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改立太子

十月,初冬時分。

京中晝夜溫差大,早晚已經徹底進入寒冬。

薑沃早在官服外頭加上了厚披風。

這日黃昏時分,她離開吏部出皇城的路上,正路過尚書省外的官道,卻見到了一派熱火朝天的情形——

今日正是各地貢士正式到尚書省報考的日子。由戶部特意安排了數十人,專門負責統一審核他們的投牒和文解(證明文件)。

摩肩擦踵,熙攘人聲,在冬日裏看的人都心熱起來。

她駐足看了片刻學子報考盛況,這才離去。

*

為避免遇見人,如今薑沃與崔朝凡直接回薑宅,都是換了小巧無紋飾的馬車,並不騎馬。

車上薑沃就與崔朝說起:“說是十月裏貢舉取士,其實到了真正開考日,都得來年正月了——這些學子們真是連年都過不好。”

所謂十月貢舉,其實十月隻是完成了學子們入京報名的事。

之後還有戶部記錄戶籍公文,吏部再與兵部一起安排考場(尚書省都堂),提前排布書令、桌椅、兵衛等事。

王老尚書還要出考卷,再與陛下過目。

諸事繁雜。

以朝廷辦事的流程和速度,考前準備做完,正式開考就排到兩三個月後去了。

這一回科舉定日還屬於比較早的,定在了來年,永徽六年的正月十六。

曾經也做過考生的薑沃,覺得科舉人真是不容易。

誰不盼著年前考完試,好輕輕鬆鬆過個年呢?但這考試安排的,是年節和元宵都不用過了,隻專心備考就行了。

崔朝聞言笑道:“其實便是臘月裏考完,他們心也不能定——每年都是二月才放榜。”

“且就京兆尹和刑部看來,這麽多外來貢子入京,還是年後考的好。”

薑沃就懂了:估計安排年後考試,也有為了治安的緣故。年節下,京兆府肯定不願意長安城中出現亂子的。

若是年前就考完了,隻等著放榜。這些年輕學子心浮氣躁又成幫結派的,難免會惹出糾紛事件來。

偏生這些學子裏頭說不定還有未來的朝臣大員,京兆府是管也不好管,抓也不好抓,簡直是社會不安定閑散因素。

既如此,還不如年後考試。

讓所有考生過年時候都別出來溜達惹事,隻忙於複習。

*

“也好,這樣我便年後再至國子監。”

崔朝揚了揚手裏的公文:“正好年前鴻臚寺也走不開。”

說來,這麽多年,薑沃跟崔朝的工作狀態,一直是一個高強度,一個常日摸魚。

隻有到年節下,兩個人忙碌程度才會反過來。

年節下鴻臚寺忙著接待外邦使臣,崔朝不但不能摸魚,還得時不時加個班,將沒看完的外邦資料帶回家中細看,免得接候外來使節(尤其是有時外邦國君親至)時出紕漏。

在外邦前失了大唐禮節和朝廷顏麵,一向是鴻臚寺最忌諱的。

*

上月,崔朝向皇帝請命,想調任國子監時,皇帝便令中書省下詔,晉鴻臚寺典客丞崔朝,為國子監從四品司業——專掌‘國子、太學’等六學訓導之政。

還很是愉悅的玩笑了一句:“子梧,當年在朕晉王府和東宮中,有名有姓的重臣,你可是最後一個離開六品官位的。”

媚娘在旁聽了莞爾,也笑著揶揄了一句:“是要好好恭喜崔司業。”

崔朝被帝後打趣,無奈而笑。

彼時立政殿的氛圍是很愉快,君臣和恰。

然而接到這個消息的鴻臚寺於正卿卻很崩潰,恨不得直接去皇帝跟前哭一場:都快年底了,十月份開始就陸續有遠邦進京了。

陛下您怎麽能這時候,突如其來調走最鴻臚寺要緊的典客丞呢!

雖沒真的哭,但於正卿是真的去立政殿求了,隻道今年遞了文牒至京的外邦較往年多,求皇帝讓崔司業年後再赴任國子監。

皇帝見於正卿年過六十,胡子斑白,又因此事滿臉憔悴氣色不佳,就準了此請——為了在外賓跟前顏麵上的好看,還是讓崔朝去迎候一下吧。

*

於是此時,崔朝雖在馬車上,手裏還是拿著一卷公文在看。

薑沃便也坐過去看,口中問道:“是第一回 到大唐來的外邦嗎?”

崔朝把成卷的公文全部展開來,與她同看:“是,這個國家今歲第一回 遞文牒至鴻臚寺,遣使團前來。”

薑沃念出上麵的名字:“大食人?”

崔朝溫言與她大體解釋了下:“這個大食離咱們很遠,也是個兵力強盛的國家,這些年占了不少周邊小國。”

崔朝記性甚佳,哪怕是多年前的事兒,也信口拈來:“數年前,這個大食國還滅了波斯,波斯王子曾來朝向先帝求兵。隻是那兩年先帝正親征高句麗,滅薛延陀,未有暇分神。”

“且咱們與大食相距甚遠,從前兩國又無甚兵戈之爭,便未曾應波斯所求發兵。”

且若真發兵攻大食,還要經行一段西突厥之地。彼時西突厥內還亂著,行兵實在不現實。

滅了波斯?強悍向外擴張?薑沃越聽越覺得這個國家很熟悉。

正好鴻臚寺的公文上,繪著很簡單的輿圖,用以標注大食國使臣一路到大唐長安的路徑。

薑沃就在腦海係統裏點開現代世界地圖,就像以往對照那幾位宰輔被貶地一樣,來尋找大食國對應的現代位置。

很快,古代輿圖與現代地圖,重合起來。

大食國。原來如此。

她抬頭對崔朝道:“等大食人到了,你與我說一聲,我想去看看他們。”

崔朝隻以為她是好奇心強,就道:“好。”

大食國。

或者說——薑沃腦海裏,轉換成了自己更熟悉的稱呼:阿拉伯帝國。

如今西突厥還在,大唐與阿拉伯帝國,這兩個此世紀亞洲的雄踞霸主,還未正式接壤與來往。

尚處於隻聽說‘對方挺厲害’的和平安靜期。

可總有一日……甚至這一日都不會太遠,不斷擴張的兩個霸主,終究要會麵以兵戈,要爭奪中亞的控製權與影響力。

見崔朝整理細致的大食國資料,又想起他曾經也是這樣整理吐蕃風物的——他心思縝密,又很擅長與外邦使臣來往溝通,總能從很多細節,看出外邦當地的人文風俗。

鴻臚寺許多外邦記文資料,都是他這些年漸漸完善起來的。

薑沃不由道:“你之前說更屬意鴻臚寺,我也覺得,待國子監事完了,你還是呆在鴻臚寺更好。”

知己知彼,方百戰不殆。

*

薑宅。

每次回到家中,薑沃就會先把公務拋下,專心致誌去陪安安。

孩子心思其實是很敏感的。

大人有沒有專心陪伴,孩子其實都能感覺到。

薑沃換過家常棉衣,走向內間。

內間地上鋪著厚實的幾層毛氈和皮毛毯,小公主正在自己滿地走著,乳母則拿了顏色鮮亮的撥浪鼓,在前麵兩三步遠的地方哄著她。

薑沃邊帶笑看著,邊在屋外圓凳上坐下來,更換專門踩在毯子上的蒲鞋。

然而安安一眼看到了她,就迅速放棄了乳娘和撥浪鼓,對著她張開小手加快走子過來,口中清晰道:“姨母!抱抱。”

一歲半的孩子,慢慢走已經很穩了,但安安見了她心急,步子就亂了。

小孩子走的快,又張著手,一時失了平衡,正好到薑沃跟前的時候,沒站穩,小小的身子往前一撲。

薑沃連忙伸手。

卻未接及,眼睜睜看安安在跟前來了個匍匐式五體投地。

薑沃連忙蹲身去看。

好在見安安是雙手先伏地,沒有摔到也沒有哭,隻是似乎不明白自己怎麽忽然趴下了,烏溜溜的眼睛都瞪圓了。

薑沃這才放心,擺手讓惶恐來抱公主的乳娘止步,隻伸出手,柔和道:“安安,扶著姨母的手起來吧。”

稚子的小手暖呼呼落在掌心。

安安撐著薑沃的手起身。

**

永徽五年除夕。

歲大雪。

薑沃抱著手爐在窗前看飛揚雪花。

明日,就是新的一年了。

她囑咐依舊要去宮門口接帝後的崔朝道:“來回路上一定要慢慢的,這雪一時是停不了了。”

崔朝答應著出門。

這回帝後來赴新年火鍋宴,沒有再帶食盒,而是帶了個孩子。

年近兩歲半的弘兒被帝後帶了來。

兄妹倆在內間很快玩到了一起。

李弘在宮裏長大,配好的四名乳母都是嚴格按宮裏規矩來照料皇子,再不敢逾矩出錯。

因而弘兒雖小,但舉止上已經帶了些皇子特有的端正,比起外頭的孩子,少了些任性脾氣和好奇心。

此時也正很溫和安靜的陪妹妹玩。

甚至在帝後離開屋前,弘兒還很規矩道:“請父皇、母後安心。”而安安則是小臉兒玩的紅撲撲的,對父母搖了搖肉乎乎的小手。

至宴上,皇帝就笑道:“安安如今一點兒看不出早產孩子的樣子了。”

“雖說彼時宮裏不清淨,但媚娘定下將安安交給你,朕起初總不免有些擔心——你們兩人又還沒有孩子,照料起來豈不是生疏。”

“如今看,還是朕多慮了。”

頓了頓後,李治另外起了話:“說來,你們兩個……”

才說了一半,就見薑沃執壺,給他添酒:“陛下之讚,臣受之惶恐。”

李治擱下杯盞笑道:“薑卿好會堵朕的話——但朕今日還是要說。”

薑沃憂傷坐下:唉,當一個皇帝非要說話,還能有什麽法子?

果然,皇帝宛如‘催生辦委員’上身。

“朕早就說過,你們如今有個孩子,難道還怕崔家挾製嗎?為何還不要呢?”

媚娘在旁邊接了一句:“若真是有此擔憂,也可不姓崔,不入崔氏譜牒就是。”

皇帝擺擺手:“這些都是末節,總之,你們得先有個孩子,朕才能為你們安排——不然,安安就要長大了,與駙馬差好幾歲,隻怕不太好。”

薑沃:……

她看沒忍住看了看酒壺:“陛下,是不是今日的酒太烈了?”

您要不要聽聽這都是在說什麽啊!

李治倒是一臉理所應當:“你們也知,朕的幾個同胞姊妹,婚事上總有些遺憾處。”尤其想起晉陽公主,這個最親近的妹妹,至今以無心儀駙馬為由,還未定親事,他就焦慮。

“安安是朕與皇後的嫡長女,朕自然早早為她打算——若是你們有個兒子,正好給朕做駙馬。”

然後目光在崔朝和薑沃麵上拂過,認真道:“朕相信一定才貌堪配,天造地設。”

薑沃已經完全不想說話了,低頭看鍋裏翻滾的肉片。

她不想說也沒關係,喝過酒的皇帝,自己就能說下去。

他繼續安排未來:“若是女兒……這倒是有些麻煩。”

“雖說你們現在若生個女兒,是與弘兒年紀相當,朕也信得過,你們教出來的女兒必然是好孩子。”

“但朕自己是經過的——太子妃,將來的皇後,才貌都是其次,最要緊的是心性合宜。”

薑沃不由抬頭:弘兒?太子妃?

雖說皇帝易換儲位之心,已然是朝臣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然薑沃也是第一次聽皇帝這麽明確的提出,弘兒將來會是太子。

是宮裏發生了什麽?

還是陛下……

不必薑沃再猜下去,皇帝直接道:“除夕前,太子給朕上了一道奏疏,自讓太子位。”

薑沃聞此默然。

也實在是無話可說。

如果說過去的王皇後鳴珂是糊裏糊塗,不知皇後位怎麽坐怎麽守。那麽太子李忠則是,清醒也沒用,隻要扶持他的人倒台,他就毫無辦法了。

他作為庶長子,被柳奭等人選中起,就已經注定了今日。

除非是驚世之才(還要佐以天命加身),才能在這種境地下有機會保住自己的太子位,才能翻盤。

可李忠,隻是個尋常的皇子而已。

這一年來,薑沃在朝中,也聽過許多東宮事。

東宮屬臣屢屢被皇帝調離,剩餘屬臣也都盡力避走,能尋門路調任旁的署衙的都早走了,剩下走不了的,有天天裝聾作啞在東宮呆著的,也有直接畏事解官而去的。

最要命的是,皇帝完全不禁止東宮官員的流失。

甚至還曾在某次常朝,似有若無般道:“太子不過髫丱之辰,柳奭、褚遂良便結趙國公,頻煩進說,以長幼之序勸立東朝。如今看來……”[1]

然後話未盡,隻長歎一聲。

這一聲歎息的內涵可太多了!

朝臣們如何能不浮想聯翩。

尤其是今時不同往日。

當年皇帝無嫡子,太子是以‘長幼之序’得立。

可如今,皇帝已立武皇後。

皇後是有兒子的!

皇帝這感歎,如何能不傳開?太子又如何不知。

太子不過十來歲的年紀,如此重重壓力下,自然懼不內安。

這種不安又致言行失矩,在皇帝前常露出憂慮恐懼之色來,好似麵對的不是父皇,而是刀斧手一般。

皇帝便越發少見太子,隻令他在東宮閉門讀書。

朝臣皆深知,太子與聖人父子疏離至極。廢太子,不過是個時日問題。

至今今歲末,不管是出於旁人的授意,還是太子本人真的受不了了。他終於遞上了‘自請讓東宮’的奏疏。

既如此……

薑沃道:“來年春日,應當就有朝臣上奏了。”

太子的東宮就跟篩子似的,什麽事兒都瞞不過外頭的朝臣。自東宮遞奏疏到禦前,估計耳目聰靈的朝臣,此時已經得信兒,籌謀著請皇帝改立太子之事。

這也是一樁順應帝心的功勞啊。

薑沃眼前甚至浮現了一幅畫麵:許敬宗李義府兩位,可能此時正在家中奮筆疾書,連年夜飯也顧不上吃。

畢竟,自從上次他們參奏長孫無忌謀反不成,就總有點心病和焦慮,覺得未徹底切中帝心,生怕皇帝心裏給他們記下了一筆。

他們二人必然會抓住這次機會,順應聖意。

隻是……

薑沃想到正月裏的貢舉與二月裏的放榜——若有朝臣要上奏改立太子,估計也得等貢舉放榜過去吧。

各地學子都在京中,朝中還是以安穩為上。

因往往就是這些還未入朝的學子們,最愛議論朝事指點江山。偏生他們又都會舞文弄墨,很容易把一件朝事,鬧得沸沸揚揚流言滿天。

*

然而,薑沃還是高估了許、李二人的耐心。

正月十六日。

元宵後的第一日大朝會。

薑沃未至大朝會——吏部許多官員都告假未至,因這一日是貢舉進士科開考日。

作為考官,薑沃是身在尚書省都堂,看著兵衛審查過的學子魚貫而入。

進士科正式開考。

薑沃之前未去向王老尚書探問考卷,此刻卯時已到,才與學子們同時拿到他老人家出的進士科五道時務策題。

正在與老尚書請教,就見有吏部的書令飛奔而來,告知二人今日朝上大事。

門下省侍中許敬宗,弘文館學士李義府上奏,如今國有正嫡,國本未正,非國家之福。

奏請陛下改立嫡子。

王老尚書聞言也不免一驚——倒不是驚這個事,以王老尚書人脈也早知太子‘自請讓位’,東宮將要易儲。

他老人家驚的是這個時間。

此時王老尚書看著鴉雀無聲,正在進行進士科考試的都堂,心內升起些不滿:許侍中這也太急了吧,這還在貢舉期內呢!

倒是薑沃忽然冒出來一個想法:誒?許李你們二位,尤其是李義府,之所以這麽急……

不會是特意挑了她不上朝的這一日,盡早上奏吧。

*

好在許李二人上奏雖急,也甚合皇帝心意,但皇帝未急。

許敬宗李義府正月上書,皇帝先將此事押後。

待二月春榜放出,貢舉事畢,除了考中留京等待吏部進一步考核授官的學子,其餘各州貢子都大約散去後,才著手處置國本事。

永徽六年三月。

皇帝下詔:以皇太子忠為梁王、梁州刺史,即日出京赴任。立皇後子代王弘為皇太子。[2]

百官拜賀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