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桃色新聞
宮正司中,陶枳也正在歎氣。
她眼前放著的是一整套的裏衣,針線細膩,配色雅致,一見就是用了心思的。
這是媚娘做了送她的,也不單送了她。
下晌的時候劉司正還來尋陶枳,手裏拿了一條精美的間色裙,進門就道:“陶宮正,您看看!武才人也忒客氣了吧。她隻說這幾月叨擾了咱們宮正司心裏過意不去,就做些針線相送。”
“其實哪裏就擾了?宮正也知道,自打到了這九成宮,簡直沒一日是消停的,日日忙的腳打後腦勺,武才人別說擾,其實倒幫了我許多。”
“且她一向為人又剛強,從不貪半點小利:要我說她一個小姑娘在宮正司吃住能多大的使用,不過是多一雙筷子的事兒。她卻每月都與公廚交割明白,一日都不差的送錢來不說,自己份例裏的肉菜卻又白給到咱們公廚。”
劉司正來正就是為了說媚娘也太客氣了,想讓陶枳出麵跟她談談,下次不要這樣勞神熬夜的做針線了。
不過當陶枳說到要把這次的針線都還回去,劉司正又連忙抓著她的間色裙舍不得道:“這次就收了吧,武才人的針線著實好,最難得是配色巧妙,又亮眼又不俗套。且衣裳都做好了,也都是可著頭做帽子——就我這腰身,比她粗三圈有餘,還回去她也沒法穿不是?還是我收下吧,可別糟蹋了好東西。”
之後又自己回去翻箱倒櫃給媚娘找還禮去了。
而陶枳被劉司正逗笑後,又陷入了憂愁:媚娘這樣好的孩子將來可怎麽辦啊!
原想著舊事過去,到九成宮聖人開顏後,媚娘去投個壺表現下,說不得就能博聖人青眼。
誰料到了九成宮,糟心事一件一件層出不窮,別說媚娘了,原本蒙召過的幾個小才人,都再也沒有麵聖的機會。
連徐充容也一月一月的見不到皇帝。
*
媚娘被陶枳叫到屋裏時,還笑問道:“姑姑要我幫著寫什麽?”
給陶枳聽得更心疼了,於是閉上門對媚娘道:“你這孩子對別人都上心,怎麽對自己將來不上心?”
媚娘:……其實我好上心,也好努力的。
見媚娘低頭不語,陶枳道:“我有個主意,你聽聽願不願意。”
“你也知道,今年春末聖人病了一回……其實聖人征戰天下,身上難免有行軍舊疾,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兒。”
“那回聖人病的時節,後宮嬪妃們都向太醫署去要醫書要的熱鬧,但不過是花裏胡哨的架子哄人罷了,想來正經沉下心看的沒有幾個。”
“倒是聽沃兒說起,你是一直看著醫書沒放下的,與尚藥局幾個女醫佐也常討教——她們原也是宮人,不過是尚藥局的奉值們閑了教些醫術,就成了醫佐了。你學了大半年隻怕也不差什麽。”
媚娘聽出了幾分意思。
果然陶枳問道:“前兒聖人召見我,說起如今看一日奏章,身子總是很乏倦。讓我挑幾個通推拿案撫的宮女去禦前伺候。”
“媚娘,今日姑姑與你敞開了說貼心話:若是你還願意去聖人跟前露臉兒,姑姑便去替你回明,說你雖不是宮女,卻是極通曉保養推拿的。想來這等小事聖人不會駁回,總有八九分準。”
“隻是……”陶枳也直接道:“這一去,明麵上還是個才人,但做的其實就是宮女的活計了。辛苦是一定辛苦的。”
“且也不一定能出頭。”
總而言之,如今到禦前去,就是賭一把:有機會,但極辛苦,且回報不確定。
媚娘心裏已經拿定了主意。
若是以職場作比,她可不是會裸辭和隨便跳槽的人。
她是看透了當今的後宮狀況了。
一言以蔽之,僧多粥少,狼多肉少。
要知道絕不隻是年輕嬪妃想得寵得子,為自己將來不剃頭當尼姑而去奮力爭寵,那些已經有兒有女的高位嬪妃們爭的更要厲害了。
這會子的爵位和食邑都是可以變動的,有兒子的妃嬪誰不想給兒子多弄點實封,這可是以後子孫後代過日子的資本!有女兒的嬪妃誰不想讓女兒嫁個赫赫揚揚好人家?
二鳳皇帝有時也頭疼於安排這一堆子女。
年輕時候是英雄風流,兒女們一個個蹦出來,嬌嫩可愛稚子繞膝覺得天倫之樂。可人到中年就發覺,那命運的饋贈果然是有價格的!這幾十個孩子都要他操心將來呢!
養兒防老這件事在皇家不存在,皇家是生了兒還得養兒的老。
由此可知,如今後宮中嬪妃們搶皇帝的注意力,到了怎麽一種白熱化的境地。
媚娘理了理思路,起身對陶枳道:“媚娘深謝姑姑為我考量。但還請姑姑莫要幫我到禦前了。”
“一來,姑姑掌管宮正司,若是違了規矩,送我這種才人代宮女,難免落了旁人的眼和口舌。媚娘這些年托宮正司庇佑,多虧了姑姑照料,再不能以我事讓姑姑落人話柄。”
“二來,姑姑,我也是心裏灰了。聖人屋裏哪怕多一盆花,都大有文章,不知背後爭成什麽樣呢,何況我這個大活人。與其去舍生忘死的與人爭鬥,不如趁現在過兩年安順日子。”
陶枳就歎道:“也好。”這原不是一條好路,隻勉強算是一條路罷了。
俱陶枳看,她倒是給媚娘想了另一條退路:在掖庭一日,她自然能讓媚娘平順過日子,哪怕將來去了感業寺,她也都提前做了些準備。
感業寺是皇家寺廟,裏頭有頭有臉的管事姑子們年節下也要進宮來走動,向各位娘娘請安,問及要不要供佛經海燈等佛事(俗稱騙點錢過年)。
陶枳原來從不理會這些姑子們,現在卻會主動搭個話送些銀錢點燈,先留下一步餘地。
想來將來再許以好處,叫她們多多照拂媚娘。哪怕每年多送些銀子過去,也要喂飽那些個尼姑,好讓媚娘免於被她們欺負,隻在寺廟裏看看書種種花念念佛就好。
青燈古佛,也未必不是清清靜靜一生。就陶枳所見,這宮裏的娘娘,有的下場還不如出家當姑子呢。
隻是怕媚娘不甘心罷了。
人這一世,心裏那口氣不服,怎麽過都不痛快的。
聽媚娘不願為一口氣去走這條險路,陶枳也沒多勸,看得開就好。
倒是媚娘叫陶枳的慈愛弄得有點無措,想著將來若有機會報答,必要還報的。
而薑沃夜裏聽媚娘說起此事,不由想起,在這裏,媚娘是因為跟自己一起去看崔朝遇到晉王的,而史書中多說高宗是於侍疾時與武才人相遇。
是不是在其餘曆史的時間線上,在後宮漂泊的那個武才人,經過輾轉掙紮到皇帝身邊去近身伺候,想為自己謀一個出路,最終卻偶然遇到了晉王呢?
不過曆史的玄妙就在於,過去的事兒永不可能完全的複原,讓後人得知真相。
薑沃就甩甩頭。
遇事不決量子力學,這已經是另外的時空了。
因薑沃從前打小就知道自己隻怕活不久,所以習慣便是先不去杞人憂天將來,先過好今朝。
於是她隻對媚娘道:“姐姐不去禦前也好。據說禦前都插不下腳去啦,前朝後宮每日等著求見聖人的幾乎排到了九成宮外。”
這世上別說皇帝這種一言九鼎決天下人生死的天子了,就算芝麻大小的官,隻要有點權,也是門前絡繹不絕熙熙攘攘的。
薑沃還記得當時住院的時候,她的手術大夫有段時間就心神不寧。聽護士們八卦,說周副主任最近有大心事,想看看老主任退休後他能不能再進一步。他之前是院長的學生哩,最近總想找機會多去跟院長老師嘮嘮心裏話,偏生院長那裏就沒有斷了人的時候,周副主任去跑了幾次,裏頭都有人!
這才是一個醫院的院長。
足以想象二鳳皇帝有多麽忙,多少人想要在他跟前出現,求一句金口玉言。
媚娘是下定決心就不會回頭的人,也隻笑道:“對了,今兒你帶回來一箱東西,是什麽?”今日薑沃回來的時候,身後還跟著幫忙抬箱子的小宦官呢。
薑沃也就興致勃勃道:“是我剛請將作監做了一口特別的鍋出來!姐姐等著吃新鮮的菜肴吧。”
薑沃請將作監打了一口炒鍋出來。
沒錯,這會子還沒有正經的炒鍋與炒菜一說![1]
中華特有的烹飪炒菜一道,要到宋朝才推傳開來。此時做飯方式基本都是烤、蒸、煮。
薑沃早就想吃一口小炒肉和熗鍋爆香的炒青菜了。
隨著她在前朝日漸久了,最要緊的是經過閻立本這位將作少監,她與將作監內就熟絡起來,終於把炒鍋從設想變成了實物。
“姐姐不知道,吃上一口東西真不容易!”
薑沃提起來還有一肚子苦水呢。
這口炒鍋差點就回不來了,因遇到了攔路虎李淳風。
且說李淳風此人,標準的天才人物,不但星象家、風水家這種本職工作做得好,觸類旁通別的方麵也很出彩。
比如以他腹中詩書文章,拉去國子監做個老師教生員也是沒問題的;再比如這動手能力,他對渾天儀改造出的貢獻,可不隻是理論上的,還有物理上的親手改造。
他閑了還會畫設計圖紙,甚至會自己動手製作各色機關樞件。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句話,在李淳風這裏就很順當:他是一邊利其器一邊善其事。
連薑沃現在用的卦盤,都是李淳風親手設計打造,自己年輕時用過一陣子,後來傳給關門弟子的。
閻立本曾跟薑沃感歎過:“李仙師的本事,若是肯來我將作監,這少監的位置讓給他也不是不可以哇!”
他光想畫畫不想管理這將作監了。
李淳風是做師父的,又隻收了一個弟子,難免想徒弟將自己所有本事都學了去,免得將來失傳。
但薑沃一來年紀小,要專心於天文風水,其餘還未及學;二來,李淳風素日擺弄機關巧物之時,覺得弟子似乎不太感冒,遠沒有學卦象來的專注。
正有些遺憾呢,卻忽然聽將作監的熟人說起,薑太史丞請他們幫忙打造器物。
說是做了大鐵圓盤和一支方頭鐵杆,給李淳風驚喜的:這樣大的鐵盤,莫不是她要研作新的用來占星的星盤?
於是麵上不說,私下裏分外關心。
結果關心到最後,發現小徒弟做的並不是星盤,而是一口鍋!
給李淳風氣完了。
不顧自己熬夜勘星的疲倦,當即把薑沃叫到靜室裏去,拉上袁天罡要一並給徒弟考試。
嚴肅認真地考試!
李淳風特意不問近來教授的《星經》,卻將三四年前教過的知識拿出來問。還特意問的刁鑽,不挑書本子上有的,隻挑自己口授私傳的。
袁天罡依舊在一旁臥著,一派高人模樣,心裏卻都想著,若是小徒弟答不出來,怎麽給她求情了。到底還是十幾歲的孩子,除了日常學習,還要應付外頭的官場,能不出錯已經很好,這些生僻不常用的兆象,她忘了也是有的。
誰料薑沃都答了出來。
而且她沒有作弊,並不是通過‘小愛同學’存儲在係統裏的知識來應付李淳風,而是就背過了,背熟了,日日不敢忘。
她知道,在如今的官場,她想要站住,必要專業素養過硬才行。
若是她的專業馬馬虎虎,就會被同樣馬馬虎虎的男人取代。甚至她要是九十分,也會被七十分的男人取代。
唯有她做到一百分,才能守住自己的位置。
所以兩位師父傳授的東西,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她常日複習從未放下。且‘書讀百遍其義自見’是有道理的,熟能生巧也是正理,若是背都背不熟,再不能巧用。
別的書籍薑沃都能存起來,等著想用的時候再去搜索,唯有本家知識不行。她要不停的熟練,再熟練,才能到融會貫通信手拈來的程度。這跟存在係統裏的其它書完全不一樣。
見她學的如此紮實,李淳風的氣倒是平了。
薑沃又乖乖道:“我能做官,正因是師父們的徒弟,故而再不敢懈怠,給師父們丟臉的。”
李淳風的臉色已經人如其名如沐春風起來。
袁天罡適時在旁道:“學的很不錯。”
“好了,淳風,人生在世難免吃喝二字。且咱們自打收了弟子,新鮮的吃食就沒斷過,可見孩子孝心。”
至今袁天罡早起吃粥都要配茶葉蛋,天越冷他越高興,因可以把蛋多泡幾日不怕壞更進滋味。
李淳風也就露了笑臉:“好吧,既如此,這鍋與鏟還你,趕明兒親手做兩道小菜給師父們吃才好。”
到底又囑咐道:“這太史局內也有幾個匠人,專供我使用,你下次再做什麽小東西,不必去將作監了。”
可別去將作監請人家打鍋啦!
薑沃這才把炒鍋拿了回來。
媚娘聽說這麽不容易,就道:“那咱們去廚下吧,你這鍋也奇特,總要告訴李廚娘怎樣做,再者你也學學,好親手做兩道孝敬兩位仙師。”
*
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是顛撲不滅的真理。
薑沃真正要在唐朝用炒鍋的時候,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句偉大的話。
炒菜要好吃,一要火候,二要油,三要調味。當然,在這些訣竅之前,最基本必不可缺的還要有鐵鍋和鐵鏟,以上,都是這個年代的奢侈品。
首先鐵器就極為值錢,現代隨手能買到的菜刀,在古代尋常人家都屬於一份要緊財產,一定要保存好的,更別提那些珍貴的用於耕種的鐵器。
國家對鐵器也很看重,大唐冶煉技術是當世第一,許多番邦使團包括倭國使團、新羅使團等來朝拜時,也有想購買鐵器私下運回去的。均被查處禁絕,比賣糧不賣種查的更嚴。
這樣的精鐵炒鍋,一般人家實在也沒有財力購買。
再者便是火候,尋常人也不像宮裏一樣,大灶小灶有的是,還配燒火丫頭小子。再及油鹽醬醋都是昂貴之物,俱李廚娘道外頭煮菜舍得放足官鹽的就是好人家啦,什麽大醬與葷油都得過年才吃一回了。
除非生產力繼續進步,否則炒鍋是很難流通開來了。
甚至在皇宮貴族裏也流行不開,因炒菜還有個致命傷:要吃個新鮮熱乎。
宴席上頭,燜菜燉菜放上一個時辰還能吃,炒菜滋味卻就失盡了。
薑沃在廚房呆了片刻,就已經判斷出,隻怕炒菜隻能是小眾產品了。
“這鍋模樣新鮮,太史丞教教我,咱們怎麽做哇!”李廚娘是廚房的行家裏手,見了新鮮的鍋碗瓢盆就喜歡。
說起炒菜,薑沃腦海中冒出了最常吃的三道家常菜:西紅柿炒雞蛋、醋溜土豆絲、辣椒炒肉。
然後發現:西紅柿,明朝;土豆,明朝;辣椒,明朝。
總之就是統統沒有。
薑沃遺憾了五秒鍾,將注意力轉移到現有的東西上了:這會子蔥薑蒜倒是都全了,青菜也有一些了,蘿卜、茄子、白菜(菘)等都有了。
沒有醋溜土豆絲,醋溜白菜絲兒酸香開胃,薑沃也很願意吃。
於是想著前世的看過的美食視頻裏那樣告訴李廚娘如何熱油,如何用蔥蒜爆香,如何下菜翻炒,至於調味倒是沒說什麽,李廚娘自己就會。
薑沃還像模像樣總結道:“有的菜要配葷油和肉好吃,比如雪裏蕻和醃的酸菘,有的卻就是清清爽爽……麻油就好了。”她差點說成還未有的花生油。
她說一句李廚娘應一句,絲毫不覺得薑沃這個沒下過廚的指點她個大師傅有啥不對,反而跟著捧哏:“呀,太史丞果然是有見識。”“謔,竟有這樣的說頭。”
倒是把薑沃捧的不好意思起來。
李廚娘覺得薑沃無論會什麽,都一點也不奇怪。
畢竟她可是有仙根被仙師點中要傳授仙道的人呢!
薑沃覺得自己是古代科學家(預備役),但旁人覺得她是占星修仙者,這就是時代的差異了。
在看病的主流是跳大神的年代,李廚娘就代表了這個時代最樸素的不讀書識字的百姓們——樸素的神仙皇帝主義價值觀。
畢竟皇帝也稱真龍天子。
別說李廚娘等人了,就連真的世家豪門也是極信命格之說的。所以朝上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員們,未必看得起軍功起家的大唐勳貴們,常擺出一副世庶不婚,世家不跟暴發戶談得來的驕傲麵孔,但對袁天罡和李淳風都格外客氣。
*
李廚娘試著炒菜的時候,薑沃就在旁邊沒走,努力的看著學習。李廚娘倒怕油蹦到她,又怕煙熏了她,連連讓薑沃在門邊看。
等炒好了一小碟醋溜菘,三人都嚐了嚐,覺得卻是與燉煮不同,別有香味。
薑沃則跟李廚娘和媚娘一起討論給師父做的菜譜。
最終定下來四道小菜:小蔥炒雞蛋、蒜苗炒臘肉、清炒菠薐菜(小菠菜),以及醋溜菘。
別看這幾道菜裏隻有一道肉菜,似乎是嫌簡薄了些,但其實隻要有菠薐菜,那就是上檔次的。
因菠薐菜是西域那邊過來的,物以稀為貴,如今是價格極高昂的青菜。
類比下,就像請客時候,上一道蔥燒海參一樣壓軸。
李廚娘已親自去挑了一塊上好的臘肉來:這會子許多菜蔬還沒有,但類似於臘肉熏肉醃菜等技術卻早已有了,物資匱乏的年代,勤勞又聰慧的人們總是會想到絕妙的法子,把食物做成保存更久的樣子。
臘肉風幹了能放很久,是所有公廚必備之品。
李廚娘又道:“太史丞隻管放心,我將菜都給你洗的幹淨,也都切好碼好盤,明兒你回來一趟拿著走,去了隻下鍋就成了。”一想到自己準備的菜能讓仙師吃到,李廚娘已然決定洗一葉菜念一聲佛,還未反應過來,袁天罡李淳風其實嚴格來算其實是道家方士。
隻是……李廚娘說完又犯愁:“太史丞究竟沒有親自下過廚啊,總要有人與你打個下手吧,再或者燒火的丫頭也要有的。”
李廚娘自己是不能擅離職守的,不然她真想去給薑沃燒火!
薑沃笑道:“李姨放心吧,太史局也有公廚,借個燒火人不難的。”
媚娘也在旁道:“便是有人燒火,你頭一回獨自做菜,就要做四個,隻怕也手忙腳亂。”又惋惜:“可惜我被這個才人的身份圈住了,去哪兒都是限製。否則便可以去給你打下手。”
薑沃心道:便是姐姐你能去,也不敢讓你去的。
袁天罡李淳風俱在,若是媚娘去了,說不準當即被人認出這就是那個‘日月當空’。
李淳風大概率會立時將媚娘送到皇帝跟前去物理毀滅。
媚娘真要見兩位師父,也得換了皇帝後了——薑沃已然發現,李師父的忠心,與其說是臣子對國家的忠心,倒不如說是他對二鳳皇帝的個人崇拜更多。
他對二鳳皇帝死心塌地,但對皇子們就都冷冷清清的,儲位不安的時候他忙不迭躲避,隻肯上夜班。
而太子殿下之前那場cos突厥人想投奔突厥的事兒出來,李淳風私下氣的簡直要陪著二鳳皇帝吐血。對著袁天罡和薑沃都吐槽過:太子殿下咋回事啊,有天可汗這樣的爹,竟然還仰慕什麽突厥人,知不知道突厥讓你爹打的恨不得叫爸爸!
可見李淳風隻是二鳳皇帝的鐵杆,若是將來換了皇帝,估計他對李唐皇室‘日月當空’也不會有什麽強烈反對了——上回薑沃還聽他跟袁天罡嘀咕道,太子若一直這般行徑最後還登了基,那大唐日月並尊還好呢,瞧著太子妃蘇氏挺明白的,起碼不心向突厥也不間歇性發瘋。
薑沃就對遺憾的媚娘道:“姐姐不用擔心,不過是我的一點孝心,真手忙腳亂做的淡了鹹了師父們也不會挑剔的。”
*
次日薑沃將菜下鍋的時候,確實有人幫薑沃燒火,但不是什麽燒火丫頭,而是太史令李淳風本人。
薑沃提著李廚娘備好的水靈靈小菜來尋李淳風,說要借太史局公廚的時候,就見李淳風搖頭道:“平時瞧著你在學業做官上,是個早慧的,有時候卻還是傻乎乎——吃私房菜哪裏能用公廚?”
說著還把食盒打開看了一眼:“居然還有這樣新鮮的菠薐菜,是你特意向尚食局買來的?若是拿到公廚去叫人見了,不說旁人,隻元寶就能給你都吃了。”
說著親自扶了‘眼神不好’袁天罡的胳膊,讓薑沃在身後跟著,七拐八拐,把她帶到了觀星台旁竹林掩映的一間小屋裏。
若不仔細看,都看不到這還有間屋子。
薑沃進門,就見各色火爐俱全,李淳風變戲法似的打開一個木箱子,好家夥,各色大料調味品齊全的都快趕上尚食局了。
“師父怎麽能從這裏偷建一個小廚房?”這宮裏對炭火的用度可是很嚴格的,不為用不起,是為防著走水。
李淳風笑道:“你出門看看門外的牌子,這如何是廚室呢?”
薑沃放下手裏的食盒,走出去,隻見門口木牌上分明刻著兩個古樸的大篆:丹室。
……合著是煉丹房。
薑沃驚訝而回:“師父,您還會煉丹呢?”
怪道她覺得這屋裏的爐火有點怪,不似廚房灶台,原來是煉丹的爐灶。
“飛丹合藥,道家常見之法。”自古皇室就有服用丹藥的習慣,到魏晉時,服用藥餌更是流行到民間。李淳風雖也會煉丹,對此卻並不怎麽信,隻拿著官用丹室當他的小廚房用。
他燒起火來非常行家,動作大開大合也很優美灑脫。
不但如此,聽了薑沃要做的幾道菜,又看了炒鍋的厚度,便頭頭是道指點道什麽時候該爆炒,什麽時候該小火。
薑沃忽然想起,之前幾次在觀星台上夜班的時候,夜深時分,李淳風總會消失一段時間,回來的時候就會帶一砂鍋麵來與他們分食。薑沃原以為是師父讓公廚大師傅做的,現在看來……
“原來都是師父到這裏親手煮的麵呀。”
李淳風笑看她一眼:“你吃的倒是實在,從不問問誰做的,公廚裏都是分配來的廚子,誰等你到半夜三更去?”
有專業人員的指點,薑沃勉強把四盤菜上齊。
麵食卻是李廚娘早備好的,有糜子卷,糖饅頭,還有和了油酥和牛乳做的金乳酥。
兩人請袁天罡先吃,之後才動筷。
李淳風高興,還從丹爐裏摸來摸去,拿出一個銅壺,倒出來竟然是葡萄酒。
薑沃:……
“侯君集從高昌回來,雖是把自己作進去蹲大獄了,但高昌的好葡萄酒葡萄苗卻是在外頭傳開了。聖人也喜歡葡萄酒,今年就讓人種高昌葡萄釀酒,估計過不了兩年,就喝上自產的葡萄酒了。”
袁天罡是早就戒酒的,薑沃下午要回太史局當值,就隻倒了一小杯,敬過二位師父就算了。
一頓飯用完,兩位神仙很滿意,李淳風隨口問道:“這又是你偶然夢中見到的?跟那白色的‘棉花’一樣?”
且說薑沃有些想法和發言,李廚娘很自然理解為仙師教的,但袁天罡和李淳風自己教沒教還是知道的。於是薑沃也沒隱瞞,而是早早就跟師父們透露過自己會‘夢到’些東西“師父們也知我從前得了好幾年離魂症,那時候也不會說話,總覺得人在這裏,魂魄卻去了旁的地方。見了許多不同的人事,卻又像碎珠子一樣穿不起來散的到處都是。有時候夢中,才會見得清晰些。”
袁天罡和李淳風還安慰她來著:“自古多有大病而知之者,甚至變成先知能通鬼神的都有,你這不算什麽要緊的。也是造化,我們瞧你身上帶著機數,可見你這一病,倒是入了玄門之人。”
因此棉花也好,炒鍋也好,都是大大方方在師父們跟前過了明路的。
李淳風也就隨口一問,他也早看出這‘炒鍋’雖滋味不錯,但限製太多,隻怕難用於大場合,民間更難。
他問過不提,薑沃倒是對他會煉丹很感興趣,覺得李師父真是全才。
李淳風還謙虛道:“我會的都是匠作俗事,袁師才是雅致人,他吹拉彈唱無所不精。”
袁天罡笑道:“這聽起來不是什麽好話啊。”又對薑沃道:“別聽他的,我並不會吹拉彈唱。”
李淳風喝的略有些多,不自覺便滑出來一句:“怎麽會,聽聞袁師從前在平康坊彈過一曲,以至於人家北裏名花都不敢再碰琴。”
薑沃聽著陌生詞匯,問道:“平康坊?北裏名花?”
兩人立刻都不說話了,李淳風也覺得失言,當即轉移話題:“該回太史局去了”。
薑沃還沒來得及再打聽平康坊,這平康坊的大名就已經傳遍宮闈了。
*
宮中最新勁爆新聞:出嫁方三月的高陽公主與駙馬失和,鬧到了宮裏。
且兩人鬧起來的緣故,聞者無不震驚:高陽公主惱怒駙馬房遺愛常夜宿平康坊,便在自家府中,召了幾個年輕英俊的侍衛與秀美懂事的樂人,擺宴飲酒,一同聽曲兒取樂。偏巧又讓駙馬撞上。駙馬便覺得自己頭上綠的發光,夫妻倆便鬧了起來。
桃色新聞一向是傳播速度最快的。
薑沃也就知道了什麽是平康坊:唐朝是不禁止官員狎妓的,平康坊便是專門的‘紅燈區’,裏頭都是一家家的妓館。因平康坊地理位置在長安最北邊,又被稱為‘北裏’,裏頭的名妓,俗稱就是‘北裏名花’了。
這般‘駙馬夜宿紅燈區,公主就與其餘男子宴飲作樂’的消息,傳得飛快。太史局內也免不了俗,私下要說一說八卦。
隻是太史局除了薑沃都是男子,雖不敢明著指責公主,但從語氣神態就知,他們都是站在駙馬那邊的:男人嘛,去平康坊難道不正常?要是京中公子哥兒沒去逛過平康坊的,還會被稱為土包子,或被恥笑囊中羞澀呢,這是必要的應酬好不好。
但女人的話……哪怕你是公主呢,也不好就這樣光天化日下,跟侍衛、樂人同坐飲酒為戲吧。
讓駙馬臉上怎麽過得去?豈不是大大傷了男人的麵子和尊嚴?
還有人心有戚戚道:“怪道公主雖身份尊貴,但世家們都不願意娶呢,實在是……還不如娶個身份低些,賢惠安分的媳婦。省的丟這樣大的人!”
薑沃聽這些發言聽得厭煩,回來跟媚娘說起此事,不免帶了幾分刻薄:“聽說房駙馬捧過好幾個北裏名花——那公主才是吃大虧的那個好不好。房駙馬所去之處可是不幹不淨,很有染病風險。”
“高陽公主府上的卻都是清淨年輕的侍衛和樂人。細算下來,駙馬該給公主磕一個才是!”
“且駙馬既然是正室,怎麽絲毫沒有容人的雅量?公主不過是聽個曲兒就鬧起來,怎的如此善妒!”
媚娘聽她用男人說女人的那些理論,反過來譏諷男人,便覺得她刻薄的又新奇又可愛,忍不住失笑。
笑過後又奇怪道:“公主才出嫁三個月,新婚燕爾,不該是感情最好的時候嗎?怎麽駙馬不著家呢?”
薑沃曾經見過高陽公主一麵,觀其神色作風,是極以公主身份為傲,絕不會是俯身遷就甚至伺候人的姑娘——她原也不必去伺候夫君,她的尊貴來源於親爹又不是夫家。
於是薑沃道:“想來雖是新婚,卻處不來,以至於沒有情吧。”
媚娘想了想,忽然一聲歎息:“其實男人有沒有情都也罷了,但若是成了夫妻,男人最該的,是有個籌算才是。”
她爹在的時候倒是敬重母親是弘農楊氏的世家女,從未紅過臉爭執,也從未再納妾貪花,可他臨死前卻不記得安排妻女的餘生,隻是糊糊塗塗理所當然的覺得,兒子應當會管繼母和妹妹們的吧。
以至於一點後手沒有替楊氏母女備下,故而武氏兄弟翻臉要驅逐繼母,楊氏一點辦法都沒有,隻好顛沛流離投奔娘家。
媚娘覺得,娘親要能選的話,可能情願父親風流點,也得有個知道為妻女安排後路腦子。
薑沃聽媚娘這麽說,不由問道:“姐姐覺得,夫妻間情分不重要嗎?”
媚娘想了想:“也要緊,但在我看來,不是最重要。”
“情,實在是很難琢磨又很易變的。”
宮中妃嬪都知道一句話:以色侍人不長久,因而都想要皇帝的情意。
可……情意就長久嗎?
媚娘對薑沃笑了笑:“妹妹小時候一定有喜愛的器物,可如今還在用嗎?就像我十歲時,得了一幅新的繡著花草的帷帳,喜歡極了,以為一輩子都不會用倦。誰知過了一年,帳子舊了,我也有了更好的便不喜歡了。”
在媚娘看來,男女之間的喜愛、感情就是這樣單薄而易逝,如一彎流水。
夫妻間最牢靠的是‘勢不可分’。
“那些世家大族夫妻一體,必然不是指情意好的恨不得一體,而是……”
媚娘一時沒找到合適的詞。
薑沃接上:“姐姐想說的是‘利益共同體’?”
媚娘拍案稱絕:“是,後漢書裏有‘民得利益,方能長久’的話,用在夫妻間也是如此。”
唯有利益一致,女子才不用擔驚受怕,不用把一生的安穩寄托在男人的不變心上。
媚娘莞爾:“何況不隻是男人貪花,便是我,若是換位處之,不是個小才人,也是個公主,必也要私下搜羅些美男子,哪怕隻是看著賞心悅目呢——小沃,你要是能日日看崔郎那樣的美人,難道不高興嗎?”
薑沃眼前立刻浮現出崔朝的麵龐來。
這些年,她已然見過許多人。
與崔朝其實隻有一麵之緣且隔了半年了,但此時想起他的名字,那張臉龐還是立刻浮現出來,實在是美的驚鴻一瞥令人難忘,想一想都覺得心裏很愉快。
於是她很實在地承認:“那是願意的!”
要是太史局是一屋子崔朝(最好是質量一樣高,但品類不同的各色美男),供她觀看,那她必然會每天心情明媚,幹活都更有動力!
媚娘支著腮道:“咱們女子天然情感豐富些,也很能共情,我推己及人,能想明白男人朝三暮四的緣故,可男人卻再不會體諒女子的。就連公主這樣尊貴的身份,不過找幾個伶俐侍衛與樂人陪玩,駙馬就鬧這個樣子。”
薑沃點頭:“因為他們是既得利益者,自然會說著‘自古來體統如此’。”
她不知怎的想起了玄武門:大唐開國過程中,李世民功勞最高,若是按賢明功績論,他自然該是太子。可李建成是禮法上的正統嫡長子。那時李建成既然是得利者,難道會站出來說什麽要公平?他當然是笑納了太子位,說曆來如此,禮法如此。
秦王想做皇帝,隻能反。
可二鳳皇帝還有玄武門這個戰場。
女子的戰場在何方,卻不知了,禮法與輿論,都是無形的重量。
“所以啊,又繞回妹妹曾說的話了:端看權在誰手上,誰便能恣意些罷了。”媚娘對著虛空張開手,又緊緊握住。
雖說如今九成宮中,最大的新聞就是高陽公主府上事。但薑沃跟媚娘討論的,與外頭人議論桃色緋聞又截然不同了。她們今日說的這些話,放到外麵,想必是要驚掉人下巴。
但薑沃和媚娘就這麽‘何當共剪西窗燭’,剪燭花的功夫就隨口說完了,然後收拾著睡覺。
這夜,下起了小雨。
伴著秋雨細細打在窗上的聲音,兩人倒是一夜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