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夜色突然安靜下來,隻剩下了耳邊轉動的車轂輪子和篤篤馬蹄聲。
小娘子的嗓音猶如一道晴天霹靂落在頭頂,裴卿人還在馬背上,神智已經沒了,臉因緊張瞬間燒了起來,整個人目瞪口呆。
過了好一陣,才一揚馬鞭,遠遠地走在了隊伍最前麵,一個晚上,再也沒回頭去看那輛馬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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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際慢慢地翻起魚肚,日頭初升,破開的朝霞染紅了大片山頭,一行人繼續往前,日禺時才到碼頭。
走水路,需得拋車棄馬。
裴卿剛把馬匹上的包袱取下,餘光便瞥見後方馬車上下來了兩人。
躲了一個晚上,遲早還是得麵對,待人到了跟前,裴卿才轉過身,硬著頭皮對小娘子打招呼:“嫂子。”
溫殊色後半夜實在太困,睡了一覺,睡之前記得是自己抱著包袱偏向的車窗一側,醒來卻躺在了郎君的懷裏。
一邊臉側這會子還留有幾道被袍子壓出來的細細褶痕,一笑起來,顯得格外溫柔和善,“裴公子。”
看樣子似是有意要把昨兒夜裏的一席話拋在了腦後。
裴卿求之不得。
一口氣還沒鬆下來,突然見她往邊上一移,伸手牽住了她身旁的郎君,還不忘對她禮貌一笑,頗有要向他澄清的意思。
裴卿:……
昨夜的尷尬再次冒了出來,突然之間無地自容,求救地掃了一眼自己的兄弟。
卻見對麵的人一隻手被小娘子牽住,另一隻手負於身後,抬頭挺胸,目光淡然含笑,看似平靜無波,實則別提有多神氣,絲毫沒有要出麵替他化解的意思。
這就是多嘴的下場。
恨不得打個地洞鑽進去,也顧不得再禮讓二人,轉身先一步跨上船頭,一溜煙地鑽進船艙。
溫殊色倒也並非記仇之人,此舉隻是想告訴他,手已經牽了,就不勞煩他再去質問溫員外。
得益的隻有謝劭。
小娘子的手還在抓著他,細嫩的手指繞上來又柔又軟,與他前幾次主動牽她的感覺不同,愉悅之餘,多了一絲春風得意。
甚至對小娘子昨兒後半夜的不滿,都退了幾分。
馬車出城後,他見小娘子抱著包袱睡了過去,為了養精蓄銳,自己也眯了一會兒眼,迷迷糊糊之際,一側大腿突然被人踢了一腳。
力氣還不小。
忍痛睜開眼,便見旁邊的小娘子睡得極不安穩,頭朝著另一側,企圖把自己放平,雙腳正努力掃清著障礙物,大有要把他踹下去的架勢。
今夜出來,怕引人注目,周夫人準備的是一輛用於采辦的馬車,並不寬敞。
她要把自己放平了,就徹底沒自己的位子。
斷然也不能這般被她再蹬下去,起身咬牙將她的大頭調了一個方向,讓她的頭枕在自己懷裏,腳對著馬車壁。
總算消停了下來,可懷裏抱著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自己卻有些睡不著了,睜眼到天亮。
誰知小娘子醒來,不問自己是怎麽到他懷裏的,也不感激他,一把把他推開,隻顧著去撿落在地上的包袱,頭也不回地跳下了馬車。
忘恩負義,多少有點不知好歹,一路過來,臉上也沒什麽好神色。
倒也意外,她不僅沒追究昨夜那一席話的根源,還能當著自己兄弟的麵主動來牽他,給足了他麵子。
相較之下,他心頭的那絲不滿,實在算不得什麽。
甚至怕她捏不穩,腳步放慢,盡量讓她牽得毫不費力,本想在登船之時回握,扶她一把,小娘子卻沒給他這個機會,裴卿一走,立馬鬆開,提著裙擺一腳跨過去,根本不用人攙扶,利落地上了船。
除了昨夜踢了他幾腳,沒讓他睡個好覺之外,旁的她確實沒讓他操心。
謝劭緊跟而上。
比起鳳城,此處更臨近西夏,客船和貨船都很多,為了掩蓋耳目,幾人沒有單獨租船,搭上了一搜去揚州方向的貨船。
隊伍中留下一人處理馬車和馬匹,其餘全都上了船。
走水路最遲一個時辰便能達到靈江,不過將就坐一段,也沒有獨立的船艙,眾人擠在一塊兒,裴卿盡管想逃到天邊去,還是免不得要麵對兩人,好在溫殊色再也沒有為難他,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窗外的滔滔江水。
貨船沿路停靠了兩回,日昳末,方才到鳳城外的靈江,船隻一靠岸,謝劭立刻派人去城門口與王爺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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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此時已經被謝副使攔在城門外十幾個時辰,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何事。
身邊的家臣頗為惱火,破口大罵,“謝道遠這個直娘賊,本事半點沒有,野心倒不小,若非王爺抬舉,他這輩子能手掌兵權?如今竟敢把槍頭對準自己的主子了,他哪裏來的底氣。”
靖王比他要平靜,隻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何事,幾次讓人喊話,讓謝道遠出來,自己親自問問他。
謝副使一直不肯露麵,到了天亮,還沒見朝廷的兵馬前來,心頭不免打起了鼓,斟酌一二,最終才走上了城門,同底下的靖王道:“王爺遠道而歸,屬下理應遠迎,如今之舉,實屬被逼無奈,痛心疾首……”
家臣魏先生,著實看不慣他這副嘴臉,當下“呸”一聲,仰頭便罵:“反賊豎子,都做到了這份上,何必再惺惺作態。”
謝副使最憎恨的便是此人。
因他自來就看不起自己,此時聽完,不怒反笑,“王爺能走到今日,魏先生倒是功不可沒。”
這一句話更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謝副使沒再賣關子,同靖王道:“王爺時常警示手下將士,要忠君忠主,忠孝朝廷,豈知自己卻沒能挺過這一關,聽信小心讒言,私造兵器,起了謀反之心,企圖與朝廷對抗,屬下深感遺憾和心痛。今日念在王爺曾經對屬下有過知遇之恩,好心奉勸王爺,陛下已下達聖旨,削奪王爵,還望王爺回頭是岸,不要再做反抗,早日交兵投降。”
靖王這回聽明白了,比起駭然,更多的是意外。
自己剛從東都回來,親耳聽了聖上的傳話,言語之間同往常一樣,句句信賴,甚至還拖自己給靖王妃帶了她喜歡的新茶。
怎可能前腳走,後腳便派人削藩。
心頭疑雲重重,可除此之外,也找不出更能解釋謝道遠為何把自己關在城門的理由。
謝道遠是自己當年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秉性如何,他比誰都清楚。
雖說此人並無多大本事,且喜歡貪圖小利,但還沒有膽子敢私自謀反。
很快猜到了應該是出自東州那位的陰謀,再細細一想其中的用意,當下背心一涼,仰頭便對謝道遠怒罵道:“這麽多年,你當真是一點長進都沒,糞土之牆不可杇也,豬腦子都比你強。”
別看靖王常年在外征戰,長相並非五大三粗之人,反而看上去有文人墨士的儒雅。
麵由心生,性格也很沉穩,治下雖很嚴厲,但很少這般明擺的罵過人,如今這般當著眾軍的麵,怒斥謝道遠,可見是當真動了氣。
謝道遠被他一罵,立在城門上,也有些懵。
靖王再也沒看他一眼,也不進城了,憤袖轉身,帶著魏先生和自己的人馬,撤出城門,轉身往回趕。
半路上碰到了謝劭派來的人馬,得知謝家三公子已經出來了,總算鬆了一口氣,轉身同身邊的親信道:“立刻去揚州,務必保證謝仆射的安危。”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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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城亂成了一團,東都此時也發生了一件大事。
早朝之後,皇帝把太子叫到了禦書房,把手中一份文書扔到了他身上,突然大怒,質問道:“你同朕好好解釋,洛安的戰事到底是如何引起的。”
這些年大酆與遼國雖摩擦不斷,但因兩國利益密切相連,從未真正大動幹戈,他太子這回竟有本事,憑一己之人挑起了戰事。
因事先毫無預兆,太子臉色不由一慌,跪下惶恐地道:“父王息怒,此戰乃遼軍想霸占我真定背後的一處山脈,兒臣屢次派人前去警告,遼軍不僅毫無收斂,還放出狂言,有朝一日,勢必要吞滅我大酆。”
這等戰場上的狂言,誰沒說過?什麽將對方夷為平地,五馬分屍,殺光全族,甚至還要掠奪其妻女。
大多都是為了激怒對方,讓對方失去分寸。
可他太子卻這麽做了。
皇帝冷嗤一聲,指了一下他跟前的文書,“你自己好好看看。”
太子慌慌張張地撿起文書。
是遼國一名將士寫給大酆皇帝的訴訟文書,文書上句句滴血,指控大酆太子,強占了大遼將士蕭氏之女。
太子越看臉色越白,還沒瞧完,額頭便猛地磕在地上,“父王明鑒,兒臣幾月前確實得了一女,乃府中幕僚所獻,兒臣並不知此女身份。”
皇帝冷笑,“是嗎,她是沒長嘴巴,還是你把人家嘴巴堵了不讓她說。”
太子實在沒想到遼國將軍的文書,竟然還能跨過自己的東州,遞到皇上的手上,一時沒有準備,無言以對。
皇帝便也明白了,滿眼失望,有氣無力地道:“既然人已經在你府上,明日派人前去遼國,同蕭家議親,光明正大給人家一個名分,朕看,良娣就挺好。”
他堂堂太子,要聯姻也是大遼的公主,那蕭將軍不過一個四品副將,有何資格做自己的親家。
原本掠了他的女兒來,本就存了侮辱之心。
無論是良娣,還是妾,隻要給了名分,便是自己打自己的臉,讓別人看了他大酆太子的笑話。
太子心頭極不痛快,但事情已經被捅到了皇帝這兒,再不願意,也隻能接受。
這頭太子還沒走出禦書房呢,楊將軍突然又來到了門外,不待通傳,“噗通”一聲跪在禦書房門外,擲地有聲地道,“臣今日鬥膽,前來同陛下替我大酆萬千將士討一個公道。”
當初皇帝北伐南下,身邊跟著的人除了自己的養子靖王之外,便是這位楊將軍了。
他周淵能奪天下,楊將軍也立下了不小的汗馬功勞,登基之後,也沒虧待他,立即封他為振國大將軍。
近幾年大酆逐漸太平,已經很久見他如此激動過,立馬把人請了進來。
楊將軍本就是個暴脾氣,如今得知了洛安缺糧的真相後,不顧太子在場,當著他的麵,把太子的人是如何不顧將士們的死活,扣押糧草的經過,件件不漏詳細地稟明了皇帝,因自己的親外孫也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難免帶了個人情緒,甚至有些添油加醋。
太子聽了一半,臉色便不對了,想出聲阻止,奈何楊將軍作戰多年,嗓門已經練出來的,一聲蓋過去,太子幾回插嘴,都沒能成功。
洛安將軍去鳳城借糧的事,皇帝已經聽太子稟報過。
太子的說辭是洛安沒料到會當真起戰事,手裏的糧食都拿去安置了慶州流民,言語之間,還對靖王能借糧一事,頗為感激。
洛安是他太子的地盤,皇帝從未懷疑過。
如今聽完楊將軍的話,方才知道並非是因為洛安沒有糧草,而是太子的人押著故意不發。
洛安的將士走投無路了,四處去求糧,最後才在中州鳳城靖王的手上求到的支援。
皇帝一陣驚愕,簡直不敢相信。
盯著跟前這位唯一的嫡長子,盛怒過後,眼裏滿滿都是失望。
他為了逞一時之快,沉不住氣,捉了蕭家之女,激化戰事不說,還扣押為他賣命的將士糧草,他到底想要幹什麽?!
堂堂一國太子,大酆的儲君,若是如此德行,堪何重用。
太子怎麽沒料到楊誌敬竟然敢如此與他做對。
察覺到皇帝動了真怒,複而跪地請罪道:“父皇放心,兒臣立刻回東洲,徹查此事,定會給父皇,給將士們一個交代。”
皇帝沒理會他。
頹敗地坐在龍椅上,閉了閉眼,麵上帶著疲憊之色,“這些年朕自問對你的教導,並無半點疏忽。”
太子一聽,心頭猛往下沉,忙呼了一聲:“父皇!”
皇帝充耳未聞,呆滯片刻,突然喃聲道:“同樣的教法,怎會有如此天壤之別。”
太子臉色頓時大變。
“你的兩位兄長,福氣太淺,一早離世,朕跟前就你這麽一個兒子,朕給予了你厚望,盼你能成才,可你呢,太讓朕失望。”
太子跪地前行,“父皇……”
皇帝看也沒看他,“回去吧,回你東州的府邸去,好好反思,沒有朕的允許,不許踏進東都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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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雖有封地,但因儲君的身份,一直被皇帝留在了東都,放在宮中親自培養教導。
如今突然要將人趕回封地,一夜之間,朝中沸騰了起來,對皇帝此舉各處猜測不斷,眾說紛紛。
多數人倒也不擔心,皇帝統共三個兒子,大兒子和二兒子早年在作戰之時相繼離世,開國後迎娶了皇後元氏,才有了如今的太子。
倒還有一個兒子,靖王。
一個養子,如何能同親兒子比?不過是氣急了給他點教訓,等過些日子,還是會召回東都。
太子卻不這般想,當日從皇帝的禦書房出來,便找到了皇後,氣急敗壞,“試問誰還有那個本事,把遼軍的信件送到父王手上,不就是他靖王嗎。上回父王口口聲聲說,藩王不得入東都,讓靖王有事呈折子便是,私下裏到底還是讓人去見了,如此,孤倒是愈發懷疑那傳聞。”
上回的兵器庫一事,雖說沒有成,但讓他看清了父皇對他那位養子的態度。
比起自己的那兩位叔叔,靖王才是他真正的絆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