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雙雙謀反
因有魏征過世之事,二月,淩煙閣的掛像儀式雖如期舉行,典儀莊重,卻少了喜慶之意——
若說魏征逝去是新痛,那麽看著早已過世的一幅幅舊臣畫像,便勾起二鳳皇帝的舊哀來。
在他定下起淩煙閣的時候,功臣譜上已有十一位過世。
今日閣成,魏征又去,他的淩煙閣二十四功臣,陰陽兩隔者,恰正半數。
*
皇帝懷緬過已故功臣,也未忽視還在的重臣:過世的功臣府上各得賜絹布一千匹,在世的則得賜了米粟一千石。
各位尚在的淩煙閣功臣皆回府自家去慶祝去了。
如李勣等穩重的臣子,都順著皇帝的心意,哪怕在自家,也沒有搞得吹拉彈唱迎來送往的,隻是關起門來,自己反複品味這份榮耀。
畢竟,連宮中晉王早就定好的二月底大婚,都沒有過分熱鬧,甚至比其餘王爺的大婚禮製還簡了三成。
這是晉王自己主動提出並堅持的:魏侍中方去,朝失賢臣,父皇傷懷,不願為自己的婚事大操大辦。
因晉王此舉,朝中大臣們對這位年輕王爺的印象,除了仁厚純孝和善,又多了一條敬重老臣。
*
很快,低調的朝臣們就紛紛慶幸,還好上月沒有在自家歡喜沸騰。
三月,齊王李祐舉兵謀反。
帝大怒。
*
“謀反?真的是謀反嗎?不是被人誣告了?或是誤傳?”媚娘聞此信都忍不住反複跟薑沃確定了好幾遍。
她倒不是了解這位齊王,她隻是震驚於真有王爺敢造當今的反!
就……難以置信。
薑沃點頭道:“是真的謀反了,證據確鑿那種。”
齊王李祐,皇帝第五子,比魏王李泰還小兩歲,七年前封了齊王,領齊州都督職。
因他不是長孫皇後所出嫡子,皇帝也沒啥舍不得的,早早就按照規矩為他配齊屬官,讓其出京到封地上呆著去了。
哪怕在王爺中,都屬於比較沒存在感的了。
結果,人家一彰顯存在感,就幹了票最大的!
而且齊王的謀反,還格外徹底,都不留後路,直接就在封地齊州王府內自立為皇,開始冊封宰相將軍了。
消息一傳到長安城中,李祐的生母,後宮的陰妃娘娘就厥過去了,一病不起。
負責管理後宮的韋貴妃是個實在人,直接令人到太史局請個吉日讓人開工鋸木糊漆:先把棺槨備下唄,也算衝衝喜。
人都說養兒為了養老送終,這可不,就給她‘送終’來了。
*
“齊王是怎麽想的呢?”朝中好多人都與媚娘一般,當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雖說太子的儲君位看起來搖搖欲墜,但你一個八竿子跟皇位打不著的皇子,你造哪門子反啊。
薑沃因能縱觀整個封建王朝,所以更難理解些:從京外造反一路打進皇宮,成功當了皇帝的藩王,有且隻有明太宗朱棣。
可謂是不辜負‘太宗’的廟號。
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是真的比人與猴子差的還大:朱棣那是什麽高超水準,對上朱允炆這種愣頭青皇帝和李景隆這種送菜的大將,還要曆盡艱辛才能靖難成功,而李祐……
薑沃聽說過這位王爺的風評:驕奢**逸,魚肉百姓,貪蠢妄為。
就這,還想走王爺打進京當皇帝,這種地獄級別上位路線?
此時京中坐鎮的還是二鳳皇帝。
大概皇帝也覺得此事太荒誕了,於是又等了幾日,等來了齊州不肯協同謀反,逃奔回京官員的最新情報。
原來齊王李祐一向愛搜刮百姓,前幾年皇帝便斥責過他,並將他府上的長史給換了位刑部出身的剛正官員,令其盯住李祐。
起初李祐也知道怕,但憋了兩年後,實在忍不住了,固態重萌,依舊派惡奴出門欺壓齊州百姓,劫掠富戶錢財,搜刮民脂民膏。
新長史果然剛正不阿,當麵勸阻齊王不成後,當即表示要上書奏明陛下。
李祐當時正處於爛醉狀態,聞言一時惡從心上起,直接讓人把這長史官給捆了,親手給剁了。
等酒醒後,再後悔害怕也晚了。
“父皇早厭我,此番必要奪我王爵!說不定連性命也難保,既如此,不如豁出去反了!”
*
皇帝基本弄清了前因後果,便給了這個兒子一個精準的評語:
“何愚之甚!”
然後也懶得為這個蠢貨多費心,直接在朝上點了班師回京後正在做兵部尚書的李勣:“將那畜生捆了來京!”
皇帝對有兒子拉隊伍造反,一點擔心也沒有。
有的隻是惱火。
皇帝很惱怒,接到聖命的李勣大將軍也很煩惱。
唉,這種抓造反皇子的事兒可不好幹啊!萬一齊王不肯被活捉,自個兒尋死了咋辦?到底是皇帝的兒子,若是還未進京親□□代罪名,就死在他李勣平叛過程中,那他說不定就要跟著倒黴了。
他咋命這麽苦啊。
然而聖命不可違,李勣再苦也得上路。
很快,他率一百精兵輕騎疾出長安——連兵都沒帶,皇帝給了他緝拿齊王的聖旨,以及調動齊王封地附近濟、青等地府兵的權柄。
對付齊王,確實也用不著真正的精銳。
果然李勣到達齊州後,輕輕鬆鬆圍困了齊王。
唯一的難點,倒是在於勸降。
嚇得歇斯底裏的齊王,以死威脅不肯出府投降。
李勣隻好拿出畢生的耐心來哄騙人:王爺啊,快出來吧,你是陛下的親生兒子呢,就算一時犯了錯誤,可也沒造成嚴重後果(確實是,連齊州城都還沒出去,就被甕中捉鱉了,隻可惜有好幾個不肯追隨造反的官員被他殺掉了),你隻要投了,跟著臣回長安去認罪,皇帝難道會殺了你嗎?
他這樣邊哄騙齊王,邊在城外按聖旨殺‘協同謀反’之罪逆附臣,如此剛柔並用,不過三四日,齊王心理破防,束手就擒。
李勣也鬆了口氣。
臣子處置皇子謀反,最為難的一步,終於走完了。
等把齊王交到聖人手上,他這項苦差事,就算徹底交出去了。
當然,從齊州返回京城的路上,李勣還要格外當心,別讓一想要見到父皇就開始狂哭,太過‘近鄉情怯’的齊王,心理壓力過大,把自己給嚇死了。
操心的李勣再次感慨道:唉,我命好苦。
然而很快,李勣的心態就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神靈佑我,我命真好!
心態大變的緣故便是——
京中英國公府,派府中親衛傳來急報:太子李承乾意欲逼宮謀反,事未成而敗露,太子以及同黨已然被扣押,東宮封禁!
李勣聽聞此信,驚愕不能言。
第一個冒出來的居然是一個很荒謬的念頭:這,這今年三月,真熱鬧啊!
再聽來報信的親信匯報過太子謀反的同黨裏,就有之前拉攏自己的侯君集,他腦海中就剩下一個想法了:我命真好!若不是此時出京平叛,那侯君集他們動手前,肯定還要來拉他下水的!便是他不會跟著謀反,甭管是拒絕還是出麵檢舉東宮,都少不了一身腥。
於是李勣對齊王的態度大為轉變:原來以為是個晦氣的蠢貨,現在看,原來齊王是他李勣的小福星啊。
於是接到消息的這一日,李勣對齊王的態度大變,那叫一個和顏悅色。
齊王這一路都嚇得吃不下去飯,李勣原本都是令人‘請’齊王每日喝濃糖濃鹽水的,愛吃不吃,反正保住命到京城就行。
這日卻改了作風,特意命親衛奔騎去附近城鎮,給齊王買些蜜餞糕點等精細飲食,然後親自來勸齊王用一些。
搞得齊王還有點感動。
抓著李勣的手痛哭流涕:“英國公一定要在父皇跟前,為我美言幾句!我是叫小人之言誤了啊。況且父皇也知我,不過一蠢人爾,哪裏敢謀反呢?”
李勣:……這我也做不了主,等回了京,你跟太子殿下這一對難兄難弟,陛下到底怎麽處置,誰能知道呢。
唉,太子為什麽會忽然謀反呢?
李勣震驚了半日後,忽然回轉過來:甭管太子為什麽謀反,但沾上謀逆之名的太子,必是要廢除的了。
他不能在路上耽擱了。
速速回京!
儲位之爭,這才真正開始。
他立刻下令全員加快速度趕往長安。
齊王多日未好生用飯,今日才被李勣勸的多吃了些,結果這一急行軍,坐的馬車立刻顛簸起來,給他顛的暈頭轉向,連忙提出想放慢行程的要求。
被李勣冷麵拒絕。
齊王:?李勣這人也太善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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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
雖說太子謀反之事,還未及真正行動,便已被人告發,未動兵戈未見血腥。
但到底是一國太子蓄意謀反。
此事甚大,大到朝上不但沒有沸反盈天,反而是噤若寒蟬,沒有人敢主動提一句。
朝臣們全都是把嘴巴牢牢閉著,萬般謹言慎行起來。
隻等著聖人派人斷明此事。
整座太極宮全麵戒嚴。
原本三省六部的官員們,入皇城上朝與當值,出入熟慣,各處宮門的侍衛看著熟麵孔,有時候查的便不那麽嚴了。
但近來卻嚴的要命——而且侍衛們全部換了生麵孔,各個鐵麵無私,且那滿身的殺氣顯然是上過沙場見過血的兵,並非原本守宮門的尋常監門衛。
凡入皇城的官員,各個要驗過魚符,將出入的時辰記錄下來。
不隻皇城,甚至整座長安城也是外鬆內緊,看似沒有什麽腥風血雨,百姓們依舊按著晨鍾暮鼓作息,但每日負責查驗出入城門的兵衛,多了三倍不止,進出人口都查的極仔細。
連薑沃和媚娘這種一直在宮內不曾出過宮門的,都真切感受到了那種,天空似乎化作一片片刀刃一樣的壓迫感與鋒利感。
*
北漪園。
媚娘在窗前安靜地看書。
看的眼睛酸了,抬眼望向窗外時,就看到院中新架起來的幾架秋千,孤零零的獨個晃悠著。
三月,原本是春光明媚,最好的打秋千時節。
每年開春打秋千,一向是北漪園幾位才人的最愛。這時節,她們會摒棄前嫌,一起湊錢請宦官來搭兩個新的高大秋千架。畢竟前一年的秋千,經過一個秋冬無人管,一碰都亂晃,再打不得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才過了年,秋千就重新架起來了。
然而現在,卻再也沒人敢去院中打秋千歡聲笑語了,所有人都貓在自己屋裏瑟瑟躲著。
媚娘沉下心來算了算:這已經是她們被關在北漪園中第十二天了。
她不由想起了薑沃——自她進宮後六年,兩人還從未這麽久不能碰麵,不能說一句話。
宮中出了如此大事,彼此卻見不到,連書信也不通,真是懸心。
*
十二天前夜裏。
媚娘是被雨聲驚醒的。
她起身取了一塊手帕擦了額上冷汗,本來想繼續睡的——畢竟這些年,她的噩夢總是大雨綿綿,倒是也習慣了。
不過她很快就察覺到了,不止雨聲,在雨聲裏,還夾雜著一些沉重的腳步聲,以及甲胄上鎖片摩擦的略有些刺耳的金屬碰撞聲。
她披上衣裳,走到窗前,小心推開了一道縫。
外頭雖然下著雨,天空卻有些奇異的亮色,像是被火光照亮的。
於是這一晚,剩下的時間媚娘就一直沒怎麽睡著。直到第二日早晨,晨鍾聲響起。
她坐在窗前靜聽,果然,第一批要出門去提膳的宮女被攔在了門口。
掖庭中竟然進了全副武裝的侍衛!
北漪園中所有人被告知,無論是誰都不能踏出居所一步。
王才人等還以為是從前徹查掖庭宮人之類的事兒,於是撐著體麵掙紮道她們是宮嬪並非普通宮女,每日要去給娘娘們請安的。
得到的隻有沉默的拒絕。
見有想仗身份,硬要出門的才人,侍衛們也並不出言相勸,隻是沉默地拔刀,刀出鞘一半寒光閃過——很明顯,要是有人要硬闖出去,剩下那半刀一定會出鞘。
王才人等徹底被嚇到,這才臉色慘白各自退回自己屋裏。
而媚娘連自己屋門都沒出。
隻是站在窗口,從一線縫隙中沉默看著。
宮裏一定出了大事!
起初三日,不但有侍衛守門,所有人的餐食還都是固定配給的,隻有兩頓幹糧,非常硬的幹餅。險些給北漪園其餘幾位才人吃吐了,當然也是心理壓力巨大,什麽都不知道呢,就被關了起來,簡直要瘋。
到了第四日,一直負責北漪園的嚴承財,才再次出現,帶來了確切的消息。
東宮謀反,太子封禁,朝中同黨已盡數被壓入獄中!
接下來,要徹查宮闈中其餘各處,有無人與東宮勾連之人。
諸人聞之變色:凡涉及謀反事,甭管真相如何,都是腥風血雨,譬如漢武帝時,懷疑太子劉據謀反,釀成巫蠱之禍,各處搜尋關聯之人,最後連坐而死之人乃至過萬。
於是一聽此事,有兩個才人當場就嚇哭了,隻道:我們不過掖庭小才人,如何能與東宮勾連?
媚娘心道:這種事,若是皇帝意在株連,總有由頭。
比如她們這北漪園裏,若是有個掃地的小宮女,曾經跟太子宮裏哪個宦官說過話,都可以算作通東宮的罪證。
隻看皇帝想不想徹底血洗一遍了。
媚娘倒是比旁人鎮定些:聖人不似這等大肆株連之人。
大約這徹查,就真的隻是要查清楚,東宮除了勾結朝臣,有無勾結內宮之人。
*
接下來的兩日,便是殿中省的宦官來徹查北漪園。他們並不管這些才人們有沒有什麽姑娘家不想被人翻到碰到的物件,全部翻了個底朝天才走。
媚娘倒是無所謂,她這裏幾乎隻有書。
宦官們認字率遠不如宮女,見她兩箱子書,也隻是倒出來翻了翻,裏頭沒有藏著什麽就罷了。
從那後,北漪園雖然還是不開門,但總算恢複了一半正常的生活——想來宮中各處也恢複了正常運轉,起碼她們一日三餐又有著落了,當然想點菜是別想,隻是不用啃幹餅子了。
嚴承財每日都坐在門裏側,負責看大門,並從外頭接過送來的餐飯與日用物。
門外還有兩個帶刀侍衛守著。
因而嚴承財也覺得無聊,有時候就跑去廊下,跟媚娘隔著窗戶聊個天兒,說說外麵的情況——別看媚娘總往宮正司去,但她是個周全人,從沒忘記與北漪園管事嚴承財的走動。
逢年過節都有紅封送上,哪怕是在九成宮那大半年,她幾乎都沒有回過九成宮的北漪園,但到了節慶,該給嚴承財的節禮,可是一點兒沒少過。
比起旁的找了後宮妃嬪做靠山,就不怎麽理會這位北漪園管事的才人,媚娘這六年來未曾疏忽的周到,就換來嚴承財現在隻願意跑來跟她說說外頭的事兒。
“武才人看見外頭那兩個侍衛沒?每天人都不同呢。聽說聖人是把左右驍衛、威衛……乃至長安城外頭的虎豹騎都調進長安了。跟原本的監門衛可不是一回事,跟這些兵說話,都要嚇死個人。”
嚴承財邊說還不忘小心看向門口,生怕叫那倆侍衛聽見自己說他們嚇人。
之後又悄悄跟媚娘講:“聽說三司已經在審問侯將軍等人了,估計等都審完了,聖人有了決斷,咱們這兒的門就能徹底開了吧。唉,原先每日到處走不覺得,如今一被關起來,才知道這日子真難熬!”
當然嚴承財知道的也不多,媚娘甚至懷疑,他絮叨的好多話,怕不是自己瞎猜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胡亂掰給自己聽。
不過,有件事是跑不了的。
太子肯定是有謀反之舉。
而這謀反,又是完完全全沒有成功——隻看這宮中一切雖然壓抑肅穆但井井有條就可知,顯然一切盡在皇帝掌控之中。
*
媚娘翻過一頁書。
被關在北漪園的時間,她基本都在看書。
看的最多的是《漢書·高後紀》。
其實看了很多遍,她都能背下來了——高皇後呂氏,佐高祖定天下……[1]
漢代出身微末,最終成為皇後、太後的女子不止一個,後宮幹政的女子也不少。但媚娘還是最喜歡呂後——無他,別的皇後、太後也沒能跟帝王一樣待遇,混上個單獨的本紀。
媚娘熟練跳過幾段諸如‘惠帝繼位,呂後為太後’‘惠帝崩,取後宮美人之子立為少帝’‘封呂家諸人列侯’等幾段,邊端起茶杯來啜了一口,邊看起呂後廢少帝的一段。
少帝得知自己並非皇後親生子,朝政又被太後把持著,不由口出怨言,心生二意。
太後直接將少帝關押到永巷中,很快下詔廢帝。
那封詔書,媚娘自然也記得爛熟,也跳過不看。
她今日想看的就是群臣不得不奉太後詔那段——
群臣皆曰:“皇太後為天下計,所以安宗廟、社稷甚深。頓首奉詔。”[1]
每次看到這段,媚娘隻覺得像是夏日飲冰一樣,激起一陣冰爽卻暢快地戰栗。
這大概是空前,或許也是絕後的,女子所能掌握的最高權力了吧。
能夠廢立帝王,群臣盡皆俯首!
從前,媚娘隻是很喜歡看這段,就像也很喜歡曾經跟薑沃討論過的‘張儀複仇記’一樣。
但此時再看,媚娘又有了不同的體悟。
史書寥寥數筆,隻是記載皇太後下詔,群臣俯首如被風吹過的蒲草。
但今年的兩位皇子接連謀反事件,這十二日宮中的風聲鶴唳,帶給了媚娘不同的感悟。
大話人人能說,甚至隻要舍得一身剮,人人都能把自己當成皇帝來下詔——比如那遠在齊州的齊王李祐,就敢下詔給自己手下封宰相,可不過是個大笑話。
如果說齊王是一句笑話,那麽太子就像是一句警世恒言:連國之儲君的太子,要行謀反事,也會立刻被皇帝無聲無息地鎮壓。
這十二日宮中的兵戈嚴整,就給媚娘上了絕佳的一課:奪權這種事,是要掌控力的。
皇帝對軍權的掌控,對皇城內外的掌控,都注定了結果。為什麽他的政變能成,為什麽其餘人的政變連水花都沒有激起。
就像呂後廢少帝,這史書不過寥寥幾筆。
然而那時的漫長歲月中,不知那位呂皇太後,又花了多少精力去掌控群臣,掌控朝政。
從前,媚娘在史冊裏看到了呂後廢立的大權,看到了權力施行的過程和後果。
但這一回,她真正的看到了刀鋒。
看到了,要保證權力能施行下去的至為重要的根基。
*
媚娘讀到“皇太後崩於未央宮”時,院中傳來了聲音。
是嚴承財站在院中朗聲道:“這月的衣料,尚服局已送來了,請才人們按例取了去。”
可見外頭諸事基本平定,晚了幾日的衣料都已經按數送來了。
幾處屋門陸續打開。
有三四個才人,帶著小宮女來院中長案上挑選衣料。每人兩匹的例,雖說花色都大同小異,但早來挑,總能挑到自己更中意的。
媚娘在屋裏慢悠悠收拾書——她是習慣了最晚出去的。她一向懶得在這些吃穿小事上與人發生口角。
當然,如果有人故意想奪占了她的份例,也是不可能的,媚娘不跟她們鬥閑氣計較小事,可不會由著人欺負。
她邊收拾書,邊聽外麵幾個才人閑話。
“沒想到這月雖送晚了,花色竟還不錯。”
“咱們也快能出去了吧。”
“唉,果然咱們的份例裏是沒有棉布的,聽說尚服局已經有十來個巧手的宮人能織出一種細滑的棉布來了——聽說用來做貼身的衣裳最舒坦。”
媚娘是這時候走出去的。
然而見了媚娘走過來,幾個原本都在挑衣料的才人,忽然臉色大變,然後退開兩步,有一個還特意堆笑道:“武,武才人來了,你先選,我們再選就行。”
比起之前的態度來,可謂是大變。
媚娘隻做不見。
她知道這些人在怕她。
*
北漪園的才人之所以怕媚娘,起因還是在殿中省來搜查屋子那一日。
其實搜北漪園,殿中省是最手下留情的,到底不是普通宮女,這些才人也都各有依仗。
於是速速搜完後,首領宦官就站在院中進行最後的例行詢問:“這些時日,北漪園中有無宮人行跡鬼祟,常私下外出?若有,各位才人一定不可替之隱瞞!”
旁人都搖頭,唯有王才人忽然站出來道:“宮人倒是都本分,隻是武才人,她常不住在北漪園中,就是公公說的那話了,常私下外出行跡鬼祟!”
媚娘回頭,眼睛盯著了王才人。
以往王才人屢屢言語刻薄她都可以不當回事。
但這次,殿中省是在徹查太子謀反事!王才人竟然說出這樣的話,甭管是蠢的不知這話的嚴重性,還是壞的故意想看她被抓去嚴刑拷打,還是兩者兼有,都徹底碰到了媚娘的底線。
果然,那殿中省的宦官本來都要走了,此時立刻駐足:“武才人是哪個?!你可有話要分辨?”
這也就是兩個才人,要是尋常宮女,早不容人自辯,立時將舉發人和被告人一起拿下帶走了。
王才人被媚娘寒光淩然的一眼看的居然有些害怕,甚至退了一步,但還是努力壯著膽子道:“你瞪我作甚,你明明就是隔三差五就不在這北漪園住嘛!雖說你每回都稱往宮正司去,但我們又不能跟著你,誰知道你到底去了哪兒?”
殿中省宦官皺眉:“怎麽又扯上宮正司?”
媚娘站出來,冷靜解釋道,自己不在北漪園的時間,都在宮正司,不止一人可為人證。
旁邊嚴承財是得過陶枳囑咐的,又拿了媚娘多年好處,連忙也上前堆笑幫著作證,又拍胸脯道:“武才人不在北漪園的日子,我這裏都是冊子記錄的。想來宮正司也有。”
除了九成宮那段時日,媚娘每回去宮正司過夜前,都會在北漪園這裏留下記錄。
有時候嚴承財還覺得她太小心較真了。
這會子卻發現,真是小心駛得萬年船啊。
那首領宦官一邊叫嚴承財拿冊子,尤其是近一年的,一邊點了身邊一個小宦官:“去隔壁尚服局請兩位宮正司的女官過來對證——她們正在查尚服局宮女才是。”
見到來人恰好是劉司正和於寧,媚娘就更放心了。
果然劉司正三言兩語就給媚娘作了證,還道:“什麽?王才人你說武才人夜裏也不跟我住,我怎麽能作保?好吧,那不如去前頭太史局請薑太史丞回來再細證?”
那宦官聞言忙擺手:“不必,很不必驚擾薑太史丞了。劉司正的話自然就是鐵證。入夜宮門落鎖,人既然在宮正司,難道還能飛了不成?”
說著就擺手,準備帶人離開北漪園。
然而這回換武才人請他留步了。
領頭宦官隻好停步:……這還沒完了。
隻聽武才人開口了,她聲音冷靜,口齒清晰道:“貞觀十四年六月,王才人第一回 得往陰妃處拜見。”
“十四年臘月,王才人得陰妃賞賜兩匹絹。”
她一條條數下去。
“十五年九月,王才人與我炫耀,陰妃單獨留了她趕圍棋,並賞賜了齊州特有的魯墨兩方。”
“年前,王才人再次與我道,陰妃單單贈與她嵌貓眼石鐲一對,亦是齊王送與母親之物——哦,好像就是王才人現在手上帶著的這一對。”
滿院寂靜。
人皆駭然。
這些細碎的事情,有些連王才人自己都不記得了。她隻是呆呆看著媚娘一件件說出來。
殿中省領頭的宦官聽完,麵色凝重一擺手,幾個人圍過來:“王才人得跟咱們走一趟了。”
王才人這才反應過來大哭道:“你們憑什麽帶我走?就算是陰妃娘娘私下賞賜於我,又怎的?!”
殿中省的宦官都覺得這人太蠢了,懶得多說:太子謀反雖然要緊,但齊王謀反也不可能一筆勾銷了哇。哪怕陰妃自己不病倒在宮,現在她的宮門也是鐵鎖鎖住嚴密把守。
有嫌疑的人肯定要帶走細問。
不過三日,嚴承財就悄悄來跟媚娘說了王才人的下場:事關掖庭才人,又查過隻是與陰妃來往過密,不幹太子與齊王事,聖人哪裏有空理會,隻讓韋貴妃自行處置。
且說王才人最開始是投靠韋貴妃的,韋貴妃還真舉薦過她,結果見這才人竟然是因為跟陰妃來往過密被抓的,心中很不高興,幹脆利落就給王才人發落到西掖庭去了——去吧,跟那些沒入宮中為奴的罪臣之家女眷一般幹粗活去吧。
嚴承財跟武才人說完這個消息,就見武才人並不吃驚。
也是,武才人隻說王才人與陰妃交往過密事,半點不涉旁人,想來開口時就都想過了。
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嚴承財再次心中感慨:可惜武才人沒攤上好時候進宮,那要是早十來年跟了聖人,這樣的品貌和聰慧,說不定今日就是貴妃楊妃這般位份了。
*
經此一事,北漪園剩下幾位才人,都對媚娘懼怕起來。
她們原本覺得媚娘是一隻羊,很是離群隱忍的那種。除非惹急了她(比如搶她的份例),她才會亮出鋒利的角來頂一頂人。
但這次事兒之後,她們忽然發現,不對,這不是羊啊,這絕對是一隻在草叢裏潛伏著,找準時機一口把獵物脖子咬斷的虎豹啊!
剩下的小才人們再見了媚娘,立刻後退:怕了怕了,大佬先挑。
媚娘還與她們客氣了兩句,見她們縮成一團堅決不敢越過她,媚娘自己其實還有點納悶:當日她狀告王才人也是有理有據,又不是什麽持刀行凶現場,這些人怎麽怕成這樣?
卻不知,她當時揭露王才人之果決鎮定、口齒清晰,以及麵對王才人怨恨痛罵那種毫不在乎,除去王才人如拂去衣上灰塵的態度,才讓她們害怕。
她們下意識覺得,在那種場合能從容做出這種事的武才人,以及一直看似隱忍離群,實則將所有事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關鍵時刻有理有據一一道來,直接把人釘死的做派,實在太可怕了。
何況她們早忘了這些年有沒有什麽言辭不當,以及具體的把柄落在武才人手裏了。
所以還是惹不起就好好敬著:您先請,我們特別願意用您挑剩下的!
*
不光北漪園的才人,其餘旁觀者亦有心驚肉跳的。
“說來,武才人此番行事,與以往大不相同,讓我有些害怕。”說這話是於寧,她當日從北漪園親眼看了此事就頗吃驚,過了好幾日,思來想去還是叫上劉司正一起,跟薑沃說了這事。
“為何?”薑沃從書中抬起頭,好奇問於寧:“又不是武姐姐害人,不過是有人害她,她才反擊,說的也都是實情——殿中省和咱們宮正司不是都審過了?半點沒有冤枉過王才人。”
於寧想了想:“可是原本武才人,都是很容讓謙和的性情,怎麽忽然這麽……”
哦,這位是把媚娘當成老好人大善人了。
薑沃正色道:“於典正,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我倒覺得武姐姐所做沒有任何問題——換了我,也會如此做!”
於寧不禁有些尷尬。
薑沃剛開始做典正的時候,於寧正是帶她的前輩,所以哪怕後來薑沃去了太史局,已經做到了官位比她高的太史丞,但對她一直格外尊敬些,與待劉司正等長輩差不多。
於寧沒想到,薑沃今日會這樣正色駁回她。
見氣氛有些凝重,劉司正便居中道:“於寧,武才人一貫容讓謙和,是咱們都問心無愧一貫對她和氣的緣故。那王才人卻不同——要命的時候,故意說出要命的話,就是其心可誅!”
於寧連忙順著這個台階下來,跟劉司正一起走了,出門才紅著臉道:“司正,我並不是要……隻是覺得武才人似乎變了。”
劉司正擺手歎氣:“阿寧,另一位司正年紀大了,眼睛不太好,這兩年寫文書越來越吃力,她本人也有意去九成宮做個清閑管事養老。故而我一直看好你接替司正位。”
她曾與陶宮正提過此事,然而陶宮正卻道於寧還欠磨練。
劉司正今日也覺出來了:“阿寧,在看人上,你的確還差些。”
“你覺得武才人謙恭柔善,大約是因為她總是不計較的幫咱們寫公文,且你我覺得算不上好處的事兒,她都記得,會一絲不錯的跟公廚送飯菜錢,給咱們送上親手做的針線——但你如何不明白,記恩的人當然記仇!”
“她原就是這樣的性子。你今日這些話,好在未當麵說給她,否則要冷人心的。”
劉司正就很明白,這種人的心,不能冷,不能傷,否則再難回轉。
於寧低頭認錯:“是我想差了。”
劉司正也不由扶額頭疼:她原以為於寧叫她來說武才人化險為夷事,是想要寬慰小沃呢,誰成想竟然說出方才的話來。
早知道怎麽會放她來得罪人喲!
*
送走劉司正和於典正後,薑沃將手裏的一冊《史記》隨手翻著,看到一頁停了下來。
那是《史記》裏關於伍子胥複仇的故事。
伍子胥出身楚國,其父為太子之師。
楚王昏庸無道,廢太子後,還要誅殺所有太子近臣,伍子胥全家因此而滅。
伍子胥為複仇,逃往吳國,輔佐吳國公子坐上吳王之位,然後隨吳王一起攻打故國楚國。哪怕此時害得他家破人亡的楚王已死,伍子胥也沒有罷休,做出挖墳笞屍之事。
正因此舉,曆來關於伍子胥爭議頗大,有人讚他‘智勇深沉,恩怨分明’有人罵他‘勇而無禮,為人剛暴’。
那時候,媚娘跟她在燈下一起看書,薑沃將‘伍子胥’之事與她看,媚娘便道:“我與司馬公之意相同——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如此深仇如何能不報?”
薑沃不由想起前世看《警世恒言》,裏頭有這樣一句話:“有冤報冤,有仇報仇……讓我者生,擋我者死。”[2]
這就是媚娘,她何曾變過?
*
“武才人。”嚴承財在外頭輕輕叩門。
媚娘打開門,就見嚴承財拿了冊子請她簽個名字:“尚服局送來的料子,才人可都拆了看了?沒有短缺或者夾雜織壞的料子吧?”
都確認無誤後,名冊要再交回尚服局去,證明這些才人們已經驗過了本月衣料無誤。
媚娘寫字的時候,嚴承財卻又迅速遞上一個小小的信封。
她不動聲色收下,關上門一看,見封口處印著一個熟悉的‘月’印。
媚娘便取出自己隨身攜帶的‘日’印,印過確定是薑沃送來的信無疑,這才連忙拆開——這會子特意送信來,不會有什麽要緊事吧。
媚娘看清信內容的時候,不由笑了。
與其說是一封信,不如說是一幅畫。
畫上一隻猞猁,居然動作神態像人一樣,一手拎了小鞭子,一手舉了塊牌子。線條很簡單,卻很生動。
媚娘一見便知:王才人之事,她已經知道了啊。
所以才送來這樣一封哄她高興的信。
小猞猁舉的牌子上是三個字:“諸事安?”
媚娘推開窗。
天放晴了。
春日的風穿過窗子,拂過她的衣袂,也似乎吹走了這些時日北漪園沉悶的氣悶。
她落筆。
“諸事安,勿念。”
*
李勣回到長安時,正趕上太子之案的終審。
他奉命至大理寺,見到了就在一月前,還與他一並‘圖形淩煙閣’的侯君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