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功成
薑沃把曆史中出現過的淩煙閣布局,與閻立本大體描述了一遍。
尤其是最關鍵的分層問題——最終淩煙閣懸功臣圖時,並沒有分為兩層。而是隻將畫像懸於一樓,二層虛設為敬天地之意。
想來皇帝應當覺得,分上下兩層太明顯的高低區分不好,後來索性取消了第二層掛畫像的計劃。
隻是把單層的淩煙閣分了兩部分:隔內和隔外。
隔內是一半是‘功高宰輔’,一半是‘功高諸侯’;隔外則是次一等的功臣。[1]
閻立本邊聽邊點頭:其實他在這些方麵確實不精通,並不清楚這個主意到底好不好,但覺得反正比他這什麽都想不出來的好。
於是很快草擬了一封奏疏,然後又按照薑沃的描述,畫了兩幅布局圖出來。
“等我再將奏疏潤色謄抄一遍,就去回稟聖人。”
完了此事,閻立本鬆了口氣,然後開始期待:“唉,什麽時候才能定下淩煙閣二十四功臣的名單啊,我真想開始動筆。”陛下您也是,既有此想法,數目和人名一起放出來唄,還分兩回讓人百爪撓心。
閻立本等的嘴角都有點上火起泡。
薑沃莞爾:“朝臣們隻有比您更急的。”
閻立本想了想,不由笑出了聲:“是哈。”
解決完正事,閻立本從外麵叫了個小宦官送烏梅飲過來,邀請薑沃在外間稍坐:“喝杯井水鎮過的烏梅飲再走吧,今日天熱的很。”
薑沃就坐下喝了一杯飲子,這才告辭出去。
誰料還沒有走出將作監,就被另一位將作少監於鹿給攔下來了。就是方才閻立本光明正大甩了公事給他的那位於少監。
與司農寺的配置差不多。閻立本是靠專業立足,將作監的具體運作,他管的很少,也實在管不明白。哪怕下屬們吵到他跟前來,他也是一個頭兩個大的躲為上策。
於是皇帝也給他搭配了一個精明強幹的將作少監,把此處一手抓起來。
畢竟將作監管負責各類營造,油水其實是很大的。
自然,如閻立本這等家世和性情,不會去貪汙工程款項,但問題是他也看不出來別人有無貪腐,有無以次充好。
將作監至今能正常,甚至高速有效的運轉,靠的就是這位於鹿於少監的手腕。
薑沃剛轉過回廊,就見於鹿在大門口來回踱步,一抬眼看到她立刻就走過來,顯然是專門在門口等她。
薑沃還以為他來問自己剛才的糾紛呢,就笑道:“於少監,閻少監都斷不得的撥費之事,我更難斷了。”
於鹿忙笑道:“薑太史丞放心,哪能勞動您處置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已經處置好了。”
然後做出邀請的手勢:“我有一事求太史丞,不是能否撥冗?”
薑沃今日原就是領了聖命公務出來的,沒什麽急事,就點了點頭,跟著於鹿到了將作監待客的正堂。
於鹿還要給她倒飲子,薑沃止住道:“剛從閻少監處用過了。”
“於少監有話直說便是。”
於鹿點頭,接著開口就把她好一通誇,誇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從她入太史局做生員開始,一直誇到薑沃為淩煙閣測算吉日,難得給薑沃誇得有點茫然,覺得身上寒毛紛紛起立。
眼見於鹿誇完現有的功績,又要開始展望她的未來,薑沃連忙給他打住,再次請他有話直說。
於鹿這才道:“我聽說薑太史丞是神緣天授,就像薑太史丞之前令匠人打的‘炒鍋’‘鍋鏟’,真是新鮮物。”他對著北邊拱手:“聖人都說‘炒菜’的滋味別有不同。之後又有不少王府公卿之家,來將作監高價定過‘炒鍋’。”
他說到這兒,薑沃就猜到了五分。
果然於鹿眼睛發亮繼續道:“聽聞今年司農寺種出來的能紡布的棉花,也是薑太史丞夢到,托給鴻臚寺使團,這才尋回來的。”
今夏,司農寺的棉花田剛收獲第一茬。
本土的棉布,也剛剛開始試著紡織。
棉花要紡成布,需要經過梳棉、彈棉等步驟,現用的法子都是根據高昌國現有的經驗摸索的。其中梳棉用的木機,還是司農寺托給將作監製作出來的,難怪於鹿知道的這麽清楚。
薑沃聞此事也覺得心中歡喜。
相信不過幾年,棉株的各種用處就會被極大的挖掘,棉布的紡織技術也會大踏步前進——在改善生活的創造力上,薑沃從不懷疑華夏的百姓們。
在薑沃生活的時代,時不時出土的文物壁畫等,都會出現讓人吃驚的古代勞動人民智慧,技藝之精巧。
看著司農寺熱火朝天的種棉花,於鹿就眼饞的不得了。
他是個很有事業心的少監,也想給自己的履曆添一筆呢。
於是特意請了薑沃過來:“薑太史丞若再有什麽神夢,涉及到營造器物的,萬望賜教。”然後就差拍著胸脯保證,將作監絕對給她一路開綠燈,從此後薑沃有什麽需要將作監做的,隻管吩咐。
薑沃一笑:“做夢的事,誰說得準呢。”
於鹿忙點頭:“是是是,神跡天授,如何會常有。非得太史丞這樣的有仙緣之人才能偶然夢見。”又再次小心重申,他絕沒有故意討要占功之意,隻是想薑太史丞若有夢,哪怕再稀奇古怪的東西,隻要告訴他,他都會盡全力去製作。可別怕麻煩怕將作監不盡心,就懶得說與人。
他也知道,薑太史丞說的沒有夢見,未必是真。
但他一點也不氣餒:是啊,非親非故的,人家薑太史丞哪怕夢見了什麽神物,憑啥告訴他呢。
但人的情分是一點點相處出來的,這次他先表明心跡,之後常來常往,等熟絡起來,將來太史丞一旦夢見什麽,說不得就願意與他說了。
*
晌午去了一趟修建中的淩煙閣,走了許多路,薑沃熱的很想洗頭發。
於是按照流程請了半天假。
太史局的請假流程是,提出申請後,至少要上報到一位太史丞處批複——她就是太史丞,所以愉快的給自己準了半日假期。
回掖庭後,薑沃還繞道去北漪園,邀請了媚娘一並沐發。
兩人與幾年前初次相識那般,依舊是在院中沐發,坐在院裏感受夏日帶著微熱的風。薑沃,也依舊不太會纏頭巾,還是媚娘給她纏牢了。
夏日的風熱乎乎吹過來,還帶著茶葉蛋的香氣。
一到夏日,媚娘飲食就會清減下來,有時候隻肯用菜蔬,再不願意吃肉。
薑沃就勸她:夏日再沒有胃口,也要努力吃些肉蛋才能養好身子,媚娘就也常煮茶葉蛋來吃。
一切有如五年前。
媚娘都有一瞬間恍惚了。
還是薑沃說的話把她拽回了今日。
“姐姐,我今兒去看淩煙閣了。”
媚娘也盼著趕緊公布淩煙閣二十四功臣的名單——她已知晉王想要獲得李勣的支持,而李勣也把淩煙閣的事兒請托給了晉王。
若是此番李勣名列在內,雖是他個人的功績為主,也必會記下晉王這個人情。
媚娘就在心裏祈禱李勣能榜上有名。
如今朝中有希望的重臣,紛紛在祈禱。
太史局算吉日的頻率直線上升——許多朝臣都來算吉日請神佛入宅,有請菩薩的,有請三清道尊的,甚至還有請薑太公的,真是拜什麽的都有。
朝臣們來往太史局時,薑沃能感覺到他們的目光會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也是,薑沃是曾經一卦卦出盧照鄰詩會魁首,不少朝臣肯定動過心思,想讓她幫忙起卦自己能上淩煙閣否。
隻是到底沒有敢做這件事的:淩煙閣二十四功臣,全是聖意欽定,若是他們尋人卜算聖心,別說太史局不會應下這樣的要求,便是威逼利誘的請人卜了,一旦傳出去必然惹惱了皇帝,那真是連候選的機會都沒了。
還是繼續求神拜佛吧。
唯一一個毫不避諱,直接跟薑沃提起淩煙閣的就是長孫無忌。
有日,他親自溜達到太史局來,給孫兒拿定婚的吉日。見到薑沃,就走過來大大方方問道:“薑太史丞卦象精準,不如算一算,老夫能不能圖形淩煙閣呢?”
薑沃:……
無語片刻後,她幽幽道:“趙國公何以出言相戲?”
長孫無忌不由撫掌一笑,之後拿著吉日就飄然離去,依舊風度翩翩,跟其餘焦慮的重臣們形成了鮮明對比。
薑沃目送他:啊,看看這保送生的嘴臉,何其氣人呐!
*
七夕後,萬眾矚目的淩煙閣二十四功臣名單,終於公布於眾!
因怕上榜重臣們為了排序再爭論起來,二鳳皇帝很難得給他的聖旨寫了備注:這二十四功臣的排行,並非是按照功勞大小排的,而是按照現在身上的官職來排的。
言下之意:排名靠後也不是朕覺得你們功勞不重要,別都來朕跟前喊冤。
讓薑沃想起了現代出的各種名單,
特意備注下‘以姓氏首字母排序’,來避免爭端。
千年前,千年後,不蒸饅頭爭口氣的觀念都是一樣的。
朝上一片沸騰。
這份名單以光速傳遍天下!
倒是薑沃對這個名單一點也不好奇:‘絕代宦官前輩’的書裏,對淩煙閣布局都描述的清楚,何況這頭一批進淩煙閣的全明星人物陣容,裏頭都有詳細記載,他祭拜時是一一拜過去的。
她算是被劇透了一臉。
心中一點兒風波不起,還能優哉遊哉去跟閻立本閑聊——這也是她今年能跟閻立本閑聊的最後時光了,名單既出,閻立本接下來就要忙著作畫了。
因皇帝在下發二十四功臣名單的時候,還給了閻立本‘截稿日期’。要求閻立本最好年前就能把所有人物初稿畫定,年後二月,大祭天之禮過後,就卜吉日,將所有畫像都掛入淩煙閣。
閻立本原以為能有一年多的時間作畫,誰知這期限給的這麽緊,滿打滿算竟然隻有半年。
他立刻緊張了起來。
但時間再緊張,薑沃來了,他還是立刻要見,然後悄悄拜托道:“到時候掛畫的吉日哪怕不是你來算,也是兩位仙師算。我若是沒有畫完,一定要幫我拖延些日子啊。”
薑沃笑眯眯:“我相信閻大師,一定能畫出來的。”又好奇問道:“尚且在世的朝臣們好說,那些已故的朝臣,閻大師也未必各個親眼見過,怎麽辦呢?”
閻立本也發愁:“隻好去尋其家人,將生前的畫像拿來與我了——唉,我最不愛看旁人的人物畫,哪裏能畫的有我好呢?原畫便沒有神魂,我又如何添上?”頗有種一創連累二創的遺憾。
他這話說的自然而然,正是天下第一畫師的底氣。
邊說他邊展開一份抄錄的‘淩煙閣二十四功臣’名單,指著人名挨個給薑沃看:“這回聖人定的已故功臣真是不少。”
一共二十四個珍貴名額,已故功臣就占了十一個。其中諸如劉政會、張公瑾等舊臣,其實因故去得早,許多立功機會都錯過了,一條條論功績未必比在世的臣子們高。但念在是早先從龍的舊臣,二鳳皇帝就把他們都放在了淩煙閣二十四功臣裏頭。
閻立本不由感歎:“可見陛下是個念舊情的人!”
當然感歎完也不免發愁:已故的臣子越多,他作畫的難度就越大啊!他對這些臣子不熟悉,二鳳皇帝必是熟悉的,到時候畫出來神韻不像,皇帝想必不會滿意。
愁完故去者,閻立本又開始愁生者。
“唉,就算還在的功臣,也不好畫。比如魏侍中,他這兩年病的支離憔悴,我若是照著他現在的樣子去畫,不知聖人看了會不會心裏難受。可若是畫魏侍中年輕時候——我真記不得了啊。”
他這樣一說,薑沃倒是一怔。
難道皇帝這樣急著建淩煙閣,也有魏征的緣故?
是啊,年輕時候意氣風發,漸漸遠去,連朝夕相見的肱股之臣都一個個老邁病弱。
皇帝心裏是什麽滋味呢。
衰老對一個帝王來說,想來是件可怕的事情。
淩煙閣大約也是他的歸來望思,憶往昔崢嶸之寄托吧。
薑沃正如此想著,閻立本卻又道:“哎,你有什麽好主意不曾?”
“上次你提起的淩煙閣圖布局之事,聖人就很滿意。這回,你也幫我再想想主意啊。”
事關淩煙閣布局,閻立本代兩人擬了奏章遞上去。聖人很快批複了可,同意將二樓單獨留出,專門放置代表天、地、帝王與蒼生的祭器。
隻於一樓懸掛功臣圖像。
閻立本是個很實在的人,皇帝問他,他就老老實實說,他隻負責了丈量工作,想出這個主意的是薑太史丞。
薑沃再次喜提五十根籌子。
所以這回,閻立本又來問她。
此番沒有標準答案了。
薑沃凝神想去,目光無意識的掃過閻立本的畫室——裏麵已經掛滿了二十四功臣的舊人像圖。
淩煙閣二十四功臣的名單一出來,那些故去功臣的家人,都深感天恩,忙不迭的就把家中能搜羅來的所有畫像都翻找出來,送到閻立本這裏,供閻大師參考。
因此閻立本這裏高高低低懸掛著許多人像,有的是穿官服畫的板正之像,有的則紙張粗糙,一看就是市井畫坊所做,亦有著常服、著戎裝的各色畫像。
薑沃心裏浮現出一個主意。
她剛要說出來供閻立本參考,就見閻立本一臉實在期盼地看著她,手裏都抓起了筆。
薑沃:……
看閻立本這信賴的架勢,估計她說一個主意,閻立本就會直接照抄,不會再去想別的了。於是她點開係統,花了一根籌子,把自己方才的想法卜了一卦吉凶。
總不能出了個餿主意,害的閻大師倒黴吧。
看著命運之骰滴裏咕嚕轉完,點數為上吉,薑沃才把這個主意說出來。
“閻少監,我記得聖人特意跟您說過,這人像都要等人大小是不是?”
閻立本點頭:“是啊,所以我才按照真人的尺寸,去量淩煙閣的牆壁。”
薑沃道:“聖人這樣要求,想來不隻為了尺寸,是為了要‘見畫如麵’。”二鳳皇帝希望站在畫前,就像是見到了他最熟悉的功臣一般,他們曾為他出謀劃策、出生入死……
“既如此,我覺得要是把所有功臣都畫成按品級著官服,端坐在椅子上的樣子,聖人隻怕不會滿意。”
那種標準的證件照版‘二十四功臣圖’,不是二鳳皇帝追求的。
“不如畫聖人心裏,記得最深的樣子。”
閻立本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每個人的著裝、甚至姿態都不同?”
薑沃笑道:“若是旁人,畫二十四個神韻姿態全然不同的功臣,肯定要難為壞了。”肯定不如畫‘證件照’來的簡單有規律還不易出錯。
但她麵前這可是閻立本啊:“這肯定難不倒閻大師!”
閻立本被捧的臉上都是止不住的笑,還要努力謙虛下:“哪裏哪裏。”到底沒忍住,發出了一聲嘿嘿。
薑沃莞爾,繼續道:“旁人我不太了解,就拿一人與閻少監舉個例子吧。比如鄂國公。”
鄂國公尉遲敬德,是跟著皇帝很多年的舊臣,甭管是當年打竇建德,還是玄武門,都是緊跟在二鳳皇帝身邊的。
“聖人曾讚過鄂國公英勇——戰場之上,聖人持弓箭,尉遲將軍持槊相隨,哪怕敵人百萬,也無所畏懼。”
薑沃遙想了下二鳳皇帝年輕時候戰場上的風采:“那麽,聖人想看到的尉遲將軍的畫像,應當不是穿著官服端坐在那裏的朝臣圖,而是持槊而立,在他身後護衛他闖入千軍萬馬中的將軍。”
閻立本連連點頭。
“是,我這就去尋聖人去。”還特意尋出了一大摞適合簡單勾線用的紙,抱在懷裏就準備去找二鳳皇帝采風,去一一問過,這些人在皇帝心裏最深刻的形象。
閻立本風風火火地走了,薑沃倒是在畫室又坐了好一會兒。
滿屋懸掛的已故功臣畫像,靜謐莊重。
英魂已歸於地府。
但沒關係,有人會永永遠遠記著他們。
淩煙閣,是二鳳皇帝給自己,給所有一生為他盡忠的臣子一個跨越時空的答複:朕,從沒有忘記過你們。
*
從閻立本這裏出來,薑沃在千步道上遇到了江夏王李道宗。
薑沃與他行禮,李道宗頷首為應,看起來沒精打采的,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原本他見了薑沃都會閑聊幾句——文成公主是他一路送到吐蕃去的,之前自然跟太史局打過交道。
李道宗也不是個傲慢的人,平時見了跟誰都有說有笑的,言談還頗為風趣。
今日顯然是沒有心情。
無他,李道宗沒有入選淩煙閣。
這種有資格候選,最終沒進淩煙閣的重臣,最是難受。
皇帝還特意召李道宗安慰解釋了一回:一來李道宗才四十出頭,年紀還輕,二來他是李唐宗室,淩煙閣還是要先留給了老臣與外姓功臣們,宗親一個也沒進。
李道宗在皇帝跟前連連表示不敢奢求,但私下自然是難過的緊。
錯過這次機會就是真的錯過了啊!
大唐開國來獨一份的二十四功臣淩煙閣,他沒有趕上,以後便是再掛進去,也已經晚了,再不一樣了。
因此李道宗整個人都蔫吧地像是枯萎的菜苗。
薑沃也隻好為這位江夏王歎口氣。
說來也巧,她還沒走回太史局,又瞥到了跟李道宗完全相反的人走過去。
長孫無忌意氣風發。
如何不意氣風發?
李道宗年紀輕,但長孫無忌年紀也不老啊。
但他妥妥保送淩煙閣不說,這份按官位排的淩煙閣功臣,趙國公兼大司徒的長孫無忌,還位列淩煙閣第一人!
他的紫袍翻飛於風中。
薑沃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那句‘走出了六親不認的步伐’真的挺寫實的。
‘淩煙閣,畫功名’,多少人的美夢成真與夢碎啊。
*
薑沃回到宮正司的時候,聞到淡淡的酒味。
果然見媚娘正在溫酒。
小泥爐的火光映紅了媚娘的半邊臉龐,雖還未沾染酒意,但媚娘的臉已然豔如明霞。
真的美。
薑沃很喜歡欣賞美人、美景、任何美好的事物。
尤其媚娘的美,不帶一點柔弱與易碎,隻是明亮、鮮活。哪怕用花來比喻,媚娘也從來不是隨逝水的嬌花,而是哪怕長在懸崖碎石間,也依舊頑強紮根,然後開出來最明豔的花。
見薑沃進門,媚娘笑道:“今夜該慶祝一下。”
為她們共同下注的晉王慶祝。
李勣入選了淩煙閣二十四功臣!
入的還頗險,他是這回功臣譜裏最年輕的人之一,且隻位列第二十三名,排在榜單的尾巴上,可見很有可能二鳳皇帝一念之差,他就跟李道宗一樣被放到榜外去了。
媚娘看過‘二十四功臣名錄’,很是鬆了口氣。
想來,晉王也是一樣歡喜的吧。
就算兩人不能一起慶祝,但是媚娘這一晚,還是想喝一杯酒,算是遠遠的給晉王賀過了。
但是……媚娘對薑沃道:“你隻能喝一杯,而且,咱們得先去拿些吃的來吃過再喝。”
薑沃就去公廚請李廚娘幫忙做兩個小炒,一轉身又見到有一盆醃好的熟蠶豆,忽然想起了之前看的《孔乙己》,於是就又要了一碟子蠶豆來配酒。
*
李治自然為李勣和自己高興。
隻是他雖高興,卻也沒有亂了分寸,並沒有派人去給李勣送信——李勣自有兒子在京中,肯定會想盡辦法,把這個絕世好消息傳到邊境去。估計府中派去報信的家下人口,都得分好幾隊,生怕去了前線,找不到李勣,沒法第一時間通知他。
很快,前線也傳來了捷報。
李勣率軍在諾真水之地,與薛延陀一戰,大破薛延陀!
斬獲敵兵戰馬萬餘,財物無數,堪稱大捷!
而且一場大捷還不是結束,很快,李勣又接連送回兩回小捷戰報。
二鳳皇帝聖心大悅。
*
說來,長安城中皇帝龍顏和悅,但遠在大漠的行軍大總管,李勣大將軍,其實不太高興——那夷男也太能跑了,跟個兔子似的逮不住啊!
諾真水一戰,唐軍大破薛延陀大軍。
但夷男見勢不好,早率輕騎跑沒影了。
李勣按照二鳳皇帝的聖意,並不帶軍深入大漠,而是就停留在原東突厥之地,以逸待勞,看薛延陀敢不敢再來。
果然,夷男這個反複無常的性情,覺得二十萬大軍,對五萬唐軍怎麽能輸的這麽難看呢,肯定是第一回 遭遇戰輕敵了。
於是第二回 又來偷襲。
李勣心中很高興:來了!又來了!這回可要逮住他。
結果夷男命好,還是躥了。之後,薛延陀又試探著打了第三次,幾乎還沒怎麽交上兵,就徹底放棄了招惹大唐。
貞觀十六年的九月。
薛延陀二十萬大軍一敗再敗,連續敗給李勣三次後,夷男終於破防了(李勣:其實讓你跑掉三次我比你還破防)。
薛延陀正式滑跪,上書投降,向天可汗認錯。表示再不敢動大唐麾下的‘東突厥’。
夷男在某些方麵,是很有些能屈能伸本事的,他一滑跪就滑的特別堅決,在國書上卑微認錯不說,還給自己找了個完美的借口:東突厥阿史那思摩的祖父,曾經幹掉過他的祖輩,所以他腦子一熱,為了報殺祖之仇,忍不住打了東突厥,真沒有對大唐天可汗不敬的意思啊。
素聞天可汗以孝治國,求天可汗饒恕他因孝心犯下的過錯。
這話一出,薛延陀還占了點道理——實在是之前薛延陀跟東突厥是世仇,誰都殺過對方的祖輩。
見薛延陀滑跪至此,李勣大為遺憾:這回是殺不了夷男了。
他善戰也善體聖意:此番皇帝應該不會對薛延陀趕盡殺絕的。
窮寇莫追。
薛延陀到底還是漠北霸主。真要逼急了,他帶的兵力也不夠滅國的。皇帝應當會接了投降書,以後再慢慢敲打磨碎薛延陀。
果然,二鳳皇帝接受了薛延陀的投降和貢奉,
下旨命李勣班師回京。
‘唐版東突厥’則回到了漠南,繼續做大唐與薛延陀之間的長城。
*
李勣還未還京時,薛延陀的另一封書信又到了。
夷男可汗不知受到了突厥的啟發,向二鳳皇帝請求和親。
但是他提的更卑微些,列出了非常昂貴的聘禮,願意以‘馬五萬匹,駝萬頭,羊十萬’為聘,請大唐賜下公主。
這當真是極厚極厚的一份聘幣了,經過民部測算,若是薛延陀真的如數送上這樣一份聘禮,隻怕都會傷及薛延陀的根基。
畢竟這樣多的牲畜短時間內送到大唐,必是他派兵去各部強行征斂的,想來會引起漠北各部子民的不滿甚至反抗。
五萬匹馬啊!
因李勣帶兵出征,而代兵部尚書的左侍郎簡直是當朝星星眼,恨不得皇帝立刻同意下來。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五萬匹馬,那可是一筆巨額財富。
為此和親一回也值得啊!
然而最後二鳳皇帝的處置,令人目瞪口呆。
他把聘幣收了——然後依舊拒絕了和親。
消息傳回薛延陀,夷男險些被慪的吐血。
但再吐血也沒法:怎麽辦,你強你有理,我菜我認命唄。
得知此信的夷男倒是又派使團來求了一求,表示薛延陀是真心想要求娶大唐公主。使團也帶來了他的幾封親筆書信,全然是懇求,絕沒有一點敢質疑二鳳皇帝的收錢不辦事的意思。
不過,夷男那邊沒有再抗議什麽(主要是不敢),倒是大唐朝臣中有人頗有微詞,覺得陛下此舉,似乎有損我上國風範,不是特別地道。
陛下您要是不同意和親,幹啥要收人家的聘幣呢?
*
“這樣說的人便是一點兒不了解當今聖人了。”
薑沃可還記得二鳳皇帝的‘拿來吧你’的拿來主義。
薛延陀都送到嘴邊上的肥肉,他絕對要‘嗷嗚’一口吃了。憑自己本事能吃到的肉幹嘛要還給人家?
那就是他該吃的肉!
果然,二鳳皇帝根本不理說這些話的迂腐之人,輕描淡寫表示:朕收的是同意和親的聘幣嗎?朕收的這是戰敗國的第二次貢奉啊。
他邊批複這些奏疏,邊順口教導正好在邊上給他磨墨的幼子李治:“為君做人,是當大道直行——走王道正道沒錯,但也不是把腦袋給走方走傻了。”
他指著奏章上‘失信於戎狄,隻怕更生邊患’的言辭冷笑道:“這就是些地地道道地蠢話了。”
失信會生邊患?
難道這次退去薛延陀,靠的是不失信,是仁義學問?
需知這些年來,薛延陀既自認是屬國,大唐可從沒有打過他。尤其是當年大唐征伐東突厥,到了薛延陀的邊界上,二鳳皇帝還特意囑咐過,不要越界追逃兵。
免得讓薛延陀誤會大唐來都來了,順便想把他們幹掉,直接掃平漠北。
算是給足了薛延陀麵子和安全感。
這難道不是一個主國對附屬國的仁義守信?
可後來又如何呢?
薛延陀一旦強大起來,就不會知足。
漠南也好,漠北也好,哪裏有中原的物華天寶好?薛延陀吞並漠南後,必會覬覦中原之地。
自古平邊患,沒有靠仁義禮智信的,靠的都是絕對的實力。這次是二鳳皇帝調兵遣將硬生生將薛延陀打服的,就如同他之前的一場又一場的征戰一般。
李治在旁邊乖乖聽著,兼給父皇磨墨,點頭道:“是,薛延陀反複小人,父皇若再給他們和親的榮耀,等他們喘過一口氣,說不得又驕慢起來。”
這話很合二鳳皇帝的心思,不由露出了個滿意的微笑。
等他刷刷幾筆批過奏章後,一抬頭見幼子立在身前——十六歲的少年,已經有了些長身如玉的味道。
二鳳皇帝一個恍惚。
什麽時候起,雉奴,這個他與觀音婢最小的兒子,也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呢。
是啊,明年他都要大婚了。
二鳳皇帝心頭略過驕傲、滿足與酸澀不舍混雜的情緒。
驚覺兒子已經長大的皇帝,忽然起了些考較之心。
雉奴是他親手養大的,一向是比兩個哥哥還要嬌慣些。在二鳳皇帝印象裏,從來都是溫和的過問幼子功課,似乎從沒有嚴苛地考過他,更沒有嚴父狀疾言厲色責備過他。
當然,二鳳皇帝想,
這也是雉奴一直很省心的緣故。他與師傅們安排的功課與騎射,雉奴都會不打折扣的完成,因他愛字,雉奴還會主動多花時間來練字,練得正是他的飛白體。
這樣乖的孩子,除了雉奴堅持去探望太子那次,皇帝完全沒有對他生氣過的記憶。
想到太子,皇帝臉上的笑意淡了一點。於是把思緒轉開,先不去想太子,而是看著眼前親手帶大的幼子。
“雉奴,朕考一考你。”
“朕不應允與薛延陀和親,另有一層深意,你回去細思一二,明兒來回朕。”
見幼子答應下來,皇帝還不忘又補了一句:“不要去問你舅舅,回去自個兒好好想想,來回朕。”
李治敏銳地察覺到父皇態度的改變。
之前父皇也曾考他對朝政的一些看法,但都是鼓勵他去問師傅們,問長孫無忌這個舅父。
父皇希望他做一個賢王,能夠聽從臣子的諫言。
畢竟王爺將來都要去封地上領一地,在當地是身份最尊貴者,那便不能養成跋扈而目中無人的性情。免得將來當地臣子無法轄製親王,以至於王爺在當地倒行逆施,魚肉百姓。
所以從前,父皇是一直教導他要善於聽從老臣意見的。
很多事哪怕不很懂都沒關係,隻要會聽話。
畢竟父皇會為他選好的屬臣。
可今日,父皇是真的要考他,要考一考他自己的見識和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