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睜眼仰躺在榻上,沒出聲也沒去吵醒她。
過了一陣,閔章進來換藥,趴在**的小娘子才被驚醒,臉上的睡意還未退去,慌忙直起身來,先看向榻上的郎君。
四目相對,郎君的眸子大大的睜開,亮堂又清明。
還好,是活的……
見閔章帶著軍醫撿來換藥,溫殊色怕自己妨礙到,退到了他頭頂一邊站著。
同上回裴卿一樣,他上身除了肩頭綁住的紗布之外,也沒有穿衣,但夜裏蓋上了被褥,隻露出來了半邊肩膀。
此時軍醫來上藥,閔章上前先把他身上的被褥揭開,紗布下的一大片胸膛全部都露了出來。
溫殊色想瞧他的傷口到底有多嚴重,人湊得近,瞧得也認真,冷不防地看到一抹春光,目光突然被閃到。
可也隻是晃開了一瞬,又轉了回來。
怕碰到他傷口,軍醫用上了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紗他肩頭下的紗布,花費的時辰有些長,白茫茫的紗布沒什麽好瞧的,溫殊色的視線不覺,慢慢地錯了位。
上回郎君大大方方地求著她看,溫殊色卻沒怎麽好意思,如今不同,借著堂堂正正的理由,看得正大光明。
這個角度,看得更清楚。
實打實摸過一回,知道他的胸膛並不單薄,果然,從胸膛到腰腹,一塊一塊的肌肉,像是她小時候玩過的木頭方塊,不需上手,用眼睛都能感受到,一定很結實,且隨著他呼吸一起伏,似乎蘊含了某種她非懂卻又似懂的力量。
再往下,便是褲腰……
非禮勿視,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自以為心思隱藏得很好,不經意地往郎君臉上一瞟,便對上了一雙漆黑沉靜,看破了一切的眼睛。
心虛肯定是心虛的,溫殊色慌忙撇開視線,打算死不承認,盡量讓自己的神色看起來一本正經。
軍醫終於剪開了紗布,露出裏麵縫合上的傷口,足足有五指那麽寬,血跡已經幹涸,黏在了一起觸目驚心。
謝劭的視線還沒來得及從她臉上收回來呢,便見她打了個冷顫,做出一副牙酸的表情,同時腳步也在往後退去,或許察覺到了自己的表現有些太過,又假模假樣地關心道:“怎麽這麽嚴重?”
他算是知道了,隻要和她在一起,自己情緒總是控製不住,突上突下,比跳崖還刺激。
謝劭眼睛一閉,胸口疼倒是不疼,堵得慌。
軍醫開始換藥。
溫殊色沒敢往他傷口上看,光是瞧見他額頭泛出來的水光,便知道他一定很疼。
可能怎麽辦呢,她什麽忙也幫不上,情急之下上前抓住他的手,手指頭擅自穿入他的指縫中,緊緊一捏,與他十指相扣。
自己雖不能替他分擔,但兒時自己肚子痛時,祖母便一直握住她的手,痛感當真能緩解不少。
這番一直握著他的手,郎君也沒掙紮,直到換完了藥她才鬆開。
等軍醫一走,小娘子又坐在了他的榻邊,看著他被白紗重新綁住的肩頭,噓寒問暖,“郎君感覺怎麽樣了,還疼嗎。”
剛才那眼裏的嫌棄明明白白,此時語氣裏的關切和緊張也不假,終於明白,她不是對自己完全沒有感情。
純粹是個沒心沒肺的。
往後的日子是好是壞,恐怕還得靠自己來引導。
疼是還疼的,那麽大一個鐵箭頭穿進身體內,血都流了半升,能不疼嗎,但大丈夫怎能言疼?微微皺了下眉,沒說話讓她自個兒去意會。
小娘子自然看了出來,一副心疼卻又不能替他分擔的捉急模樣,“郎君再忍忍,等傷好了,我帶郎君去酒樓,擺上幾桌,郎君想吃什麽咱們就點什麽,慶祝郎君大難不死,後福無疆……”
擺幾桌,倒也不用。
上回的三十兩銀錢,一半乃靖王周濟,另一半還是從許指揮那借來。
俸祿未發,連小娘子的吃穿用度都滿足不了,哪裏還有銀錢供他自己去揮霍,謝了她的好意,“不用鋪張。”
小娘子不讚同了,“這怎麽能算鋪張呢?郎君才從鬼門關回來,花多少銀錢都值得……”
謝劭不吭聲了。
怕自己再摳搜下去,惹急了小娘子,又得埋汰他無用,想了想,道:“應該會有賞銀,去慶祝一回也無妨。”
受了這麽重的傷,人都險些沒了命,皇上要是連賞銀都不給,豈不是寒了人心,溫殊色點頭:“賞賜沒個上千兩黃金,不升兩級官品,郎君這一遭罪都白挨了。”實則按她心底的想法,黃金萬兩都不夠。
郎君的性命千金不換,乃無價之寶。
心頭的話沒說出來,隻聽到了她所說的,便是另一種解讀。
那日知道太子來了東都之後,他並沒有立即向上稟報,藩王無召進京,頂多警告一番,受點物質上的處罰,不痛不癢。
謀逆不一樣。
等到太子攻入內城門,便坐實了殺頭之罪,能斬草除根,還能為自己謀一份官職,何樂而不為。
他一番策劃謀算,等著魚兒上鉤,衝著便是這份功勞。
自己立了大功,皇上必然會給賞賜,可被她如此明碼一標價,突然又有些忐忑了,萬一達不到她的預想,小娘子是不是又會失望。
也沒讓他等多久,午時後,宮中便傳來了消息。
昨夜元相元明安與前朝餘孽勾結,大敞三道國門,引逆賊入大酆皇城,幸而被馬軍司謝都虞及時察覺,率領馬軍司兩百餘名侍衛,將其圍在了內城門外,這才避免了一場後果不堪設想的禍事。
元明安及其同黨當夜便被押入大牢之前,自知沒有了後路,當場割喉自盡。
馬軍司許指揮和靖王連夜追擊同黨,於天亮之前,將所有的前朝餘孽,盡數收入網中。
皇上勃然大怒。
謀逆者,無一例外,統統處死,在朝為官的元家兒郎全都被黜,連皇後元氏都沒能幸免,廢除皇後封號,貶為庶人。
消息一出來,一片嘩然。
元家都已經做到了國舅的位置,朝中權勢一半在他手裏,還有什麽不甘心的,要去勾結前朝餘孽,滅自個兒的前程呢,這不是腦子有病,純屬找死嗎。
短短半日,民間朝堂便傳出了無數種揣側,接下來的幾道賞賜,便把大夥兒心中的猜測集中推向了一個方向。
賞賜一,馬軍司都虞謝劭,識破元家謀逆之心,並生擒逆賊,當居首功,賞黃金千兩,封為殿前司指揮使,官職從三品。
賞賜二,謝仆射謝道林,雖辭官歸鄉,依舊心係朝堂,對其子教誨有方、循循善誘,即刻起官複原職。
賞賜三,靖王周謙,品德秀整,節儉愛民、賢明果決、且在此次兵變中鎮壓及時,沒讓逆賊逃出城外,立下大功,被冊封為大酆太子。
……
這幾道聖旨一出來,如同地龍翻身,震驚了朝野。
沒等大家過多猜測,朝中不斷有人被大理寺傳喚,牽扯進去的人,都是前太子周延一黨,慢慢地眾人便也看明白了。
這怕不是什麽前朝欲孽,而是太子同靖王的一場黨爭。
太子被廢,貶回東洲,眼見大勢已去,劍走偏鋒,連同元氏一道謀逆,可惜沒能成功,被謝家和靖王一道鎮壓,生擒交給了皇上。
皇上大失所望,為了鞏固大酆的江山,這才不得不放棄自己的親生兒子,改立養子為太子。
這回也沒人覺得奇怪了。
怪誰呢?一步錯,滿盤皆輸。
從出身便身居高位,還是皇上唯一的親生兒子,就算資質平庸,隻要無大錯大過,便會成為下一代君主,沒想到竟然走到了這一步。
—
地牢內,前太子一身狼狽,手腳被鐵鏈鎖了起來,頭發披散在臉上,再無往日的威風,可那眸子的火焰,卻沒滅,一聲一聲地呼道:“我要見父皇,你們讓他來見我……”
牢頭被他吵得頭疼,謀逆造反,都敢把刀對著自己的父皇了,到了這步,他還想要如何,好心勸道:“殿下還是省點力氣。”
“讓他來見我,否則我死都不會安息,必要到他榻前好好問問他,身為人父,他可有半點公允!”說著說著,突然瘋了起來,“我母親才是大酆的皇後,我才是他的嫡子,他周謙算什麽東西,就是個私生……”
“你這個孽障!”話沒說完,突然被一句嗬斥聲打斷。
牢頭一驚,回頭忙跪在地上,“陛下。”
周延也立馬住了嘴,一臉驚恐,朝著那道聲音的方向望了過去。
皇上身上還穿著寢衣,匆忙之中,隻披了一件大氅,此時雙目通紅,怒視著前太子,自己的這個曾經也付出過心血努力培養的兒子,恨其心性不正,屢教不改,更恨他不孝不義,敢把刀對上自己了。
他今夜是想攻入東都,殺了自己,他登上皇位嗎。
前太子周延終於回過了神,看著皇上,激動地喊道:“父皇,父皇您終於來見兒臣了,是兒臣錯了……”雙腿“噗通”一聲,跪了地上,膝蓋並行地爬到門口,攀住牢門,失聲痛苦,“父皇,孩兒錯了,您就原諒兒臣吧……”
皇上一聲冷笑,“朕原諒你?你都敢舉兵來要朕的命了,你要朕如何原諒你?”
“父皇,是兒臣一時糊塗,兒臣怎可能會謀害父皇……”知道自己幹了什麽,也知道皇上不會再原諒他,可依舊存了一絲希望,他不信,不信小時候抱著自己笑得開懷的父皇,會當真要他的命,腦子一閃,突然道:“是,是母後,是她勸說兒臣,說若是兒臣再不把握住機會,不把那個野種除掉,父皇便不會要兒臣了,兒臣隻有死路一條……”
皇上看著跟前,恍若得了失心瘋一般的人,眉心突突兩跳,不敢相信,他是自己的兒子。
今夜他是念著父子一場,才前來見他一回,想聽他到底是有何苦衷,是沒得吃沒得穿,還是沒地方住了,能比他逼到舉兵造反的份上。
如今聽到他這一番,也不需要問了。
本以為他這回無論如何也知道錯了,卻沒想到,他不僅有弑父之心,還有誅母之意。
元氏固然有千般不是,但對她的這位兒子無話可說,從小極為寵愛,費盡了心思,甚至臨死的前一刻,還在為他求情,求自己給他一條活路
可他呢,是何等的狼心狗肺?
為了開脫自己,居然把錯處都推到了元氏身上。
他自問從小對他的管教,並沒有半點疏忽,怎麽就養出來了這麽個不是人的東西。
氣血猛地竄上來,皇上眼前突然一黑,身子也踉蹌了幾步,被身旁的劉昆及時扶著,“陛下當心身子……”
周延見他如此,以為他不信,還在繼續訴說,“父皇,還有元民安,是他慫恿兒臣,告訴兒臣,隻要國門一開,兒臣便有五成的把握……”
他還在狗咬狗。
“你混賬!”皇上猛地吼出一聲,罵完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抬起手指,虛弱地指向太子,“你看看你,你可有半點我周家的血性,你要是承認了你自己想造反,朕還高看你一眼,你不知悔改,這時候還在為自己推托。百善孝為先,萬惡**為源,你三歲之時,我便手把手教你寫下了這幾個字,如今你二十有三,有妻有兒了,竟還沒學會……”
皇上顫抖地上前兩步,把手中那份元氏留下的血書,扔到他麵前,“虧你母後為了替你求情,寧願自縊於寢宮,也要朕留你一條性命,你做了什麽?竟然還想要她的命!她是你母親,連父母都容不下之人,何配為人?你又有何資格來肖想這天下。”皇上滿目都是對他的失望,痛聲道:“朕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便是,廢了你的太子之位。”
周延震驚於皇上的話。
聽到那句母後自縊於宮中之時,便沒了半點聲音。
愣愣地看著皇上手中那塊寫滿了血紅字跡的白錦,輕飄飄地落在了自己麵前,麵色一陣恐慌,雙目無神,良久才伸手,顫抖地拾了起來。
皇上再也不想看他一眼,轉身吩咐道:“即刻送他到荊州,沒有朕的允許,不能踏進東都半步,若再犯,不必再留。”
即便到了這時候,念在元氏以死護子的份上,皇上終究還是留了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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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除了那幾道明麵上的賞賜聖旨之外,馬軍司所有人都得到了賞賜。
包括許指揮,升為禁軍副統領,官階上調一級。
馬軍司的侍衛不僅拿到了真金白銀,每個人的頭上都記了一道軍功,有的人已在馬軍司幹了五六年,一直沒機會出頭,這回總算揚眉吐氣了。
大夥兒心頭也都明白,若非謝都虞,壓根兒就沒他們什麽份。
昨夜謝雖說都虞提前通知了殿前司,可那幫子人堵在城門上,架勢做得足,一見到底下的是人是太子和元相後,手裏的箭便開始猶豫,真正動手的都是馬軍司。
馬軍司將近三百人傾巢而出,自有折在內城門再也回不來的,能上馬軍司的人,從來不怕死。
即便是死,也立下了頭等大功,為家族爭了光。
他們怕的隻是蹉跎了歲月,離開軍營的那一刻,依舊默默無聞,再也沒有了施展自己的機會。
知道謝劭來日便要去殿前司,不少人都想跟隨。
黃昏時,等溫殊色替謝劭穿好了衣衫,準備接回宅子養傷之時,趙淮最先進去,到了跟前,二話不說,直接拱手跪下,“頭兒,你帶我走吧,我想跟著頭兒,能幹大事。”
謝劭覺得他找錯了人,這會子他什麽大事都不想幹,隻想回去好好睡上一覺。
朝廷的賞賜一下來後,他便徹底鬆了一口氣,無論是賞錢還是官品,都滿足了小娘子所說的價位。
瞧得出來小娘子很滿意,小娘子滿意了,他才能放鬆。
他特意向許荀打聽過了,殿前司指揮一職,每個月的俸祿為五百貫,這還不是所有,算上服飾,糧食等各種補貼。
一個月有一千多貫。
一千多貫便是一千多兩……應該夠喂小娘子這隻吞金獸了,暫且他不想再奮鬥。
傷口太疼,昨夜要不是周圍有這些人時刻盯著自己,為他們樹立好榜樣,還有小娘子在身邊瞧著,他恨不得大聲痛呼。
——痛煞我也。
鐵箭頭鑽進肩胛骨的瞬間,他險些沒暈過去,那樣的經曆,誰會想再來一回。
如今他是有了錢有了官,餘生他隻想陪著小娘子安穩地過日子。
但如此不求上進,影響軍心的想法,是斷然不能說出口的,且小娘子還在身旁,婦憑夫榮,一臉自豪地等著他回話,於是坐在榻邊,忍痛擺正了身子,看著跪在跟前的趙淮,逼不得已拿腔作勢,“待我傷好,凡是願意跟隨我的人,都可前來,大酆外患一直不斷,缺的便是爾等這腔熱血,放心,隻要你們有真本事,我便不會讓你們埋沒。”
趙淮神色激動,目光感激又崇拜,再次把手拱到了頭頂,朗聲道:“多謝謝指揮。”
謝劭點頭,作勢要起身,小娘子反應迅速,立馬上前攙住了他胳膊,“大人當心……”
從三品,那是大官,擔得起一聲大人。
—
傷者為大,且還升了官,帶了一千兩黃金回來,怎麽也沒理由再讓他再住偏房。
回到宅子後,溫殊色一路把人領到了自己屋內,“郎君躺下,小心,別扯到傷口了……”
府上沒有軍醫,且已經熬過來最危險的那陣,餘下換藥的活兒,便落到了小娘子身上。
溫殊色挺樂意,到了夜裏,拒絕了閔章的幫忙,備好了剪子和藥膏,上前親手去扒拉郎君的衣裳。
不得不說,小娘子在脫人衣裳這事上天賦異稟,謝劭看她那架勢,似乎恨不得要把他扒光,分明她才是小娘子,卻讓他突然有了一種自己吃虧的感覺。
奈何自己動不得,隻能讓她擺布。
扭過頭不去看就好。
衣裳褪幹淨了,小娘子卻半天沒動,謝劭心頭一跳,回頭防備地看向她,便見小娘子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的傷口,以為是又出了血,皺眉問道:“怎麽了?”
小娘子沒應,突然問道:“郎君以後會留疤嗎。”
這不是廢話?
那麽大個血窟窿,怎可能不留疤,且估計還不小。
不等他回答,小娘子又輕歎了一聲,“早知道上回郎君讓我看,我就不應該客氣,這下好了,我都沒見過郎君完璧無瑕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