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自大酆建國後,東都已經太平了二十餘載,從未發生過動亂,今夜突然一場兵變,眾人都沒反應過來。

大半夜街頭的人聚成了堆,賓客連姑娘戲曲兒都不看了,齊齊從酒樓茶館裏走出來,望著內皇城的方向,議論紛紛。

行門侍衛已在街頭巡邏。

百姓個個都圍了上去,詢問裏麵的情況,“官差,賊人可壓下來了?”

官差倒是給了大夥兒一顆定心丸,“區區叛賊,有何可懼。”

眾人鬆了一口氣,又有人問道:“是何等賊人如此大的膽子,敢在天子腳下叛變,聖上賢名,有目共睹,此人何等奸心,是要將讓大酆百姓再次陷入戰亂啊……”

“是啊,是啊……”

官差這回沒答,“不該問的別問,總之是賊人沒錯,趕緊回去,到底是命重要還是瞧熱鬧重要……”

見官兵開始趕人,眾人這才慢慢散開。

人群中走來兩人,還在議論,“當朝能帶兵悄無聲息闖入城門之人有幾個?聽說要不是馬軍司的人,及時把人堵在了在內城門,今夜誰勝誰輸,還真說不定……”

“行門這邊爛了一堆,沒有一個管用,光靠馬軍司三百人去廝殺,也真是倒了血黴……”

溫殊色心已懸到了嗓門眼上,再也不敢多聽,把簾子一放,催前麵的人,“文叔再快一些。”

見她神色緊張,晴姑姑出聲安慰,“娘子放心,姑爺吉人自有天象。”

聽了這一路,溫殊色哪裏還能放心,急得聲音都變了調,“姑姑,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這輩子該如何心安,早知道昨兒夜裏說什麽也要進屋去,把該說的話都說了。”

溫殊色悔得腸子都青了,“天底下哪裏我這樣當人娘子的,先是一刀子把他戳得千瘡百孔,前兒一壺酒再喝下去,險些又沒把他氣死。”越想越覺得自己對不起他,“你這回他要能平安回來,他想幹嘛就幹嘛吧,我定不會再逼著他了。”

晴姑姑繼續勸說:“娘子先且不要自責,姑爺人聰明著呢,之前在太子的地盤都能完好無損地逃出來了,如今東都天子腳下,豈會出事……”

話雖如此說,等馬車到了軍營,見到裏麵進進出出全是傷員,一副人仰馬翻的情景,晴姑姑心頭也不免害怕了起來。

溫殊色下了馬車,匆匆進門,剛報上謝都虞的名字,便見侍衛一臉沉痛,一句話沒說,埋頭把人帶了進去。

溫殊色腿都軟了。

一路上遇到了好幾波蓋著白布的擔架,想看又不敢看,生怕那擔架上的白布一揭下來,看到的便是郎君的臉。

謝劭肩頭上的箭頭已取了出來,消毒後上了藥,綁好了紗布,雖沒傷到要害,但皮肉之苦免不了。

人躺在**,疲倦地閉上眼睛,可傷口疼起來,腦袋也跟著一跳一跳,根本無法入睡。

閔章也受了傷,知道謝劭沒事了後,下去找軍醫包紮,趙淮留下來守門。

剛推開房門,端著一盆血水出去,便聽到了廊下的動靜,抬起頭,見一名侍衛領著一位小娘子匆匆下了闖堂。

此時雖是半夜,但軍營裏到處都是燈,亮堂如白晝。

小娘子一套雪色襦裙,緗色拖地腰帶,裁剪冰綃,從一堆淩亂的刀槍旁走來,輕裾隨風還,恍若畫裏跳出來的仙子。

趙淮一愣,這大半夜能尋到這兒來的,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先前底下的人聽說新來的謝都虞已經成了親,眾人還曾私下議論過,到底是什麽樣的小娘子,才配上了頭兒那等絕世容顏。

如今一見,方才明白,還是自己見識少了。

這天底下還真就有配得上主子的小娘子,一個俊俏,一個美豔,老天確實是個偏心眼兒,所有的眷顧都落在了頭兒身上。

見人到了跟前,才回過神,忙收回目光,畢恭畢敬地站著,喚了一聲,“夫人。”

溫殊色卻顧不得應他,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手裏的水盆,神色哀痛至極,沒等趙淮反應過來,抬步便闖了進去,哭著喊道:“郎君,我來晚了……”

趙淮來不得提醒,人已經進去了,隻一臉愕然地站在那。

幾乎是小娘子開口的瞬間,裏麵躺在榻上的人便立馬睜開了眼睛,可在人闖進來的瞬間,又把眼睛閉上了。

這個時候,多半沒料到小娘子會來,原本沒打算告訴她,是不想讓她擔心,但她還是來了,心頭竟然有些欣慰和期待。

在南城山穀中,他身處險境,她前來找到自己的那一刻,還曾激動地撲進他懷裏,痛聲哭過。

如今自己這般身受重傷,躺著這兒,不知道她會怎樣。

但能這般著急,想必是擔心了。

金錢名利固然可貴,但比起一條活生生的人命,便顯得太微不足道,自己受的這番苦楚,若是能將她的良心喚回來,也不算虧。

常言道失去了才會珍惜,等她再體會一把失去自己的滋味,便會想到他的好,才會去反省她對他說的那一番話,有多不應該。

適才趙淮怕影響他休息,屋內隻留了一盞燈,床榻又靠裏放在牆邊,光線更暗。

等溫殊色進屋,望了一圈才找到人,一眼看過去,全身就數那張臉最為明顯。

太白了。

溫殊色這回是真嚇哭了,躡手躡腳上前,一麵給自己壯膽,就算是真的見了閻王,那也是她的夫君,不會來害自己,一麵又害怕他真的醒不過來了,顫顫巍巍地摸到了床前,不敢去看,閉眼先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搖了搖,“郎君,你醒醒,睜開眼睛看我一眼……”

喚了半天,榻上的人一動不動。

人都摸到了,似乎也沒了那麽害怕了,睜開眼睛,近距離看清了那張臉,當真是毫無血色,連嘴皮都泛白裂開了,嗚咽得更厲害了,“郎君,你別嚇我,你身上不是藏了不少刀子嗎,上回你在船上‘哢嚓——’一聲便割了那刺客的喉嚨,多威風的勁兒,我一直都記得呢,在南城連太子都奈你不何,怎麽這回就栽了這麽大個跟頭,掉到陰溝裏去了……”

聽那哭聲,悲痛欲絕,小娘子許是真以為他死了,繼續抱著他搖,“郎君,我是你娘子,你別丟下我好不好,我錯了……”

腦花兒都快被她搖散了,卻努力屏住呼吸,等著她往下說,她到底錯在哪兒了。

可還沒等到下文,突然“啪啪——”兩巴掌,拍在了他臉上。

謝劭心中驚愕萬分,怎麽沒想到,自己都已成這樣了,小娘子竟然還狠心下毒手,當小娘子的手在他胳膊上掐捏了兩下後,終於沒有忍住,咬牙出聲,“別叫了,我還沒死。”

小娘子一瞬熄了聲兒,連哭聲都沒了,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他,等著他睜開眼睛。

兩邊臉頰還在疼,胳膊也疼,謝劭是真不想看她,眼睛睜開,也沒往她臉上瞟,不再存半分希望,“抱歉,沒死讓你失望了。”

他怎麽能這麽想呢。

溫殊色趕緊搖頭,心頭一慌,也不知道為何,便吐出了一句,“沒有,我隻是想該怎麽稱呼郎君……”

謝劭一愣,目光到底是看了過去,昨兒一日不見,小娘子愈發光彩了,隨後便從她雙無辜的大眼睛內,明白了她這話的意思。

小娘子睚眥必報,果然沒長心,自己快要死了,她都不放過,還要在他心口上來上一刀。

除了她酒後失德,兩人好幾日都沒好好說過話了,如今一開口,頗有了一種雪上加霜,再也好不了的趨勢。

一時不知道是該把她毒啞,還是把自己耳朵戳聾。

胸膛一窒,呼吸跟著急促。

溫殊色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這話是有多要人命,趕緊道歉,“郎君別生氣,無論你姓什麽,你都是我郎君。”

她還是別說話了,讓他自生自滅吧。

扭過頭不再看她,也不想再同她說話,怕自己沒死在太子的箭下,被小娘子的一張嘴活活慪死了。

溫殊色卻極為高興,知道郎君沒死,還好好的活著,比什麽都高興。

不管他願不願意搭理自己,自顧自地忙乎了起來,體貼地替他張羅,“郎君渴不渴?”

不等他點頭,貼心地在他的後頸子下墊了一個枕頭,把人給撐起來,小心翼翼地把水杯遞到他嘴邊,輕聲道:“郎君一次別喝太多,慢慢來,別嗆著了,先潤一下唇……”

水喂完了,又問他,“郎君餓不餓?”,依舊不待他回答,起身出了一趟房門,很快折回來,也不知道從那裏尋來了兩個蜜桃,用刀子削了皮,再切成小塊,一塊一塊地塞進他嘴裏,“甜嗎?”

小娘子的殷勤暫時緩解了她那張嘴對自己造成的心裏傷害。

突然發覺她隻要不說話,人也不算太壞……

“我知道郎君疼,睡不著覺,小時候兄長同人打架,被人在後背上戳了暗刀子,半夜嗷嗷叫,非要我在跟前陪他說話,說是隻要聽到我的聲音,就不那麽疼了,後來我才知道,我讀了半宿的書,他壓根兒就沒聽,早就睡了過去……”

經曆了一場生死,走了一遭鬼門關,身子到底是太虛,聽著小娘子的聲音,疼痛似乎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困意越來越濃。

不知過了多久,察覺到郎君臉上的疲憊,溫殊色沒再出聲,微微湊近,看著他胸前裹住的紗布,血跡一層一層地浸到了外麵,並不比裴卿上回的傷勢輕。

一定很疼吧。

手抬起來,用自己的小巴掌,輕輕緩緩地替他扇起了風。

不知道是不是管了用,郎君終於睡了過去。

一夜漫長,等謝劭再睜開眼睛,外麵已經大亮,人一醒過來,胸口的疼痛便尤其明顯,轉頭打算叫閔章進來,意外地看到小娘子竟還在。

人正趴在他**,睡得香甜。

壓在胳膊上的半邊側臉,已經變了形,此時一張嘴微微張開,嘴雖小,可那兩片嘴唇卻紅潤飽滿。

瞧那副憨態,應該是趴了一個晚上。

心口突然一暖,幾次生死關頭,都是小娘子陪在身邊,比起這份情誼,先前的一切似乎都沒什麽好計較的。

甚至起了一個連自己都想唾棄自己的念頭。

勢利就勢利吧,哪個小娘子又不勢利呢,大不了今後自己盡量滿足她,能得來這片刻的回報,也挺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