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天妒美人

觀星台旁丹室。

從外頭看,青煙嫋嫋,不知情的人都以為李仙師在開爐煉丹。

實則卻是在炒菜。

原是師徒人一番長談,談的都過了公廚飯點兒。

薑沃不由覺出餓來,於是對李淳風堆起了一個分外乖巧的笑容:“師父,這個點兒去公廚必沒有好飯菜了。”太史局公廚本就味道平平,每日矬子裏麵拔將軍做的稍好些的小菜,總是早早被搶光。

李淳風知道她在想什麽,卻明知故問:“那能怎樣?隻好湊活吃罷了。”

薑沃雙手合十:“請師父大慈大悲,去丹室弄幾道小菜救命吧!”薑沃總共做了兩套炒鍋,一套就被留在李淳風的丹室裏了。上回薑沃夜班,還特意進去看了一眼,好家夥,丹爐裏頭全是新鮮菜肉啊——反正天氣已經冷下來了也不怕壞,丹爐就變成了天然金屬冰櫃。

李淳風繼續傲嬌:“要求倒多——給你煮碗麵吃就不錯啦,還‘幾個’小菜?”

傲嬌歸傲嬌,了卻心事心情大好的李淳風還是整治了四個小菜出來。

不比薑沃廚藝一般隻敢做點炒素菜,李淳風已經將炒鍋用的爐火純青,還無師自通琢磨了一道茱萸炒羊血出來,滋味又佳火候又恰到好處,連薑沃這種覺得羊血鴨血有股鐵鏽氣,以前不愛吃的人都吃了好幾塊。

李淳風又讓著袁師多吃,說是冬日進補暖身補血。

再看一眼薑沃,見她膚色光潔,頭發烏黑,眼睛明亮——可知氣血豐沛充足。這樣的人,別說她天生好相貌,便是五官平平,也是極順眼的。

李淳風看自己孩子自然是越看越好,於是想著:嗯,也不能全怪盧司馬。

*

且說薑沃看人,習自袁天罡,還是很準的。

盧照鄰此人,確實是翩翩君子。

他原來幾回到太史局來送詩稿,是因自己聲名鵲起,算是借了分薑太史丞的東風。又覺薑太史丞為人難得,並不以男女為界限,是真的想做知己,故而來送詩稿。

可偏生這心思不由人,最後一次有些變了。

他立刻警醒了自身:若是問心無愧便罷,若是問心有愧了,自然不能再裝作沒事人一樣來與薑太史丞談講,實則是慰自己內心思緒。

必得與家中長輩說定,請長輩們提親才算不唐突。且還得是妥當提親,畢竟薑太史丞不光是姑娘家,有閨名需要愛護,還有官體需要慎重。

於是盧照鄰出了宮門,直奔叔父家中去。

崔盧這等世家門戶,在京中自有許多親眷族人做官。

詩會之後,盧照鄰聲名大噪,除了正好有薑沃相人知才之事,也少不了他本家伯父就在京中做官,同僚眾多,給他添了一把人氣。

親大伯在京中,分量跟父親也差不多了。何況盧照鄰深知自己父親,因是幼子出身,素日最愛吟風弄月,隻領個虛職拿俸祿,家中大小事都是聽伯父的安排。

盧伯父是大理寺的官員,跟別處年底要忙死不同,大理寺年底除了整理卷宗倒是還閑些——十一月了,眼見要過年了,人要作死也得挑日子啊。

且大理寺多斷大案,朝臣們都靈著呢,真要告發什麽貪汙腐敗的大案,也會過了年再說,不然年根下拖著沒弄完,夜長夢多。

因而這日清閑輪休的盧伯父正在家看侄子的詩作,越看越美——不是他親大爺眼,看自己孩子好,而是侄兒的詩就是好啊!

怪不得聞名長安呐。

盧大伯還在規劃侄子將來的官路:托先帝‘洪福’,聖人的兄弟很多。但被聖人看在眼裏的卻不多,鄧王算是比較得臉的了。讓侄子先跟鄧王待幾年,攢一攢資曆見識,將來這京中有了合適清貴的實缺,甭管是盧家還是鄧王處幫襯一把,盧照鄰也就能補上了。

京中的好官位可從沒有虛位以待的,向來是一出缺立刻被人搶了去。便是盧照鄰現在風頭大盛,也沒有合適的官位,還真不如去做個盧司馬。

世家的綿延和生命力堅韌就在這裏,代代相傳,如今盧大伯作為長輩替盧照鄰思量,將來盧照鄰有位高一日,自然也會提攜他的族人。

要是寒門子弟,自家兩眼一抹黑,做官的時候但凡走錯一步,什麽大才也都毀了。

聽聞盧照鄰到了,盧大伯也是立刻就見了。

盧照鄰先是按照禮數請安,之後穩了心神,先說了些家常話,請教了學問。

慢慢便談講到家中會不會給他定親這件事上。

盧大伯笑道:“果然立業成家,如今你已有體麵官身,自然也想著成家了。”他捋一捋胡子道:“你父親早寫信給我了,托我從京中尋訪有無舊交故友家的適齡閨秀。”

鄧王的封地上無世家名門,起碼沒有崔盧這等級別的世家,那還是在京中找吧。

在盧大伯看來:侄子出身正當人又出彩,尋常世家也不行,還得是他們五姓七望這等一流世家女才堪配——甭管一鳳皇帝的《氏族誌》修出來如何,這幾家以及所有世家譜係內還是認他們為第一等世家的。

盧照鄰聽出了這個意思,險些沒給愁死。

他沉思片刻,忽然起身跪了,鄭重道:“侄兒有一懇求請伯父一聽。”

盧照鄰路上整理了無數回措辭,說出來的話很謹慎——俱是他自己一見心折,與薑太史丞再無關的。更睜眼說瞎話,表示薑太史丞連多餘的話都沒有跟他說一句。

盧大伯聽了長久不語。

盧照鄰做好了攻堅戰的準備,無論兩位仙師能否準許將愛徒聘與盧家,但若是他自己就敗在家族這一關,根本沒有機會去問一問,那他真是不能甘心。

他打小就詩文俱佳,不但如此,還有辯才。見盧大伯默然良久,盧照鄰就打疊精神準備開口發揮辯術了,想要把大伯洗腦成功!

可他剛開了個頭:“大伯……”

就見眼前大伯胡子動了動,點頭道:“太史局薑太史丞啊,若能成,倒也是一樁好親事。”

盧照鄰險些給自己噎死。

他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換了一口氣,臉上是一半驚喜一半迷惑:“大伯同意了?!”

*

師徒人吃過飯後,薑沃再次給兩位師父奉茶,這次是放了柑子的果茶。

李淳風心情依舊很美,還笑著打趣一句:“師父觀你這脾性也不宜嫁人的——女子出了嫁,除了公主,誰不要晨昏定省,伺候公婆丈夫?用飯的時候先捧碗盛湯,讓你坐下你再坐下,便是家中有仆婦婢女,也少不得你做活——我觀你可不是會伺候人的脾氣。”

素日相處就能感覺到,這孩子給他們送吃送喝,學著下廚給他們炒菜,全因她是弟子,打心底裏想著孝敬師父。

而並非自己是女子,就覺得該伸手做這些灑掃庖廚的活計。

更沒有那種,男人是在外頭做大事,不該做這些瑣碎活的想法。哪怕這個男人是師父長輩,在她跟前幹活,她都毫無惶恐別扭,全然一片自然。

隻覺得男人炒得好菜,那就男人去做唄——方才李淳風翻炒的時候,她可隻是眼巴巴擺了盤子等著吃。

李淳風心內就搖頭暗笑:這孩子給人做媳婦,不得被婆婆挑剔死啊。

薑沃連忙敬茶:“師父就是師父!慧眼如炬!”

李淳風又笑了:“放心吧,盧司馬的父親並不在長安,若來人試探親事,必是他的大伯父盧寺卿,我會替你回絕。事涉世家也好,世家這種門風有一樁好處,總不會把事情辦難看了。”

薑沃不由有盧照鄰一般的疑惑:“師父,您怎麽覺得盧寺卿會開口呢?”她倒是覺得盧照鄰若是有意,會說動鄧王而不是家族。

“他們世家不是一向堅持世庶不婚嗎?尤其是崔盧鄭王這幾家,把他們家族看的與世人都不同,常常隻肯彼此通婚,尋常世家都不在他們眼裏。”

薑沃此身父母早早過世,雖都是宮裏出來的官身(侍衛與女官),但絕非世家。

甚至再往上此身連祖父家、外祖家都不知道——父親家是隋末家破人亡剩下一個男兒進了軍伍討生活,母親家亦是在她進宮為宮女後,舉家因當地鼠疫而盡亡。

那真是別說世家,連家都找不到究竟是哪兒的,祖輩都無從考究,可以說是標準的浮萍之身了。

李淳風擱下茶杯:“你久在宮中,見多了帝王將相,難道還將自己,將你師父們看的輕了嗎?”

任憑什麽家族,不願意多一位讖緯之師,能預兆家族禍福乃至興亡?

盧照鄰又不是大宗承宗孫,將來會做宗族之主的。用他來與太史局聯姻,盧家必是願意的。

*

臘月前,盧寺卿來見李淳風。

其實他原也想請見袁天罡的,但如今除了聖人誰也叫不動袁天罡,盧寺卿問過就作罷,隻與李淳風相談。

他先很是客氣,婉轉將求娶之意說了。

盧寺卿雖是大理寺出身,也頗審過幾樁大案處置過不少人,但外在還是走的世家流,形容舉止分外儒雅。

他話說的也很到位——既想結親而不是結仇,就不帶任何世家的驕矜,反而口口聲聲讚薑沃是兩位仙師愛徒,他們盧家高攀,拿出了十足十誠懇求婚的態度。

還周到解釋:“並不是我們家不懂規矩,不知請冰人上門提親。而是仙師的高徒不同常人,總要先問過袁仙師與太史令的意思,才好驚動外人。”

又請李淳風放心,這樣私下一問,絕不會傳得朝上人人皆知,令薑太史丞在署衙裏為難。

饒是李淳風不會應這樁婚事,但看盧家這樣周全,也覺得不錯。

他臉色頗平和,倒讓盧寺卿卻以為此事大大有戲,不由就多說了幾句話:“太史令是神機通天的人物,我便不瞞您。這樁婚事不單是我們盧家老一輩的看中,更是九郎那孩子親自求的。”

盧照鄰祖父尚在,沒有分家,序齒也是一大家子排行。

他在男丁裏排行第九,家人都稱一聲九郎。

“那孩子與我說了些肺腑之言,我也就厚著老臉說給太史令聽了:他隻道極心疼薑太史丞的。說她本該靜養在大戶深閨中,不該受這些磨難。太史令,若是您一位肯許以愛徒,再不必擔心孩子們間相處的不和睦,九郎是個好孩子,實在極想照顧薑太史丞的。”

“薑太史丞年幼失怙,我弟弟弟妹都是慈善人,一大家子其樂融融的,必會待她如親女。”

若是換尋常人家,聽男方提親時,不在意女方幼年失雙親,反而承諾會更加疼愛,自是高興的。

但問題是李淳風不是尋常人,他隻是表麵正常,內心很奇特。

他聽了這番話後,平和的嘴角一滯,心裏不高興了:什麽叫不該受這些磨難的?什麽磨難?難道在太史局做正六品官是磨難?難道學去他與袁師一身本事是磨難?哦,在你們眼裏,姑娘沒有生於世家閨中,沒有嫁了人去相夫教子就是受苦受難?

合著我們這裏是火坑啊?

我一個太史令親手下廚做菜給她吃是磨難,她嫁到你們家去,晨昏定省端茶倒水伺候你們一大家子老頭老太太累死累活是享福?

還九郎,我天。

既不分家,上頭兩層公婆,無數隔房的長輩,又有八個嫂子,以及不知多少的大姑子小姑子,那不都得我徒弟去伺候啊。

李淳風腹內已經火了。

快拉倒!

但他還是耐著性子等盧寺卿說完,然後在盧寺卿覺得自己說的盡善盡美,殷切望著李淳風,盼著他一口應下來這樁兩全其美婚事的時候,李淳風開口了。

他冷淡如高嶺之花:“不成。小徒生來命格奇穎,婚事極難相配。且我與袁師早算過,她十年內都是不宜婚配的。”

盧寺卿傻了。

下意識說了一句:“這……這怎麽會呢,不應當吧。”

李淳風立刻露出了一個危險的笑容:“哦,原來我這太史令算的卦象,是不可信的。既如此,我請袁師親自出來與盧寺卿分說如何?”

“隻怕盧寺卿覺得袁師還不可信,那隻好另請高明了。”

盧寺卿連忙否認,隻道自己太驚訝,絕不是說李淳風的卦象有誤。笑話,他哪怕是懷疑,也不敢‘另請高明’啊——袁李一人已經算過的事,這世上哪還有算師敢再算!

他正在茫然措辭中,又聽李淳風補了一句:“此卦已過聖人耳,聖人已準小徒婚事自擇。”

盧寺卿:……

那他還有什麽可說的?

隻剩一句告辭可以說了。

*

盧照鄰終究是自己又去了一回太史局。

聽過大伯父帶回來太史令的拒絕,盧照鄰想著自己不能不來,不能不親口問一問,是命格不合適,還是……

“我與盧司馬並非一類人。”

盧照鄰多麽聰明,一句話,足矣。

薑沃平和地望著他,不帶什麽情緒的坦白問道:“盧司馬前幾回送我詩稿,並無此心思吧。是因為上回,我看了王績老先生的詩,露出了幾分思親的傷感,是嗎?”

盧照鄰臉上一紅,有些話原想深藏心中,但見她姑娘家都說的這般坦白,也就直接道:“是,我觀你傷感,便覺心中難受……我想以後可令你再不這般傷感,不要再受苦楚。”

他說完後,卻見對麵薑太史丞報之一笑,是他從未見過的笑容。

並不是她尋常麵對人時,那種微雲一樣的淺笑,而是一種不同的笑容,很堅定很明亮:“盧司馬,那你確實不了解我。我是很少傷感的,我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

“開在曠野山穀裏的花,你瞧著它可憐,可真將它移到花圃裏,按照你要求的方式生長,那花也不會開的好。”

“盧司馬覺得我在太史局做事辛苦可憐嗎?我卻覺得很快活。”

盧照鄰怔住了:他從眼前人的笑容裏,察覺出,她說的都是心底肺腑之言。

若是如此,那他的憐意,豈不是不合時宜,是讓眼前人困擾受苦的事兒之一?

他眼底的纏綿思緒,像是一團漸漸被風吹散的烏雲,眸中慢慢恢複了以往的平定。

盧照鄰起身深揖:“是我唐突了,這些日子,給薑太史丞添煩惱了。”

薑沃依舊坦誠道:“願一世與盧司馬為君子之交,朋友之誼。”

盧照鄰直起身望著她,輕聲語:“固所願也。”

從太史局告辭前,盧照鄰又道:“以後我再做了詩,會寫在名刺上送與太史丞。”

名刺如名片,是一張攤開的紙,不似信函般封口,是居中傳遞人也能看到內容的光明正大之物。

薑沃莞爾:“好,我等著看盧司馬的新作。”又關心了一句道:“過去大半月,盧司馬身體如何?”

盧照鄰便道已經寫了信函送往孫神醫的老家,便是孫老不在家鄉,也會有老仆知道他去往了何地。盧照鄰已經跟鄧王請過了病假,一旦得知孫老的所在,就會趕了去瞧病。

“待孫老入長安,我再來告知薑太史丞。”

*

盧家趕著年前上太史局的門,薑沃還是很高興的,她心上記著的事兒多,了結一件是一件嘛,正好清清爽爽過年!

而崔朝是在臘月裏回京的,特意趕著新歲前回到了長安。

他這一趟出使西域,總的來說,差事並不難。

大唐與屬國之間外交很簡單,肯乖巧聽話的就好好過,要給大唐搗蛋的,就加入‘唐滅xx國係列’裏去。

崔朝去的這個阿賽班國,是很乖巧聽話的,從來沒有給大唐作過妖,是特別老實的屬國之一。

鴻臚寺眾官員之所以推來推去不肯出使,是因為阿賽班國地處偏遠,怕路上吃苦遇險罷了。

但正因其國偏遠弱小,阿賽班國王見了大唐使節終於來給先父王吊唁,兼給自己頒發正位證書,才激動地飆淚,款待規格給的極高。

且阿賽班國上下深慕大唐,也仰中原文化,雖則文字不同,但國內人人都聽得懂常用的漢語,還都能說上幾句,以至於崔朝到了後,覺得差事比自己想的簡單許多。

原本他路上還有過擔憂,人家國王都沒了快兩年了,鴻臚寺才派出使團去吊唁,隻怕阿賽班國新王會心中不滿,生出怨懟。

然而到了後,才發現都是白擔心。

原來那阿賽班新王是個大唐控兼顏控,原本對大唐上國就毫無怨懟,再一見使團代表崔朝就呆住了,還生出一種‘雖說我爹沒了兩年,天可汗才派人來吊唁,但若是這等人物親自來吊唁,我爹也沒白等!’的不孝感想。

那位新王又想起父君生前,曾有機會親自去過長安拜見過大唐高祖,父王回來後還說起京中風土人情,對大唐世家也是敬仰的不得了。

於是新國王開開心心認定,若是親爹知道大唐第一等世家出身的崔家子來祭他,肯定就含笑九泉啦。

這叫好飯不怕晚!

於是崔朝的差事辦得格外流暢順利,比預想的快許多。

甚至使團走的時候,國王還親自送出了九十裏地,又將當地及鄰國各色土儀送了好幾車給使團。

給崔朝處則單獨備了一份,甚至親手送上一匣子寶石。

“小國僻陋。”阿賽班國國王努力操著不甚熟練的漢語道:“沒有什麽貴重之物,隻多各色玉石、寶石。一點小小心意,請崔使節務必收下。”

等親送使團後,望著遠去的使團,阿賽班國王還忍不住哭了起來。旁邊人上來勸,國王就悲傷道:“估計下回天可汗再遣使來,就是我死的時候了。”

旁邊臣子剛要勸國王,不要說這麽不吉利的話,就聽那國王繼續哭道:“那我這輩子豈不是再也見不到崔使節了!”

臣子們無語:……那您繼續哭吧。

*

總之,崔朝這一路果應了薑沃的話,雖是路途遙遠吃了不少苦,但一路平安。

差事辦的快,使團中人也都想回家過年,於是寧可路上辛苦些,也都加快腳程,終於趕在臘月前回了長安。

若是封疆大吏回京,一定要先等皇帝召見過後,再見旁人的。但崔朝非此等身係兵權的要緊人,因此遞了奏疏上去,等了一日皇帝沒召見,他就遞名刺進去見晉王了。

李治見他回來高興的不得了,旁的都不提,就先告訴他:“父皇這兩日忙的很,但若無意外總要召見你一回——借著上回棉花的事兒,我已跟父皇又提了你。”

“如今太子哥哥那件事已經過去了一年,眾人再不提了(實在是比起太子要投奔突厥人的驚人之舉,男寵這件事已經失去了熱度)父皇那陣邪火也過去了,早知道咱們這幾年隻是同窗讀書,再清白不過。我瞧著父皇有鬆動之意,叫你依舊回我這晉王府來!”

主要也是李治在父皇跟前孤孤單單低落道:“父皇日理萬機,大哥要養病,四哥則忙著修書。妹妹們也都大了,更愛跟同齡姑娘們玩。父皇,隻撇下我一個了……連看了首好詩,心中激動,卻沒人可談說一一呢。”

把一鳳皇帝的慈父心給搞的軟成了棉花,就有一點肯讓崔朝回去的口風。是啊,兒子總不能沒有朋友吧。自己在他這個歲數的時候,可是整日呼朋引伴縱馬射獵。

於是鬆口道:“等崔家小郎回來,朕見一見他再說。”

能做皇帝的人很多,能做成千古明君的少。而明君最要緊的一項就是眼光:若是識人不明,把個曹操看成個劉備,那也不必稱什麽明君了。

崔朝,四年前皇帝見過一麵。

那時他年齡雖幼,但一鳳皇帝看得出,那是個大道直行並有骨氣的孩子。所以皇帝把他放在了疼愛的幼子身邊。

但此時四年過去了,長安城風起雲湧之地,多少人踏入官場時是赤子之心,又有多少人被歲月改變。

一鳳皇帝還有一樁世人不能及的好處:他從不用老眼光看人。

因此他的重臣裏,前隋的舊臣、前太子李建成的親信、敵國的番將都有,他都能知人善任。

要放在幼子身邊的人,一鳳皇帝一定要再看一看:背離家族,孤身入長安四年來,崔朝有沒有變,心性是否還一如當年清正,如當年般不卑不亢站在自己麵前陳道他想要的,隻有一個公正。

畢竟一鳳皇帝的慧眼沒擋住慈父buff,因而在他看來,晉王是最乖巧柔和不過的孩子,一定要心正的人,方可為幼子伴讀,別欺負了雉奴去。

崔朝聽聞有能夠回晉王府的機會,臉上也見笑容。

他雖才回來一日,也覺出京中這味兒越來越不對了,魏王李泰氣焰火燒火燎簡直有種焦糊味。

晉王獨自在宮裏,必是難得很。

崔朝深知,晉王的性情,雖絕不是傳說中的‘仁厚至軟弱’,但在某些方麵,實在是有些柔軟的,比如說怕孤單,怕寂寞,凡事有人陪著一起做才更高興。

於是崔朝道:“多虧王爺提前與我說一聲。我也好仔細想想禦前應答。”一定好生表現,爭取回晉王府。

李治笑眯眯:“父皇應當不會難為你,怎麽說你也是有功之人啊——那棉花已經在司農寺的暖房裏種上了,為此,他們專門劃了十間屋子出來呢。”司農寺準備了數間屋舍,燒不同溫度的炭盆用不同的土壤,正在精心實驗怎麽種植這棉花。

崔朝也很關心棉花事,準備回頭就去司農寺看一眼。

再有一事他很放在心上……

“聽王爺的意思,您請薑太史丞給我起了一卦平安的事兒,也過了禦前了?”

李治點頭。

崔朝便笑道:“既如此,如今應了薑太史丞的平安卦,我很該去太史局道謝。”

原本還想著由晉王轉交謝禮,但現在卻可以自己去一趟了。

李治點頭:“好啊,你就趁今日去吧。今兒要求見父皇的人都排出宮門去啦,必是沒空宣你的。”

崔朝跟晉王關係親厚,聞言也不客套,利利索索起身告辭。

都快走到門口了,才想起來,又折回身:“我一進門,王爺便說起麵聖的事兒,我竟忘了。”從袖中取出一份禮單:“這是我途徑各國,所見覺得新鮮的各色器物,有擺件有玩器也有繡件,每一樣我都寫了出自哪一國,又是怎樣做成的。送給王爺賞玩。”

他笑得風華滿室,連在晉王跟前伺候多年,按說見慣了崔朝的小山都差點被晃得摔了壺。

崔朝頗有感慨:“果然出門一趟長見識。有些物件我都不認得也猜不到是做什麽的,想來王爺也猜不到。還請王爺一一看過,先自己猜一猜,再拆我寫的標注。”

李治不缺金銀珠寶,倒是就缺個新鮮,高興收了:“你帶進宮太顯眼了,我打發人去抬。”

崔朝應了:“還有一份是送給薑太史丞的。”

李治不用他說完:“放心,我一並令人帶進宮來,直接打發宮女悄悄送到宮正司去就是了。”

*

崔朝一向是個最受歡迎的人。

男女在愛美之心這件事上其實差不離。

連皇帝都要挑好看的士子為探花郎呢。

因而崔朝在哪裏都比較受人的優待——比如來太史局,他正按流程在門外遞名刺時,就被一個臉圓的不得了的太史局監候給請進去了:“薑太史丞?在,在的,快進來等,外頭有大太陽呢!可別曬到你!”

薑沃抬頭見到崔朝的時候,也沒有忽略旁邊笑得快傻掉了的周元寶。

她不由發愁,我們太史局的顏麵啊……

薑沃才想到這兒,就聽見‘咚’一聲,原來是另一個太史局的生員,一見崔朝就呆掉了,魂不守舍往前走,撞到了太史局裏無數屏風上的一個,這才回神,正在抱頭蹲地。

罷了,這太史局的顏麵實在是保不住了。

就保全自己的吧!

薑沃端起了自己的玄學範兒,凝神看向崔朝——哪怕是做好了準備,也還是感歎甚至驚歎,這人,怎麽能這麽好看呢!

倒也不怪太史局的同事們。

若說原本的崔朝,已然是絕好相貌,但依舊稍顯單薄,像是上好的精細瓷器,美而脆。

然而這回帶領使團,萬裏路走下來,便如同上好的明珠,擦去了最後一層浮塵一般,愈見光華。

整個人氣度又不同了。

看著這樣的人,真是心曠神怡啊!真想把他留在太史局,當成屏風一樣擺在那裏觀賞,保管所有人上班熱情大漲。

薑沃觀賞同時,又深為遺憾起來:可惜回了宮,實在找不到機會,不然自己定要讓武姐姐再瞧一回崔朝!

*

薑沃看的很滿足,倒是崔朝,出太史局的時候帶了點心事:方才他與薑太史丞方才說了沒兩句話,就見到了據說白日甚少出現的太史令李淳風。

崔朝幼時從那樣境地走出來,體察人心簡直是被動技能。

因而他略有迷惑的察覺到:李淳風李太史令怎麽好似不大喜歡他?

他做錯什麽事惹到李仙師了嗎?

*

崔朝回長安後第天,皇帝單獨召見了他。

一鳳皇帝原覺得崔朝也有些倒黴:好好的世家子,還是給他修《氏族誌》事上出過大力氣的世家子,為了太子那檔子事兒,連王府的清閑官也做不成,被弄到西域去做了一回苦差,於是召見前還想著,要不再讓崔朝再跟著雉奴去。

然而真召見了,看到崔朝更勝往昔的容彩,一鳳皇帝又立刻反悔了:還是繼續在鴻臚寺當大唐門麵去吧!

甚至下了口諭給鴻臚寺正卿,以後少叫崔朝出遠門,浪費!就讓他在鴻臚寺負責接見外賓。

但這旨意一下,李治可是懵了。

父皇堂堂天可汗,怎麽,怎麽反悔呢。

李治鬱悶了,明明之前聽父皇的口風,要叫阿朝回來的呀!

於是李治按照最近半年來的習慣——遇事不決找舅舅,便去長孫無忌跟前委屈了好一會兒。

長孫無忌聽完後,挽袖子就去找皇帝了。

他特意沒穿官袍,而是換了常服求見——意在表明不以君臣尊卑之分相談,而以孩子舅舅身份問問你這做爹的,孩子又不要星星月亮,就要個伴讀,你咋不給呢!

那李泰為了修書,要了多少朝中大儒過去也沒見你舍不得,怎麽雉奴這就要個世家子這麽難呢?做爹不能這麽偏心!

長孫無忌完全沒意識到,他這個想法就是已經格外偏心晉王了。

他見了皇帝後,好一陣勸說,先說雉奴孤單的可憐,又道:“陛下還想著太子當年荒唐事?所以忌諱生的好看的少年郎?其實倒罷了。我瞧著太子並不是對什麽男寵格外放不下,倒更像是被陛下您直接將人殺了,都不跟他說一聲,有些慪氣。”

“何況那不過是個諂媚奉上的太常樂人,原就是奴籍,天生是伺候人的。與世家子怎麽能相提並論呢?”

需知崔盧鄭王這些五姓七望的人家,連他們老李家還看不大上,皇帝竟然擔心人家世家子來做男寵,在長孫無忌看來,實在是胡思亂想啊。

然而卻聽皇帝依舊拒絕:“那崔氏子相貌實在好,又頗有才學與雉奴談講的來。相較起來,太子那裏隻是胡鬧的樂人奴仆,可雉奴這邊,朕倒是更擔心他心心念念要崔家子回去,是真有些心思……咳咳。”

一鳳皇帝咳嗽了一聲,以作尷尬的結尾。

長孫無忌瞬間理解了皇帝的腦回路,然後差點一個踉蹌:合著您這不隻是擔心孩子們胡搞亂玩,還真擔心發展出一段斷袖真愛來啊!您這是想象力多豐富的一顆慈父心啊!

震驚過後,長孫無忌卻敏銳的抓住了一點:父母唯有愛子至深,才會胡思亂想,有一點苗頭就怕對孩子不利。

皇帝對雉奴的疼愛,實不下於太子和魏王!

長孫無忌覺得,可以給雉奴爭一爭了。

因沒有說服妹夫,長孫無忌轉身就往鴻臚寺去了:他之前是見過崔朝的,知道是個極俊朗的小郎君,但實不值得皇帝這樣天馬行空亂擔心吧。

然而長孫無忌這次再見崔朝也覺大不一樣:當年崔朝是孤注一擲,背叛了家族來到京中,自然有些憔悴與不安。且當時他年紀還小些,風姿還未養成。不比如今,經過了大事也出使外域走過了萬裏山河,就如同珍珠徹底磨出了光彩一般。

長孫無忌第一次覺得原來蓬蓽生輝不是個誇張的詞,竟然真有人能一笑生光!

於是他迅速跟妹夫站到了統一戰線:這樣的顏值,就戳在鴻臚寺當門麵吧。放在晉王府,還是……還是不必了!

李治極是鬱悶。

舅舅當時一臉‘我去給你做主平反,搬走頭上大山’的表情去了,一副絕不畏懼強權要給外甥爭一爭的雄赳赳氣昂昂,咋的很快自己變成一座大山回來了?還幫著父皇勸他,讓崔朝繼續在鴻臚寺。

李治難得想要鬧脾氣,臉兒都皺起來了。

長孫無忌絲毫沒有倒戈的不好意思,反而借此循循善誘道:“帝王一言九鼎便是如此,聖心兩可之間,唯有他一人裁斷,雉奴可明白?”羨慕吧?有沒有想要上進自己說了算的動力?

李治心頭一顫,舅舅這是在引著他去爭儲君位?那就是說,舅舅願意押他?

不過他麵上還是很自然,隻低頭似有所感念念道:“是啊,隻有帝王才說了算……”

長孫無忌見外甥似乎要開竅,還未來及的開懷,就聽雉奴道:“我記下了,以後要對太子哥哥更恭敬,有事求太子哥哥!”險些給長孫無忌噎死。

李治也是見長孫無忌臨陣倒戈,所以故意說這話,看舅舅噎的差點吹胡子瞪眼,心裏偷樂,麵上卻繼續懵懂:“舅舅怎麽啦,眼睛進沙子了?”

長孫無忌無力擺手道:“咳咳,無妨……你這孩子,不要光想著求人。要知道你大哥哥也有難處。你要自己立起來,多做事,不光要令你父皇喜歡,更要少些孩子氣,顯出些本事來,自己說話管用才痛快不是?”

又將崔朝當年被鴻臚寺發落到最偏遠的小國之事拿出來說了一遍,見雉奴似乎有動容之色,長孫無忌才覺得欣慰許多,自己沒有白費唇舌。

之後又安慰依舊痛失伴讀空歡喜一場的小外甥:“舅舅給你帶來個好東西。”

他拿出一塊巴掌大的玉,難得是清透的玉石中,飄著墨色的紋理竟然自成蓮花觀音之象。

哪怕玉質不是最頂尖,有這樣的紋理,也是一件極稀罕的好物件了。

長孫無忌道:“此玉都不必雕琢,隻令人做個檀木架,擺在桌上就很好看,唯一可惜便是小了些。”若是能做大屏風或者大桌屏就是價值連城的寶貝了。

李治眉眼帶笑:“謝謝舅舅!”然後舉了舉玉牌:“我回去一定用功讀書,在朝事上也用心,不叫舅舅失望。”

長孫無忌大慰:啊,多好的外甥啊!

李治也大慰:啊,多好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