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對麵郎君的一雙眼睛,落在她身上,寧靜無波瀾,絲毫沒有為她這番肺腑之言所折服。
郎君不發話,坐下的馬車也遲遲不動。
小娘子再次順了順氣息,把包袱放在膝蓋上,語重心長地替他分析道:“郎君覺得我呆在鳳城就安全了嗎?大夫人一向以貴婦自居,平日裏走到哪兒不是一身光鮮,不知羨煞了鳳城多少婦人,今夜卻被咱們輪流拿刀抵脖子這般侮辱。郎君不懂女人心,但身為女郎,我頗為清楚,女人一旦記上了仇,別說什麽家國大事,規矩體麵,急起來統統都不會在意,連命都能不要,很不得把對方生吞活剝了。”小娘子湊上前,緊張又神秘地道:“萬一她有了勇氣抹脖子,讓謝副使替她報仇,我不是完了嗎?”
說完小娘子一仰頭,“所以,郎君一走,我一點都不安全。”
“至於郎君要我回溫家,就更不靠譜了,謝副使知道我人在溫家,正好,治溫家一個藏匿叛賊的罪名,借機把溫家也一並端了。”
“既然在哪裏,我都會被人追殺,還不如同郎君一道,離開鳳城,是生是死,尚且還能自己掌握。”
要呆在鳳城,那才是真正地等死呢。
橫豎她不會走了。
無論郎君說什麽,她都不會改變主意,為了擺出自己心意已決的態度,伸出手,不顧他是什麽反應,一把拽住了郎君的手袖。
她一副死也不鬆手的姿態,徹底讓身旁的郎君沒了言語。
側頭盯著她。
她手下的動作攥得更緊了,腰杆子倒是挺得筆直,目光直視前方,神色堅定無比。
時辰不早了,不能再耽擱,郎君轉過頭,終於同馬夫道:“出發。”
到前麵再把她扔下去。
誰知坐下的車轂輪子一動,小娘子立馬換了一張臉,輕鬆愉悅,讚賞地看向郎君,“這就對了嘛。”
很久沒這般跑過,胸口跳得厲害,一雙腿也酸,這才拿著巴掌拍拍胸口,又彎身捶捶腿,再整理好衣裙,扶扶淩亂的鬢發,問他:“郎君,咱們是從哪裏出城?”
沒聽到回答。
詫異地偏過頭,便碰上了郎君探究的目光,一雙眸子幽幽深邃,似是要把她看個對穿,突然讓她有種鋒芒在背的緊張。
下意識捏了一下懷裏的包袱,笑笑道:“郎君這般瞧著我作甚……”
結果郎君道:“想看看你腦子裏還藏了什麽招數。”
誠然他說這話,隻是意外於她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先來軟的,不行就霸王硬上弓?
溫殊色聞言,心頭卻大駭,心底藏的招數,那是斷然不能同郎君分享的,可如今自己的神色,明顯沒隱藏好,不說點語出驚人的東西,怕是搪塞不了跟前的郎君,落在郎君臉上的眼波一流轉,突然低下頭,細聲道,“被郎君看出來了?”
她這番羞答答的模樣,確實讓謝劭驚了驚。
看出什麽了?
沒等他問,小娘子便道:“說出來也不怕郎君得意,我與明家二公子再無可能,自那日我與郎君說過要同甘共苦後,已全心全意地對待郎君了。”又惆悵道:“但天爺不睜眼,沒來得及等我同郎君花前月下呢,便降下一樁滅頂的災難。可憐我同郎君才成親幾月,孩子都沒留下一個,郎君這一去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豈不成了寡婦?”一雙澄瑩的眸子盯著郎君,神色緊張了起來,“惠民河畔張家的那位寡婦,郎君應該聽說過吧,時常有不安好心之人上門。”語氣突然帶了質問:“我擔心自己的郎君,想要和他在一起,不想當寡婦,被人欺負,哪裏錯了……”
她一席話,從起初的羞澀,到害怕,再到最後的理直氣壯,說得跌宕起伏,對麵的郎君也聽得驚心動魄。
一句話裏,對腦子衝擊最大的,當屬於那句孩子都沒留一個了。
兩人前一刻才剛牽了手,勉強抱了抱,能有什麽孩子。
可她這話的威力實在是太大,心緒已然全亂,甚至湧出了一股身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來。
張寡婦,他聽說過,上年經過時,還見到有人偷偷在爬牆……
留下她,確實不太妥當。
帶在身邊應該也無妨,且小娘子頭腦聰明,四肢發達,並非是那等哭哭啼啼的女郎,不用他過於操心。
說不定反過來,她還真能幫到他呢。
先前的堅持,破了一個口後,很快土崩瓦解,思忖一陣,終是鬆了口,“也沒說你不能去……”
小娘子一臉認真,等著他往下說。
“罷了。”人都已經上來了,還能把她趕上去不成,沉思下來,開始同她囑咐:“此番前去的危險你當知道,遇到任何情況,切記,保命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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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副使今夜堵住的是王府正道對著的前城門,除此之外,在左側牛市,和右側護城河引流的位置,還各有一道城門,均被謝副使派重兵把守。
硬碰硬是固然出不去。
謝劭也沒想過從那出去,走了與東都相反的方向,通往熙州的後城門。正好聲東擊西,打算先出城門,再走水路,到鳳城之外的靈江,與王爺匯合。
鳳城兩麵環山,一麵環水,正麵朝著東都。
鳳城的貿易發達,靖王對人流的管控並不嚴苛,無論是從熙州過來的人想去東都,還是從東都過來的人想去熙州,都是直接穿過鳳城,很少有人去走旁邊的山脈。
費時不說,還陡峭。
餘下的水路,謝副使必然也派了人手。
此時靖王的人馬剛到前城門,謝副使擔心他攻城,把所有的兵力都調了過去。
又是守城,又是圍堵王府,人手已嚴重不足,後方的城門口隻剩下了兩個侍衛在把守。
從茶坊出來,馬車行駛大半個時辰,下半夜才到的後城門,到時,兩個侍衛正立在城門前議論城中之事。
“當年王爺陪同陛下四處征戰,從北一路攻入東都,把文昌帝趕下了皇位,自己坐上去,如今這才過了幾年太平日子,說削藩就削藩,所以啊,伴君如伴虎,到底還是養子。”
“你懂什麽,可知何為養虎為患……”
聲音被馬車的動靜打斷,兩人齊齊朝這邊瞧了一眼,見是一輛尋常的馬車,並沒在意,一人扯著嗓子道:“今夜封城,沒聽說嗎。”
馬車並沒有停下來,馬夫客氣地道:“主子剛收到消息,家中突然生變,急著出城,還請官差行個方便。”
見馬車還在往這邊衝,侍衛不耐煩了,“行什麽方便,方便你家主子去閻王爺那報道。我勸你們一句,從哪兒來回哪兒去,老實在城裏待著,別在這節骨眼上節外生枝,為了趕這一夜,把自個兒的命搭進去,可不值當。”
說著往前,去堵馬車。
車夫目光一冷。
突然從左側傳出一道馬匹疾馳聲,侍衛的腳步一頓,回頭還沒看清是誰,便聽馬背上的人道:“副使有令,所有人去前城門支援。”
這回兩個侍衛都認了出來。
裴卿。
裴卿乃鳳城的巡檢頭兒,說的話必然可信。
侍衛不由一怔,這是打起來了嗎。
先前兩人便一直舉棋不定,要是打起來,自己到底該站在哪一邊,是聽聖旨削藩,拿刀對準昔日的藩主,還是誓死效忠藩主,抵抗朝廷。
無論那種,都落不到好。
原本還慶幸自己被安排到了這兒,不用做出選擇,如今一聽,還是沒能躲過,哪裏還顧得上什麽馬車,一麵往前門趕,一麵絞盡腦汁地想著法子。
後城門徹底沒了人,裴卿翻身下馬,上前把城門大大敞開,衝身後的馬車一揮手,“謝兄請吧。”
謝劭早已掀開了車簾,打探了裴卿好一陣,見人都尋到了這兒來,也沒必要再多問。
馬車出了城門,裴卿回頭去牽馬。
今夜接到謝副使關城門的消息後,裴卿便知道大事不好,急急忙忙趕去王府,正好瞧見謝副使的兵馬在圍困王府。
事出何因,軍中早已傳開,聖上要削藩。
消息太突然,料到不會如此簡單,再聽說謝家的三公子和三奶奶挾持大夫人投靠了靖王,心頭的疑慮更重。
身邊有個詭計多端的父親,比起周鄺,他更清楚暗地裏的勾心鬥角。
上回他裴元丘幾度找上謝兄,有意在拉攏,最後謝兄沒給他這個麵子,回到東都,必然會對謝家出手。
隻是沒想到,如此膽大包天,還敢捏造聖旨。
橫豎也沒了後,他倒不怕斷後。
重新翻上馬背,走到謝劭的窗側,“我猜到謝兄會走這條路,還好趕上了。”
以如今的局勢,謝家要想自保,隻能上東都去麵見聖上。
一起吃喝玩樂了這麽些年,幾人之間多少還是有些默契,知道以謝兄的穩沉,前路不通,必然不會硬闖,多半會走後門。
果不其然賭對了。
謝劭仰頭掃了一眼他裂開的兩排白牙,見他這番架勢,馬匹上都拴好了包袱,不太確定他的目的,出聲問道:“你去哪兒。”
“那老頭子派了奸人回來,偷走了我母親的靈牌,都做到這個份上了,我要不去東都看看,豈不是白費了他一番苦心。”隊伍往前,裴卿打馬走在馬車前麵,回頭繼續同謝劭道:“正好與謝兄順路,路上相伴,謝兄也不至於一人寂寞。”
謝劭回頭看了一眼馬車內一聲不出的小娘子,默默放下了車簾。
他裴卿要上東都,自己攔不住,也沒有相攔的理由。
馬車內還有小娘子在,倒不需要他來相陪。
偏生裴卿格外熱情,待上了官道,馬匹又與他並行,同他聊了起來,“自裴元丘的人回來後,謝兄日日都在盯著,謝兄今夜到底是如何得知謝副使拿了聖旨要削藩?竟然能有如此快的反應,綁了大夫人,還送去了王府。”
謝劭沒答。
馬車內的小娘子倒是一臉自豪,如何得知,聽牆根聽來得唄,她從小到大,似乎很有這方麵的天賦。
有時候不想聽牆根,那牆根都能送到她耳邊。
沒聽到謝劭回答,那廂裴卿又道:“隻是為難了謝兄,前幾日才剛搬回東屋與嫂子同住,事還沒成了,如今又要被迫分開。”人在逃命的時候,往往喜歡苦中作樂,以此來減輕心頭的緊張,全然不知馬車內的郎君已因他這話不覺繃緊了脊梁,夾了一下馬肚挨到窗前,低聲問:“話說,謝兄,你牽到嫂子的手了嗎。”
話音一落,便聽到了裏頭的人一聲咳嗽。
裴卿並沒在意,繼續道,“嫂子畢竟不同於尋常小娘子,周鄺當初被她放狗咬,還曾放過豪言,非要扒了她未來夫君的一層皮,我還道是哪個倒黴蛋呢,誰知竟然是自家人,這不就是緣分嘛,放眼整個鳳城,恐怕也就謝兄有本事能娶到嫂子了,俗話說好事多磨,謝兄倒也不用著急,要能活著回來,別說牽手了,抱一抱,親上一親,都不成問題。”但也有意外,不過沒關係,“嫂子要是還不樂意,謝兄便去質問溫員外,他溫家到底是何意,小娘子娶進了門,哪有手都不給牽的道理。”
謝劭:……
怪隻怪自己上回沒沉住氣,被裴卿一問,“謝兄還住在西廂房?”
出於挽回自己的尊嚴,也或許是真有幾分顯擺的心,總之腦袋發熱,同他說了一句,“什麽西廂房,我早搬進了東屋。”
裴卿一臉意外,無不敬佩,“這麽說,謝兄和嫂子的好事成了?可牽上手上?”
男人單純起來,實則與三歲孩童沒什麽區別,覺得他也太看不起自己了,“不就是牽個手嗎?”說完卻發現,自己那日趁人不備的偷襲,實在算不上牽了手。
又道:“我明兒便去牽,她還能拒絕我不成。”
誰知道卻被他裴卿記在心裏,還選了在這個時候說出來,突如其來的尷尬幾乎讓他下不來台。
餘光匆匆瞟了一眼小娘子,小娘子倒是一派安靜,一時摸不清她是真冷靜,還是在強裝鎮定。
轉頭再次對著窗外那位完全沒長眼色的郎君猛咳了幾聲。
裴卿終於察覺了出來,頓了頓,卻疑惑地問:“謝兄這嗓子是染了風寒?”
這時候便顯出了周鄺和崔哖的過人之處,論反應,四個人之中,就他裴卿最為遲鈍。
溫殊色實在忍不住,擔心旁邊郎君的喉嚨咳出個好歹來,出聲替他回答,“郎君的意思是,讓裴公子閉嘴。”