師回京的路上,二鳳皇帝在營帳前看著雨雪霏霏:“天時如此,也罷了。”

李勣這些日子,心中一直想著一事,此時就向皇帝道:“陛下,雖說高句麗是天公不作美。但……薛延陀那邊,倒是無妨。”

大軍來都來了,不如把薛延陀幹掉吧!

“之前臣雖敗薛延陀,令其告饒求和,可惜卻未捉住夷男。此番薛延陀再冒犯聖威,臣願請戰,此番必擒夷男回長安給陛下請罪!”

李勣所說的‘薛延陀再冒聖威’是今年年初的事兒。

彼時二鳳皇帝正在備戰高句麗,夷男可汗那種左右搖擺的牆頭草毛病又犯了——高句麗想跟薛延陀聯合,兩麵夾擊大唐,所以許給了薛延陀重利。

夷男可汗也覺得兩虎相爭,自己可從中牟利,很有些心動。

隻是前兩年被李勣暴擊三次的記憶到底還在,又有點不敢。前思後想,夷男可汗就派人來試探二鳳皇帝了。

薛延陀派使臣前來,明麵上請求要做唐協軍,幫著一起打高句麗,實則是在刺探加試探。

皇帝當時沒空理他,更懶得去揣摩他這種反複橫跳的心態,直接對使臣道:“回去告訴夷男,朕與太子即將東征,敢來犯邊就讓他來!”[2]

夷男到底沒敢來。

但他的行止已經惹著了二鳳皇帝:就是因為有薛延陀這種反複橫跳的隱患,他還得分兵去防禦,同時還要舍出一個能用的大將執失思力不能動,就領兵駐紮夏州專門防範薛延陀。

這不是耽誤事嗎!

此時聽李勣提起,皇帝點頭:薛延陀,早晚是要滅的。

於是給李勣分兵,令他不必跟著大軍班師,而是直接去夏州與執失思力會兵。

李勣欣然領命。

然而,然而就在他帶兵入夏州前,就收到來自執失思力的戰報:夷男可汗急病過世,留下兩個異母的兒子爭奪可汗之位,薛延陀內部已亂。而最後成功爭得皇位的那位多彌可汗,為了服眾,決定以戰事立功。

他挑的戰事,就是趁著大唐皇帝親征高句麗,進攻大唐邊境。

執失思力原本來駐守夏州,是頗為遺憾的:以夷男的性格,估計不敢冒頭。同僚們都在高句麗立功,隻有他在夏州吹風。

誰成想天降喜訊,上來了一個‘不服就幹’的新可汗。

李勣接到這份戰報的時候,執失思力已經跟薛延陀開始交兵了,請李勣速來一並進攻薛延陀。

而李勣在看到‘夷男可汗急病過世’幾個字後,懊喪到以拳捶桌!

*

貞觀十九年末,薛延陀多彌可汗進犯夏州。

三月後,薛延陀覆滅。

北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