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開學第一天

薑沃單人獨桌坐在講堂最前頭。

李淳風對待親自挑中的弟子與旁人不同,於是薑沃喜提講台下麵緊挨他的特殊位置。

薑沃還記得上學的時候,班裏一旦有調皮的男生犯了錯,班主任就會說:“xx,你搬著桌子坐到講台下頭,坐我眼皮底下來!”

再世為人,薑沃居然也體會了一把坐在老師眼皮底下的感覺。

*

李淳風將一份通用教材拿給她。

薑沃大體一看,教材共有五本,四本都是‘李淳風著作’,包括《天文誌》《曆法誌》《五行誌》,還有一本最厚的《算經十部注釋》——十部真不是虛數,就是整整十本諸如《孫子算經》《周髀算經》等先賢所著的數算經要。

薑沃隻需看一眼書名,就想起了被數學課支配的恐懼。

比起這幾本‘李淳風著作’,更讓薑沃驚訝的是剩下的一本書,竟然是一本《墨經》。

屋內共有十來個學生,李淳風示意他們將別的教材都收起來,先學《墨經》。

為什麽要學墨子?

薑沃此時對墨子的印象,隻停留在曆史書上短短一段的介紹,光記得“兼愛非攻”這種政治理論了。

直到翻開李淳風整理節選後的《墨經》,才真切的感受到,墨子還是個超前的科學家。

自漢來儒家獨尊,法家為輔,各朝治國包括如今大唐都是外儒內法,墨家的政治學說已經沒落。

但李淳風也並不是要教授他們什麽政治觀點,他隻截取了墨子在算術、物理、宇宙等方麵的知識,匯編成一本基礎教材給學生們講課。

比如墨子描述的基本幾何概念:“平,同高也。”“圓,一中同長也。”以及墨子闡述的力學原理“力,形之所以奮也。”[1]

薑沃是來自於墨子後的兩千多年,見到這些熟悉的概念不由驚訝:這簡直是西方有古希臘諸數學物理學家,東方有墨子啊!

原來在先秦時代,中華大地上就有了走的這樣遠的神人,伸手碰觸到了世界規則原理。

她因為有九年義務教育打底,聽這些數學物理的基礎定義理解很快,但其餘人就不是了。

薑沃哪怕不回頭,也感覺到了屋裏氣氛越來越凝重,安靜的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似的——這樣的課堂氛圍,就代表大家基本都沒聽懂。

李淳風或許是一個好的學者,但並不是好的老師。

他在算術上造詣極高,他自己注釋了數百年來所有存世的《算經》,甚至連《周髀算經》裏原本的‘日高算法’是錯的他也能勘誤矯正,妥妥當世第一數學家。

但這就好比霍金來講初中數學,他自己明白,不代表能給學生講明白!

他覺得淺顯至極的道理,在座學生們多聽得如墜雲霧。

李淳風慷慨激昂講了小半個時辰:“……所以這就是冪勢既同,積不容異,明白了嗎?”

屋內一片窒息般的寧靜。

薑沃小幅度回頭,見大家臉上寫滿了一樣的懵懂,充滿了未被數學物理知識汙染的純真。

在許多人耳朵裏,李淳風剛才的話就是“沙沙沙……聽懂了嗎?”

李淳風不覺得,他覺得沒人出聲提問(甚至還有人在下意識點頭),就是大家都聽懂了,於是抓起桌上一個大木球,愉快發問:“現在誰來給我算一下這個球等同於多少水?”

所有人刷的低下了頭。

薑沃幾乎能聽到他們的心聲:“求求別點我名,別點我名。”

*

課間休息的時候,教室裏的氛圍才有所鬆動。

有小宦官抬了大蒸籠來發點心:一人兩個拳頭大的糖三角包,無需碗筷,直接用下頭墊著的荷葉包起來,用手捧著吃即可。

薑沃也覺得有點餓了:上數學課實在費腦子。

其餘人更餓:不但費腦子,還一直提心吊膽怕被點名提問!還好這有一位李太史丞的親傳弟子,基本都提問她去了!

薑沃咬了一口糖包,不免一皺眉。

這糖包做的一點也不好:麵沒揉開,每口都能吃到麵疙瘩,少了麵食的香甜。裏頭的糖是蔗糖汁,熬得過了有些發苦。

可見這太史局的公廚水平,照宮正司差遠了。

她秉承咬了就不浪費的心思,就著自帶的一竹筒淡茶吃了一個糖包,剩下一個就放下了。

其餘人包括李淳風在內,倒是都迅速幹掉了兩個大糖包。

畢竟過去的一個時辰也把李淳風累的夠嗆——倒不是為了算數累的,而是為了教會學生絞盡腦汁累的,他覺得在座眾人,臉上都是令他心累的愚蠢無知。

除了他新收的親傳弟子!

李淳風欣慰看著已經放下點心,繼續開始自己看書的薑沃:難得有第一回 上課,就能聽懂他講的數算理論的學生!而且還這麽好學,糖包都不吃了也要學習!

果然是天定的弟子。

待師生們用過點心,李淳風原想繼續開堂的,偏巧有個小宦官來尋他,說太常寺少卿有請,李淳風就讓學生們先自習,自行出門去了。

薑沃津津有味繼續看書:將她腦海中的數學物理知識,跟古代時代學者們的表述對照來看,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薑沃甚至在想,袁天罡和李淳風一眼相中她做徒弟,說她根骨特殊,或許不是因為她的係統,起碼不隻是因為她身上帶著能夠卜算吉凶的係統,也可能是為了她帶著來自千年之後的知識。

無數前賢智慧凝成的知識碩果,又由兔朝的教育體係凝練編寫為人人可以學習的教材。

“薑司曆。”

直到有人輕聲叫她,薑沃才從書中抬起頭來:她桌前站了兩個太史局預備官員,拿了書本子來請教她問題。

他們神情很誠懇,薑沃也就盡她所能說明白方才李淳風講的球形定義,以及‘祖暅原理’中的球形體積計算。

不知不覺,薑沃邊上漸漸圍起了一圈人,還有邊聽邊做筆記的:感覺薑司曆講的要比太史丞淺顯易懂多啦!方才太史丞行雲流水般講過去,直接給他們聽懵了。

待她講完後,眾人紛紛道謝。

人群散去,唯有一個臉若銀盆元寶似的青年還站在她跟前,有些不好意思:“薑司曆,我還有一事……”

薑沃點頭:“請說。”她還以為是她講的哪裏他沒聽懂。誰知元寶形青年臉色微紅:“你的糖包不吃了的話,能給我吃嗎?我,我沒吃飽。”

薑沃笑著送出自己的糖包:真是一群挺可愛的同學。

元寶同學歡喜離去。

薑沃就繼續默念背誦,忽然腦海中彈出了一個氣泡狀的對話框:“薑老板。”

薑沃:?

就聽見小愛同學用一種課堂上說小話的音量,悄悄對她道:“薑老板需不需要我把你誦讀過得書都掃描下來?”

薑沃一怔:“你還有這個功能嗎?”

“係統會給每個人工客服發一塊儲量很大的晶盤,用以存儲係統規則和經手的所有客戶成長履曆——薑老板也知道,您是我第一位客戶,我的晶盤裏空間大大的有。我看您要學好多書啊,您看過這些書後我可以幫您儲存起來,萬一有忘記或是模糊的知識,您就可以來係統中搜索。”

“多謝!”薑沃覺得這是個非常實用的功能,相當於隨身攜帶一台不能聯網但可以存儲資料的電腦。

聽出薑沃的讚同,小愛同學聲音也更加活潑起來:“我的工作宗旨是,為薑老板服務!”

*

“這些天過得都一樣:晌午就在書院中一起學算術,午後自未時起,就單獨跟著兩位師父學習,按袁師父的要求,先背基本的卦象。”

十來日後,薑沃跟媚娘再次坐在院中晾頭發,閑聊中說起她的學習生涯,又將袁天罡送給她的古銅卦盤給媚娘看。

卦盤是正圓形,比尋常人的手掌大兩圈,薑沃一手也能托住。媚娘細看,見這枚卦盤上有許多根銅軸縱橫相連,每一根轉軸上又串了密密麻麻的小方塊,每一個小方塊上均鏤刻著不同的六個符號。

“袁師父的卦盤是古玉的,李師父的卦盤是一種似玉非玉的太乙九宮占盤。”薑沃都沒看出來李淳風的占盤是什麽材質。

媚娘撥了兩下,見無數機鈕自內而外旋轉起來,竟是變幻無窮。

她將卦盤還給薑沃:“不行,看的我都眼暈頭痛了。”又忽然起意道:“要不妹妹給我起一卦吧。”

薑沃‘啊’了一聲:“我才學了十來天,連六十四卦名和卦辭都背不全呢。隻怕要翻著易經的書給你找。”

媚娘托腮道:“無妨,咱們自家算著玩。”

聽她這麽說,薑沃也就按照媚娘報給她的生辰等信息,開始撥動占盤。算出來的也巧了,正好是《易經》六十四卦中的開篇第一卦‘乾卦’。

別說,這一卦薑沃還真背的滾瓜爛熟了:這就相當於背四六級單詞,別的背不過,那‘abandon’一定是背過了的。那熟的連下頭的例句(卦辭)也能脫口而出。

“乾為天。”薑沃拿了張紙來,給媚娘畫了乾卦,六條漆黑的橫線,又道:“彖傳上記載: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2]

媚娘笑道:“那這是吉卦嗎?”

見薑沃踟躕,媚娘又道:“沒事,你隻說就是。”

薑沃便道:“乾卦是《易經》第一卦,一卦內又分為六爻,每一爻的卦象都不同。我這回替姐姐算出來的是乾卦第一爻初九爻——潛龍勿用。”[2]

或許是有緣,或許是帶著‘權力之骰’的緣故,薑沃很容易投入到這術數中,似乎天道人道在眼前交錯縱橫。

她看著給媚娘算出的這道乾卦初九爻,竟有些怔住了。

乾,一切的起源,對武周一朝來說,十四歲的媚娘就是一切的起源。然而在此時的貞觀年間,媚娘卻又是潛龍勿用,潛龍在淵,風雨如晦。

*

“武才人,薑司曆。剛出鍋的巨勝奴,快嚐嚐!”

還是熟悉的聲音喚回了薑沃——除了聲音還有香味。

李廚娘來給薑沃送美味零食了!

薑沃起身接過李廚娘手裏的小竹筐,裏頭是剛炸出鍋的巨勝奴。

巨勝奴是一種近乎於油炸小麻花的酥香麵點。李廚娘做了好幾種,有炸的脆香隻灑了芝麻的幹香版巨勝奴,還有外頭飽蘸酥蜜油亮潤香版巨勝奴。

李廚娘笑眯眯看著薑沃和媚娘吃,又問薑沃道:“味道怎麽樣?這巨勝奴放涼了也好吃,嚐著口味過得去我就多炸些,明兒都裝在食盒裏叫司曆帶了去。”

吃了五天太史局的糊弄版糖包(沒錯,太史局每天的點心都是糖包),薑沃決定自掏腰包,帶真正好吃的點心安慰同學們被數學和物理碾壓的小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